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倦眯着眼冷笑:“你这是打定主意不听我的话咯。”
殷朝暮沉吟一会儿,微笑道:“母亲说的一点不错,顾疏的性子,就算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为了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何况现在被接回顾家,正有地方大展拳脚……”
沈倦满意点头:“不错。情情爱爱,徒惹人伤心。”
“但顾疏,我不能放。”
沈倦眼皮一跳,脸色彻底阴下来。
与自己肖似的脸上还是那副不容动摇的表情,眼睛很像殷则宁,说到某些事时,就定定看住你,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这拗到死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从小到大,都不能硬着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
就四个字:冥顽不灵……
沈倦斟酌着,只能顺着来,顾疏野心不小,不用她动手,这两人自己就有心结。“顾疏就先放一边,等下医生来了,你先留在家里养病。”
殷朝暮形状姣好的眉微微蹙起,沈倦舒口气,“你若非他不可,母亲也不是半点情理不通。但你要先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沈倦面容更倦怠,“帮我把你父亲的东西取回来。他宋大厨师不服我这个‘外人’把持殷氏,哼,老顽固,恨我到死,我是懒得修理他。如今你大了,正好去会会他。”宋大厨正是殷氏官府菜的主厨,也是殷则宁同辈表兄弟,地位超然,他小时候就很怕这位主厨,犹豫道:“母亲,只怕宋伯伯认父亲,不认我。”
“那就让他认。我的儿子,何须说这种丧气话!”沈倦话锋一转,徐徐吐出一句带着暗示的话:“要知道,你若能掌握殷氏官府菜,就等于掌握了殷氏的核心,到时候就是母亲,也拦不了你的。”
第一百零五章:冥顽不灵(二)
掌握了殷氏核心……这句话,真的很诱人。
虽然沈倦是自己母亲,但哪个有志气的男人甘愿被当做花瓶一样供着、养着,一世活在妇人股掌之下?何况他自小与殷氏那些叔伯交好,殷则宁去世后,沈倦以绝顶手段对外力克强敌,对内也暗暗镇压,整个家族企业人人敢怒不敢言。
终归是自家的东西。终归,他是姓殷不姓沈。
上辈子因为惹到顾疏惨淡结局,这辈子他不敢自夸有长足长进,至少趋利避害、三思而行是能做到的。去大陆闯荡娱乐圈那是强人所难,纯为私情,但餐饮业却是他拿手的圈子——机会摆在眼前,如何能不热血、如何能不激动?一身所学,尽可施展,掌控实权,指点江山!是男人就不可能仅仅拘泥于情爱琐事,是男人就该鹰击长空任情遨游!何止顾疏野心勃勃,殷朝暮常年屈居殷夫人沈倦手下,几乎一举一动都站在父母阴影中,心中对重掌殷氏的渴求反而压得越深、积得越多。
奈何从前她母亲人中英杰,死死把持。而今沈倦这样说……不异于投下了大砝码,他就是不为自己与顾疏争取自由,也会应承下来。想起顾疏,殷朝暮心中更添一层坚定,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从来不像男女一样强弱分明。他要的是并肩站在顾疏身边,而非由另一个男人照顾、迁就。
共享荣耀、共担责任,这才是他想要的感情。
“好,母亲。我答应您。”
“不错,这才像话。”沈倦颔首,严管事进来通报:“夫人,医生已经在路上了。”
“我知道了。”沈倦起身,“暮生,你上楼去准备一下。”她情感内敛,此刻见儿子陡然绷紧身体,也心中怅然——谁能想年纪轻轻的孩子竟得了这个病?
“不用紧张,配合医生检查就是。母亲不会让你出事的。”沈倦眼底有苍白的温柔,一旁严管事见了,心底模模糊糊升起个念头,那边殷朝暮却只当沈倦安慰他,躬身点头:“儿子知道要放松心情。这个病没什么大不了,您也无需太过忧虑。”他是经历过一次,明白只要找到好的肝源,一生平安不敢说,但续个十来年的命,绝对没有问题。无论是沈倦还是顾疏,其实都看轻了殷朝暮的心理承受力。
沈倦侧着身子,慵懒地用手撑着头,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后,就仿佛陷入了深思。严管事心中总有些不详感觉,再则也察觉这一对儿情感生疏的母子大概谈话又不欢而散,犹豫着开口:“少爷的病,恐怕真的不大乐观……”
沈倦阻止了他的发言,静静地凝视着严管事不安的双眼,以十分明确的声音缓缓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我有安排。只是那个顾疏,必须让他离开暮生,否则我不能安心。”缓慢的语调,悦耳的声音,严管事却越听眉皱得越紧,脸上纹路也挤在了一处。
“您既然这样关心少爷,为何每次都不肯对他明说呢?”
“那孩子怨我让他失去了父亲,恐怕并不乐意多听我说话。”剔透如琉璃的眼里流淌着不明的情绪,声音依旧透着浓浓倦意。提起过世的丈夫,沈倦整个人仿佛更累了。“则宁若知道儿子如今爱上个男人,多半也要怨我管教不严。他一辈子没几天舒服,我不能让他在地下也睡不安稳。”
严管事也是唏嘘,殷则宁过早离世,实在留给了亲人太多伤痛。也因此每每对上殷朝暮,他总要多说说好话。那孩子虽然风华难及,但骨子里的倔强,却与苦命的好友太过相似。
殷朝暮上楼回到自己屋子里,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幅《迦南妇人》玻璃画。之前被沈倦激起雄心的壮志、心潮澎湃,看到这幅画,总算清醒下来。心中默念:“三思而行三思而行,戒骄戒躁,吃的亏还不够大么?”这才觉得勉强做到淡定。
接着又看到衣架上挂着拿顶墨兰色帽子,心还没动,脚已经带着身体走过去。
这顶帽子是顾疏在机场给他扣上的,下人大概当成了他原本的衣物,所以放在这里不敢随意收起。殷朝暮伸手取下帽子,倒在床上,把它垫在枕头下面用耳朵压着,感觉踏实很多,昏昏沉沉竟睡过去。从早上起来赶飞机到这会儿,一共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得病后很又容易身体乏力,到家还紧绷着神经跟沈倦兜兜转转,早就绷不住了。直到抱着帽子躺在睡了几十年的大床上,他才终于忍不住困倦。
醒来是因为电话铃好死不死执着地响个不停,殷朝暮把手机挂了,爬起身一看床头钟才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哐当倒下,继续睡。又睡了一会儿,听见严叔亲自上来敲门,这回真是没办法,只能让人进来。
“少爷,阿禺少爷打来的电话。”严叔给他递过来话筒。殷朝暮困得要命,猜想之前那个就是顾禺打的,没人接竟然还不死心拨了隔壁的座机,这才惊动严管事给亲自接起递了过来。
他迷迷糊糊地喂了一声,那边顾禺听见他似乎没睡醒,支支吾吾说不利索。
“大少爷到底什么事?”殷朝暮支着眼皮讲电话,一边伸手去枕头下面摸那个帽子:“刚睡下,一会儿还有医生要来,你有话简短地讲吧。”
“好好休息……”顾禺的声音远在天边不住飘忽,总觉得欲言又止:“待会儿有人去……等他们走了给我回个电话……”
指尖触到帽子特有的棉绒质感,殷朝暮知道顾禺是担心自己病情,所以满口答应:“好……有最新情况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顾禺又说了几句什么,他把电话挂上交到严管事手里。强迫自己清醒,因为听到了下面汽车的声音,知道大概是医生到了。
刚洗了把脸挑了干净体面的衣服换上,下面就有一串儿脚步声,紧接着严管事走在最前面,殷夫人偕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走上楼梯,这一位是殷家常来的王医生,与殷家人都颇为相熟。殷朝暮双眼圆睁,目光落在最后的那人身上,沈倦和王医生在低声交谈,两人和殷朝暮打过招呼后,就去了他的卧室,殷朝暮却还定定地立着。最后那个抱着仪器箱的年轻人低着头闷声不吭跟着上了楼梯,经过他身边时迅速抬了眼露出个微笑,口中低低问着:“殷少爷?”语气里带了些许笑意。
殷朝暮脸色唰就白了,眼睛也睁到最大——“你不是回去了吗?”
“暮生?进来啊!”
前面传来殷夫人沈倦的招呼,顾疏低着头笑,一本正经地吐出话:“殷少爷还是赶紧过去吧。”说完也不理他,抱着仪器箱坦然走进他卧室,动作自然地摆好仪器,然后站到了王医生身后,老实得就像个真正的助手一样。
殷朝暮简直给他噎死,完全迷茫了。这人哪儿来这么大胆子,之前走得不是挺潇洒?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助手大模大样跑回来了呢。
显然顾疏换过装束,又刻意低着头缩着脖子,身上那副畏缩胆小的气场是极具迷惑性的。而且沈倦跟王医生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人离开,丝毫没察觉到问题。
王医生看他不动,有点摸不着头脑:“殷少爷,请您不用担心,只要配合得好,很快就可以结束。”
殷朝暮心忖王医生也并不清楚顾疏的来路,这是在搞什么啊?王医生被他诡异得静默弄得不安,笑道:“殷少爷觉得哪里有问题吗?”殷朝暮不易察觉地挺了挺脊背,装助手的顾疏突然咳嗽一声:“麻烦殷少爷躺到床上来。”
殷朝暮终于开窍了,说:“嗯,好。”他倒在床上躺平:“王医生,您换助手了?这位看着有点面生。”王医生指挥“助手”把床上的被子、枕头都抱到旁边,“嗯,是顾少介绍的人。”殷朝暮彻底迷惑了,阿禺介绍的?在机场两人不还掐得你死我活、恨不得把对方踩进泥巴里,怎么这会儿顾禺就能有这份菩萨心肠,给顾疏提供接近自己的便利?
“助手”俯下身把殷朝暮睡得软乎乎的那床杯子捞在臂弯里,身体投下的阴影整个笼罩了殷朝暮,脸离他的耳朵很近,呼出的热气都烫得他皮肤一麻。
殷朝暮刹那间就紧张了,手脚都不由缩了缩。与某“助手”目光一碰,原先那一堆堆疑问在脑海中什么都没剩下,只剩一片空白。
抱完被子,又回来抱枕头,殷朝暮探头一看,王医生在几步开外调试仪器,顿时松了口气。配合地向里面挪了挪位子,帮着把枕头递过去,“放旁边就好,左手边那个沙发椅上。辛苦了。”然后,他的手就僵住了。
枕头移开,床上干干净净,原先放枕头的位置上,有一顶墨兰色帽子被压得扁平。
顾疏的动作一顿,略抬起头,床头灯被遮住大半,但仍能看到原本乖乖躺着的殷朝暮那张白生生的脸,在自己的目光下慢慢、慢慢变成了粉色。
他目光一沉,情不自禁低低笑起来:“殷少爷……原来你这么想我啊……”
第一百零六章:冥顽不灵(三)
“咳咳。”他拘束地笑了笑,顾疏淡淡道:“殷少爷,帽子不错。”
殷朝暮:“……”
他卡壳了,他第一次发现顾疏竟然恶趣味得很。站在后面的王医生听到这句话,笑道:“殷大公子可是咱们这里出名的风雅人,他的品味错不了。”王医生这么说着,心里不免看低了这位助手几分。他原先也有助手,只不过顾禺临时起意要塞个人,想着不过是搬搬仪器,就答应下来。到别人家中检查不比病人来医院,对这些公子少爷的,不敢让护士动手,全部得医生自己来,所谓的助手真的是纯“助手”,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既然带谁也无所谓,不妨卖顾禺一个面子,那位大少爷横着走的脾气,可不是谁都敢惹的。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助手不是来帮忙的,反倒是他跟来,原本四十分钟就能做完的检查,愣是拖到一个小时。并且病人在涉及脱下衣服这种很平常的要求时,竟然忸忸怩怩,而当他的手每次按上殷家小公子胸腹,后背就刮阴风一样,一阵儿凉飕飕……
这都什么跟什么……
总算顶着莫名压力检查完所有项目,王医生抹抹额头,“收拾好器械,你在这里陪殷少爷坐一会儿,我下去跟殷夫人说说情况。”
按惯例,病情一般要避着病人跟家属谈,殷宅掌权的很明显是殷夫人沈倦。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助手留下来陪病人聊天解闷、宽慰安抚。说是“坐一会儿”,双方都知道是帮着“拖一会儿”,也算一种例行的潜规矩。
但其实“拖一会儿”,到了只剩两人待在卧室里的时候,就变成了“抱一会儿”。几乎王先生刚转身关上门,殷朝暮就被他的助手死死抱在了怀里。
“顾……疏……”
他的眼睛睁大,因为顾疏低下头把脸埋在他脖子里,也因为他感受到贴着自己身体的人在颤。殷朝暮闭上眼:“我很想你。” 虚张的手臂在顾疏背后合拢,他决定实话实说:“本来你走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睡觉的时候就突然间有点想你,啊,不,是突然间很想你。”
顾疏放开他,表情很完美,什么都看不出来。他退开一步,伸手替殷朝暮把发丝理了理,“没想到是以这种身份第一次进你家门。当初我给你介绍过我家了,你也介绍介绍你家吧。”
殷朝暮点头,把被子和枕头都抱到床上,引他坐到沙发椅上面:“没什么好介绍的。家里不大,但我从小就住在这里,很舒服。”
顾疏若有所思环顾了一圈,问道:“嗯,看得出来,你家楼下风格和这间不大一样,是你自己布置的吗?”
“不是,不过住了十多年,顺手买点小东西啊放一放的,好歹也会带上我的气息。”顾疏似笑非笑地点头赞同:“那倒是,确实有你的气息,比较舒服。”
殷朝暮被他话中的意思惹得心跳,咳嗽一声,“你先坐着,我去拿杯咖啡。对了,你要咖啡还是茶?”
“白开水就行。”
殷朝暮出门倒了杯白开水,镇定了一把心神才重新进屋。自从顾疏重新出现,他似乎再怎么自持,还是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跟他抱一抱。本来以为第二次碰到这个病,不会有太大感触。或者说如果顾疏这个时候没有出现在他身边,他也不会轻易觉得委屈。
推门进去的时候,殷朝暮已经整理好了心情。门被推开的一瞬间,由于窗户大开,一股风穿过屋子,顾疏正坐在床尾,地上是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箱。那个行李箱下人没有动,直接提上来放进他的卧室,此刻正大开顶盖,里面那一叠画纸已被顾疏放在了床上。风一吹,那几张临时起意画的草稿纸质轻,直接就被吹得哗啦啦飞起来。
顾疏坐在纸堆里,低着头眼睛微垂,发丝荡在他眼前,温柔的摆动。
殷朝暮明白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个画面,以及画面中的男人。
“你把这些也带回来了……”
殷朝暮关上门将白水放在桌上,笑了笑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张便笺画,走过去准备收拾一下床。便笺还是先爱先醉提供的,四年过去原先雪白的质地已微微透出昏黄的色泽,好像深秋里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殷朝暮仔细地抚去画掉在地上沾到的灰尘。两个盘坐着的Q版小孩儿,面容便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看着,轻轻浅浅的笑容就从眉梢眼角荡漾开来。
“当时你那么狠心,直接把画送到我手上,就留下来了。”
顾疏翻开着手上的画,一张张,直到最后一分夕阳晖影从他眼上掠去,微醺的昏暗就突然洒了下来。天光渐隐,暗下来的光线并不足以照亮他手上那张颜色虚幻的画,油彩的厚重气息缭绕,画上那个年轻一些的殷朝暮微微笑着,眼神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