这男孩松松肩背,去厨房里找了些干粮,胡乱吃了几口,便回来抄第二第三遍。他如今的心智,正好可以发挥理解记忆和机械记忆两方面的长处,所谓眼到心到,心到手到,这足足三遍下来,那两册《心法》和《剑诀》便像是印入了脑海,于是他干脆合起书,飞笔默写起来,第四遍尚需翻几下书,第五遍便了无障碍,只恨狼毫太软,墨迹太湿,影响了他写字的速度了。
第五遍抄完,已是日影西斜。这男孩奋笔疾书了几乎一整天,此时也不由得头晕眼花,脖颈僵硬。他寻思,若以此等速度抄写下去,就算挑灯夜战,不眠不休,大概也还是达不到百遍的数量。可见黑衣师父布置这任务,原本就多少存了刁难之心。那么,抄还是不抄?这可真是个问题啊……
在屋外观赏了一会儿晚霞和寒鸦,这男孩的脑筋终于被晚风吹醒了。是的,他大可以不抄,或是偷懒少抄,无非再挨黑衣师父一顿饱打罢了。但,除去皮肉之苦,他还得再赔上十来天的时间,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养伤。时间,噢,时间。他如今可是历经生死的人,已经懂得了一个人所拥有的最宝贵的财富,就是他生命里剩下的时间。
他于是又恢复了精力,回到书房,用火石燃起松明灯,一口气研了一大盒墨,然后继续投入那抄写大业。由于《心法》比《剑诀》更短,他决定先易后难,集中精力把《心法》默完再说。然而抄写毕竟是个体力活,一开始他还得时不时地勉励一下自己,什么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啦,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啦,什么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啦,到后来,却只觉得走笔龙蛇,眼睛即使看花了,字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从手底冒出来。
就这样迷迷登登地默啊默的,大概又默了十几二十遍,竟至一觉瘫倒,昏睡过去。到底是孩童心性,本能地渴睡,一直睡到黎明时分,山岚冻人,方才醒来。这男孩从凉飕飕的竹板地上坐起,却见那松明灯不知何时已被夜风吹灭了,东方既白,而屋内尚有些幽暗。走到屋外,只见潮湿的山岚随风流淌,白茫茫如梦如雾。竹林中传来几声孤单的啾啾声,看来绝大部分鸟儿也还未起床。
这男孩迎着山岚站定,张开双手,打开肺部,深深吸入这清晨最清新美好的一股空气。这本是他以前锻炼身体的习惯动作,但这一日,当一股清冽如泉的气流缓缓灌入腹内,他的脑海竟跳出昨日默写得滚瓜烂熟的《心法》,每一字,每一句,每一处相应的穴道,每一道气息的走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历历如在眼前。
完全是下意识地,他自然而然地就做到了《心法》中要求的那些动作,打开双脚,与肩平齐,目视前方,双手放在丹田处,深长缓慢地吸气,一直吸到不能再吸,随即深长缓慢地呼气,直到把丹田的气全部吐出,如此九遍;然后,双手上背下,自丹田处向上抬,抬的同时吸气,直到抬至胸口便翻掌下压,下压的同时吐气,如此又是九遍……这一套吐纳炼息的动作慢慢做完,果然觉得丹田微微发涨,面目感觉潮红,竟是出了一层薄汗。
这男孩这才领悟到《心法》之妙,心下大定。梳洗过后,赶紧展纸研墨,继续默写。但这一次,他却不再盲目求快,而是一边默写,一边跟随字句的含义,注意自己的一呼一吸,在吸气时,想象有一股充沛的无形之气由丹田冉冉而起,沿着经脉,慢慢地向上游走,走至胸口后分开,分别走向双手,直至双手指尖,接着又从指尖回收,继续沿着另外的经脉游走,逐渐沉于脚底,再回于丹田,最后才从丹田缓缓呼出吐尽。
他这般潜心试验《心法》,初时还较为生涩,默写速度也慢了下来。好在他的性子极重坚持,又特别耐烦,笃信勤能补拙、熟能生巧,于是一个上午下来,倒也渐渐入港。按照《心法》的说法,这就叫“意念运气”,就像身体里有股气流,在意念控制之下,在丹田自如进出,丹田越是充盈,腹部越是温煦柔软,精神也越发从容沉稳。
默写的第二日,就这样在这男孩的自发摸索中迅速过去。日暮时分,《心法》才默到七十遍左右,已然烂熟于心,此刻即使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恐怕也无法令他忘却了,更难得的是,他其实已经很自觉地在运用这套心法了。每当他摒弃杂念,精心默念,就会感觉有微弱气息从丹田逸出,随着语言和意念的引导,在体内各处稳稳流转,活络了他全身筋骨,自我感觉更加温暖有力。他知道,这大概就是最最基础的“内功”了。
第三日午时,《心法》终于默完,这男孩却如痴如醉,仍觉得恋恋不舍。尔后,受默写《心法》的经验影响,他决定对《剑诀》也采取分而治之的办法,比如,将“格法”中的“举鼎格”之法能默满一百遍,再去抄“旋风格”之法能、“御车格”之法能;又比如,先将“格法”三式的法能全部默完,再去接触“击法”,等等。更有甚之,他在默写剑诀之时,亦动用想象和意念,每默写一遍,其实也就是体验了一遍。
日影垂西,寒鸦归宿,这男孩初涉高深武学,竟至陶然忘机,浑然忘了下山办事的黑衣师父,以及与她约定的三日之期了。
第五章:师徒破冰
时近傍晚,竹林里迅疾地闪出一个黑衣人影,戴着黑色斗笠,腰中别着一把黑剑,一手提个小小包袱。
看到竹屋,他警惕地站着等了片刻,似是在观察屋内屋外有无异动。随后,他灵活地闪进竹屋,猫着腰,悄悄摸到书房门口,只见桌前已早早燃上灯火,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小男孩正坐在书桌边奋笔疾书,一边写还一边舞之蹈之,那模样煞是有趣。
黑衣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立在男孩身后三尺之处,想看看他究竟在写些什么。却见那孩子以一种奇怪而笨拙的方式握着笔管,书写速度倒也不慢,然而一笔一划毫无章法,满纸字迹歪歪扭扭,丑陋至极。更奇的是,他所写的字也大异于常人,不是这里省了几笔,就是那里少了几划,乍看像是某字,再看又分明不是。
黑衣人又惊又恼,一只素白冰凉的手暗暗搭上了那小男孩的肩膀。
小男孩愕然回头,然后绽开一张墨迹斑斑的花脸,欢喜唤道:“师父!”
黑衣人明显被他这幅尊容震住了,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冷冷道:“谁是你师父!”声音浑厚低沉,却是个中年男子!
小男孩顿时变了脸色:“你不是我师父!”说着便欲往门外退去。他手无寸铁,惟有大着胆子,举着一管狼毫,一边盯着黑衣人,一边急急往门边退,居然还勉强硬气道:“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你你你,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就喊我师父了!”
黑衣人冷哼一声,狠道:“你喊也没用。你师父不会回来了!”话音未落,已经取下腰中墨剑,连剑鞘也不屑取下,直接朝小男孩刺来。
小男孩大惊,顺手抄起一旁的一张竹凳,朝那黑衣人摔去。黑衣人明显一愕,侧身避让,一手抓住凳腿,把竹凳抛在一边。
这一打岔,小男孩已经逃到书房门外。黑衣人仍是步步紧逼。
小男孩环顾左右,心知为今之势,再逃也无益,极度惧怕之下,反而镇静下来,停住身形,哀声斥道:“你得了我师父的剑,还装成她的样子……说!你把我师父怎么样了?”
黑衣人顿了一顿,也不言语,持剑继续往小男孩身上招呼。
小男孩也不含糊,就势往旁边一滚,紧接着又连滚带爬地起身,拼了命似的往竹屋门外跑去。
黑衣人身形一闪,即挡住了小男孩的去路。见他垮着脸,极端挫败样,不禁好笑。遂恢复本来音色,淡淡道:“好了。别跑了。看看我是谁?”说着掀开斗笠一角,却原来就是那黑衣女子。
那男孩惊魂未定,泪盈于睫,忽地扑到她怀里,脑袋乱拱,双手乱捶,气咻咻地哽道:“师父……你干嘛吓唬徒儿……呜呜……”
黑衣女子难得地摸了摸他乱乱的头发,低低叹道:“江湖险恶,我只是伺机提醒你罢了……”
师徒之间头回出现这种温情场面,黑衣女子明显不大适应,轻轻推开男孩,道:“三日已满,你那抄写功课,可是都做完了?”
那男孩闻言一窘,嗫嚅道:“《心法》已抄满了,《剑诀》还才抄了少许。”
黑衣女子点点头,道:“我见你适才格我剑势,用的竟是御车、旋风二招,虽然手法生疏、力量弱小,毕竟还有三分意味。看来这三日抄写的功夫,竟也没有白费。倘若今后继续勤学苦练,当有所成。”
那男孩心下欢喜,双目炯炯,脸上微微泛红。
然而那黑衣女子话锋却是一转,沉声道:“然则我观你所抄之物,笔墨敷衍潦草,字体奇形怪状,甚是荒唐!你或许有几分小聪明,能琢磨着减省笔划,但武学之道,最忌杂念过重,用心机巧!我如此说,你可懂得?”
那男孩心头大苦。他虽识得繁体文字,却更习惯简体书写,要想改变过来,短时间内自然无法做到。但这一理由,却又如何向黑衣师父解说?只得老老实实跪下,垂头道:“徒儿受教。徒儿认罚。”
那黑衣女子冷笑道:“好。好一个受教、认罚。那就罚你一个月内,将此心法剑诀重新规规矩矩抄写一百遍吧。但,白日你须随我习武,整整六个时辰,不得有误。”
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魔鬼训练营啊,不过,我喜欢。小男孩心道。只因他十分明白,行走江湖,没有两手绝活是万万不行的。而这绝活,也就是所谓的专业能力,是不会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过去的经历告诉他,没有几千个小时专心致志的有效练习,就成不了顶尖高手。但只要有人意志坚定,以无比的毅力,坚持不懈,于某一选定领域,付出不亚于任何人的努力,重复再重复,练习再练习,哪怕天分再普通,资质再笨拙,也仍将成为某一领域中的一流好手。因为,人如果不自虐,就会被他人虐,被老天虐,被命运虐。这可是他活过一生,所得的最大的教训之一了。实际上,自进入这一世间的第一刻起,他就已经给自己设立了一个最基本的人生目标,那就是,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武林高手!而他甘愿为此目标所付出的努力,也绝不是溺水前的那个小男孩,或是眼前的黑衣师父可以想见的。
那男孩仍是恭恭谨谨地跪着,诚心诚意应道:“是,徒儿明白。”
黑衣女子“嗯”了一声表示满意,另道:“你这模样,今晚也该好好梳洗一番了,免得脏了我的屋子。洗完了便早点休整,明日寅时在院内等我。”
说完便要离开书房,但那孩子仍是拘谨地跪在那里,绞着双手,欲言又止,神色中带着一种期盼。
黑衣女子停步道:“你有话要说?”
那男孩点点头,诚恳地拜了一拜,方道:“师父在上,徒儿有一事相求。”
黑衣女子讶道:“哦?你且说来听听。”
那男孩挺直身子,双目如星,坦然道:“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徒儿本不该再作要求。但这三日,徒儿抄写《定息心法》和《贞观剑诀》,方知连文章书本也是有名字的……徒儿因此斗胆,恳请师父赐徒儿一个名字,望师父垂怜!”
那黑衣女子又“哦”了一声,声音却是毫无感情的,一字一句道:“我确实赐过你一个名字了。你的名字,不就是‘小混蛋’么?”
那男孩听她如此回答,不由得呆住。好半天,才委屈道:“师父,‘小混蛋’可是骂人的话么?你只在生气的时候唤我‘小混蛋’,平日却是不唤的……”
黑衣女子不由得再次“哦”了一声,似是又被小男孩的话惊到了,打趣道:“想不到你也懂得察言观色了……如此说来,你倒是希望我时时刻刻都唤你小混蛋么?”
那男孩顿又哑然,赶紧又摇头道:“不是啦师父……徒儿不是那个意思……”
黑衣女子又“呵呵”了两声,在屋内踱了几步,叹道:“小混蛋,你确实也大了,我也不能总是欺你无知……你说得对,每样物事都有名字,更何况活生生的人呢?再说了,我如今已经收你为徒,如果徒弟是小混蛋,那么师父又是何等样人呢……”
那男孩听她自言自语,倒没想到这个黑衣师父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看来她的本性还是柔软善良的,就像,就像《美人图》上的那个青衣女子……此番讨问名字之事,当然也是他有意为之,目的还是想看看黑衣师父会不会无意间透露一星半点关于他身世的讯息,比如,他的生身父母当年为他所起的名字,等等。无奈黑衣师父完全没有入套,不知是天性谨慎,还是真不知情……总之,他这个小小的打算还是再次落空了。
黑衣女子犹自感慨道:“每个人都要有个名字,一个好名字,贴切的名字,哪怕这名字仅仅是个代号而已……”她望着小男孩,沉吟半晌,终道:“也罢,小混蛋,我今日就赐你一名一姓吧。你既然在这修竹居居住,不如就以‘修’字为姓;又是在此习武,所作所为,只为武功,不为其它。——依我看,便是这‘修武’二字了,你意下如何?”
呵呵,这位黑衣师父说话做事还真是出人意表。他原本还以为她会整几个特别难听的名字来羞辱于他呢,比如阿猫阿狗之类的,没想到她竟就地取材,得了“修武”二字,岂止是不俗,简直是相当好听呢,就是那个那个,目的性太强了一点。
那男孩衷心拜倒,大声道:“修武谢师父赐名!”抬起一脸欢容,竟然又大着胆子,坦坦荡荡道:“修武再次斗胆,还想请问师父尊名!”说完,像是主动认错似的,还不等那黑衣女子反应过来,便又扎扎实实磕下头去,额头伏地,久久不起。
此时修武虽未抬头,却也感到周遭空气已然凝结,黑衣师父的目光,像两道冷箭一般,锐利地扎在他的背上。
那男孩暗地咬咬牙,还是敢说敢当地昂起了身子,两颗朗若晨星的眸子天真地望着黑衣女子,流露着孩童最最无辜的目光。
黑衣女子久久地凝视着他,终于转身离去,衣角渐远,夜色中则飘来她冷冷的回答:“我叫苗若新,江湖人称‘修竹剑’。”
男孩呆了半晌,才跌坐在地,嘘了口气,抹了把冷汗。
第六章:倾囊相授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半年过去,天地万物渐渐披上冬装。
这数月来,修武身量渐长。他正值成长年纪,更兼每日刻意锻炼,更是饭量大增,体力大长,身高也已与师父苗若新肩部平齐。
这些变化,苗若新均一一看在眼里。其实,罚修武抄写心经和剑诀的那次,她便从山下带回了两件棉布衣裳,命修武梳洗穿戴之后,果然顺眼了许多。谁料修武个头蹿得飞快,以致她此后每回下山,均要为他置办新衣。
修武于练武之事,奉行稳打稳扎之道,实则收到突飞猛进之效,让苗若新非常省心。苗若新执教甚严,规定修武无论风霜雨雪,每日均要从寅时整开始,打坐一个时辰,练剑三个时辰,喂招一个时辰,复又打坐一个时辰,一日功课才算结束。
修武最初并不能完全适应,打坐久了便盼着练剑,练剑久了又盼着打坐,独独最怕喂招,因为他在苗若新手底走不过半招,便会摔得鼻青脸肿,打得遍体鳞伤。苗若新从不去扶他拉他,只是淡淡两句:“起身。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