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浅且乐的问题,旁边的几人都偏过头来,显然是同样疑惑许久了。
倒是浅且歌本人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清秀的声音不紧不慢,细细软软地:“为什么中间要隔开?”
众人听这话莫名其妙,浅且言先反应过来,微微笑着,答道:“那边大内侍卫的训练与我们不同,两个训练场自然要隔开的。”
浅且歌再问:“为何训练是不同的?”
旁边几人都开始讷讷地说不出话,只有浅且乐这没心眼的小孩继续乐着:“当然不同!我们是皇子嘛!”
浅且歌转头向且乐看去,精致的面宠上神色淡然,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才又淡淡地道:“皇子不应该比侍卫还要弱。”
此话一出,连向来与且歌无往来的浅且越、浅且宁也偏过头来,注视的目光快速地掠过惊讶的情绪。
“浅且乐,你那套剑法练了多久?半个月?”静默中,浅且歌又是淡淡地道。不过这话让浅且乐听得极郁闷颓丧,那套剑法招式比以往的都要简单许多,他却着实练了半个多月还没让欧阳天点过一次头。
正低着头纳闷着,却听到独属于七弟的清透空灵的声音:“浅且乐,把你的剑给我。”
浅且乐愣愣地将自己的配剑递上去,竟发觉他的七弟只比剑高出半个头,平时只觉着七弟矮小瘦弱,却没想到是这般矮……浅且歌看着那剑,终于还是没有接过,偏过身去扯扯青风的衣衫,道:“树枝。”青风顿时显得极兴奋,使轻功飞上树去折了一根短树枝,递给浅且歌的时候,满眼的期待。浅且歌接过树枝便飞身出去。
青风看着怔愣的几位殿下,出声提醒:“六殿下,主子要帮您呢。”浅且乐也无从计较这奴才不适当的兴奋口气,转过身去,却看到他的七弟执着树枝舞着的正是他练了几近半月无所成的剑法。
其余几位皇子听着青风的话,也是疑惑得很,剑式可以教导,可是剑法多靠自己领悟,旁人多半是想帮也插不上手,如何帮?何况是自幼重疾在身,虚弱瘦小的且歌?
可是看到大太阳底下舞着树枝的小身影,众人不得不吃惊——该如何去形容那种感觉:剑法讲究潇洒飘逸,剑随身走,形与意合,可是那么短小的身子,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所谓的“潇洒飘逸”,却着实是美。剑式并不复杂,浅且歌一招一击动作流利优美,剑法清晰简洁,隐约可见那根树枝枝头的一抹绿意,看似平淡无奇的简单剑式中,却似乎隐含了不可知的神秘力量。
“六弟,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你的剑气过于霸道才导致你无法将此套剑法练成,而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浅且西拍着他六弟的肩头,说道。
浅且乐不理,自顾自眼睛直视着那隐在剑法中的月白衣裳,眨眼都不舍得了。为了他能练成这套剑法,四哥五哥也没少教导他,也在他面前练过好几次,四哥飘逸五哥潇洒,而他的剑向来霸气。这么些日子没少苦恼,本欲学习四哥五哥的潇洒飘逸,将自己剑中的霸气减掉些许,却是越学越糟,越练欧阳天摇头越凶,看着他直瞪眼,简直到了恨铁不成钢的地步。
浅且乐正看得入神,却看到七弟向他的方向而来,毫无主张的时候听到七弟的声音:“浅且乐,拔剑。”
素来没心眼的浅且乐大概心眼都用到了学武这方面,浅且歌这么一说,他便恍过神来,拔剑,出招便是那套他练得苦恼的剑法。
“浅且乐,一个真正有力量的人,霸气由心而生,而非由剑舞出,你可懂?”浅且歌轻易避开且乐的剑,说道。
浅且乐似懂非懂,面上已没了表情,皱着眉,眼中灼亮。
浅且歌一次次用树枝化解开浅且乐霸道的剑气,剑法随心,每一招式都是为化解浅且乐的剑气而出。浅且乐总是形于外的剑气渐有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难以抵抗的霸气。虽是同样的招式,可显然已是另一番模样。
场边的青风青云看着两眼发光,他们每日都与主子一同早练的,主子也曾这般指导过他们。而且言且西,惊叹全都收到心底,一个是云淡风轻地笑,一个是高深莫测地笑。浅且语算是将惊讶表达得最直接的了:“七哥……好厉害……”而浅且越冷冷看着,看不出情绪,浅且宁也是心思兀自复杂。
不巧看到这一幕的欧阳统领,倒是开始点头了——可惜六殿下无法看到……
这么过去半个时辰,浅且歌突然撤开,毫不犹豫地转身,竟是要离开武场了。
青风青云急急追去,而浅且乐喘着粗气坐在地上,看到四哥五哥跑着过来扶他,一改先前练剑严肃的模样,顿时眉开眼笑。
青风青云是追不上他家主子的速度的,不过看着主子所去的方向,便也不跟了,日耀殿那边,并不需他们俩的侍候的。
浅且歌独自回到日耀殿,竟看见父皇,愣了愣,才喊:“父皇。”便兀自走入浴室去。
浅影帝见着且歌热得满头是汗,先是吃惊,见且歌入了浴室了,才让跟在身边的伯无退下了,向着浴室的方向喊一声:“浅且歌,你不准洗冷水!”想了想,不很放心,又找了且歌的换洗衣服跟入浴室去。
果然是在洗冷水澡的笨小孩让父皇一顿念叨,拎到浴桶里,透白的小身子被父皇按着浸在水里,用尽力气也起不来。
小孩儿不乐意了,呼啦地往父皇身上泼水。
浅影帝倒是不恼不怒,大掌用力地拍在小孩儿的小脑袋上,声音清冷,有些嘶哑,道:“不准闹了。”
明黄色的龙袍胸前,袖口都湿成了暗黄色,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浅影帝便走出外室,吩咐殿门外的伯无去准备酸梅汤,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加两块冰块。晚些再煎药送到御书房去,不要让七殿下知道了。”
伯无既惊讶皇上身上竟湿了一大片,又惊讶皇上竟允七殿下喝冰水,还有后头那句“不要让七殿下知道了”。不过不管如何惊讶,伯无大总管还是低眉顺眼地道:“遵命。”便领命离开了。
回到殿内的浅影帝又翻出自己的一套衣服,滴着水又进浴室去。
小人儿却已洗好,显然是极不喜欢泡着热水,对父皇也有极有意见的模样,不理不睬兀自穿衣。
浅影帝不紧不慢地解开自己的袍子,语气冷清地道:“浅且歌,你把身子擦干了再穿衣服。”
浅且歌听到父皇的声音,却歪过身去,背对父皇,十足闹别扭的模样。
洁癖的浅影帝并非时时都洁癖,也懒得换水,就着且歌洗过的那水,躺在桶里,头磕在桶边,浑身浸着温热的水,眯着眼,混沌的倦意席卷而来。不多时,脸却被掐得很疼,小人儿光着身子站在桶外特地摆设的小凳子上,大眼睛又黑又亮,小手掐得父皇极疼,语气却是撒娇地唤着:“父皇。”
浅影帝听得整颗心都柔软起来,又是想扯开僵硬的嘴角去笑,脑门轻轻向小东西的脑袋撞去,然后在浴桶里向小孩儿伸出手:“来吧。”
便抱了小孩儿又进了浴桶,父子相偎。
“父皇每次笑都很不好看,母后才笑得好看。父皇难过了才会笑。且歌知道。”小孩儿一字一句这么说着。
浅影帝这回是真的想笑,说话语气很轻很轻:“嗯。父皇的小东西一直很敏感很懂事。”
“可是且歌说过很多次,且歌不是东西。”
“嗯。好。父皇知道了。”
“父皇很烫,生病要喝苦药。”
“嗯。父皇知道。怎么突然跑回来了?”困倦的浅影帝竭力打起精神。
“且歌教浅且乐练剑,他很笨。”浅且歌用小木勺往父皇身上浇水,动作很轻,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怎么突然去教他了?”
“父皇。应当让浅且言他们都去侍卫那边一起训练。”
“你真当欧阳天很弱呢?傻东西。欧阳天能教他们真本领的。”浅影帝伸手捏了捏且歌晒得有些透红的脸颊,记起什么似的又说:“不要晒太久,记着了?”
“重要的不是武功。”浅且歌道。
“不要晒太久,记着了?”浅影帝好脾气地重复道。
“嗯。”
“明日便让人拆着中间那堵墙吧,这样行了?”
“父皇。浅且言说,大内侍卫是保护父皇的。”浅且歌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又问道。
“怎么?”
浅且歌认真而嫌恶地道:“他们太弱。”
“你还小,不要想其他的,父皇让你去武场已是时刻要担着心了。他们太弱,父皇还有暗影。”浅影帝自然是明白他家小东西的心思的。
浅且歌摇头:“且歌一共三十一岁。父皇才是还小。比且歌小很多。”
浅影帝抚额:“能这么算么?好。好。都顺着你。父皇给你三百人,三个月。让欧阳天帮着,不要以为他很弱,看不起人,你这骄傲的小东西。还有记着不能晒太久,晕倒了父皇就不准了,知道么?”
“且歌不是东西。父皇,水凉了,要起来了。”
浅影帝道:“刚刚谁还洗着冷水呢,父皇不准了,还不乐意?”
“且歌知道了。且歌比父皇大,父皇要听且歌的。以后都要听且歌的。”小孩极认真地说道。
“傻子才相信且歌比父皇大。”浅影帝病了,倒是挺认真跟他家小东西乱扯了。
“父皇不要说自己是傻子。父皇不傻。”
浅影帝无法相信他家的笨小孩能说出这样“高明”的话来,愣了,才看着浅且歌道:“以后不要老是跟着你母后身后转,学了些什么。”
“父皇。你要听且歌的话。”
“……等你学会自己系衣服再说。”
“且歌以前的衣服不用系。”
“好了。别折腾。一会儿父皇去睡了,你让伯无把父皇的药和奏折都送来,能做到不?”
“嗯。”
浅影帝细心地帮小人儿系好了衣服,看着那短手短脚的小人跑远了,呼口气,胡乱裹了里衣迷迷糊糊地往外走。这次病来得急,早上只是稍微的不适,午时在御书房昏倒了才请了御医。回到日耀殿,看着空荡荡的大殿,那一刻竟软弱地期盼见着那个乖巧的小东西。真见着了,心里竟是这般这般不可抑制的欢喜。
傻东西。笨小孩。浅且歌。你不是一共三十一岁了么。怎还是什么都不懂。
不过总算,父皇是知道何谓喜欢了。可以软弱可以期盼可以欢喜。你什么也不懂,也是好的。
第32章
子时一刻,偌大的木影国皇宫沉入混沌的暗夜中,已然无了喧嚷,仅剩树影婆娑,自顾沙沙作响。风吹得很轻。月华如水,安静倾泄,万物浴霜华。
日耀殿内室,浅且歌偎着父皇困意浓浓。
偏父皇还要一直吵他:“浅且歌,这几日为何又逃课?”
浅且歌软软地唤了声“父皇”,便再没声音了。
浅影帝继续问:“浅且歌,这几日为何又逃课?”
浅且歌昏昏欲睡,听得不甚清楚,微微向后侧着头,单音节地:“嗯?”
“说话,为何逃课?”浅影帝素来是有耐心的,至少在且歌面前是这样。
浅且歌总算听清,乖巧地答:“父皇生病。”
心头蓦得暖得如若明亮的春,浅影帝将那个困倦的小东西搂到怀里。抱得用力。
小身子顺势地贴上去,脑袋磕在父皇的心膛上,闭上眼睛便要睡了。
浅影帝看着怀里的小东西着实睡得迷糊的模样,想着他那句“父皇生病”的回答,食指轻划着他的眉眼,正要合眼睡去,却听到外头的打斗声,低头看去,便发觉他敏感的小东西也睁眼醒来,全然没有过熟睡的痕迹。
“外头有暗影,睡吧。”浅影帝拉回欲起身的浅且歌,说道。
浅且歌摇头:“此人不寻常,且歌要去月华殿。”
“你母后身边也有父皇派去的暗影。”浅影帝再次道。
浅且歌依旧摇头,认真看着父皇,然后蓦地挣开,瞬间便没了影迹。
浅影帝与且歌探人功力深浅的方式不同,且歌像是能听人心语般知晓一个人的恶念歹意,而他,只是依靠内力深厚探人深浅。本是觉得且歌过分紧张他的母后,可是当看到前来禀报的暗影满身是血时,浅影帝心惊,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却只得沉下心气,厉声问道:“受伤了?”
暗影单膝跪在地上,一手还捂着汩汩出血的伤口,道:“主子,属下无能,甘愿请罚。”
“朕问的是你怎伤得如此?”浅影帝咬着牙压下心头的怒气,却不想如此的低吼倒吓得那暗影身影一晃。
“回主子,是属下等轻敌了,那人虽内力薄弱,武功招式却狠毒古怪,身上多处藏毒……属下几人都无法将其制服,欧阳天听到声响带领侍卫来援,属下等为避免暴露便退下了。另几人还暗中跟着。”
“中毒了?”
“歹人狠厉至极,亦知自身内力薄弱,出招必然夹毒,属下等防不胜防。”
“人呢?”
“往东南方向去了。”
说话间也不过一瞬功夫,浅影帝披上袍子便追了出去。东南方向,正是往月华殿的方向。
几个起跃之间,便在半途中发现宫中侍卫凌乱地散着,或倒或伤。竟也见浅且西。
浅且西走上前来,眼神慌乱:“父皇,七弟他……”
心都被揪起,却竭力试图镇定:“西儿,为何在此?”
浅且西低眉答道:“回父皇,天气太热,儿臣无法入眠,在外纳凉,父皇,七弟他……刺客原想劫持儿臣,是七弟救下了儿臣,七弟受了伤……父皇!七弟流了好多血……儿臣……”
“便回殿休息吧。”冷得可结冰的吩咐,话语中却是何故颤抖?
浅且西尚未来得及应下,对话的人却已不在。
月华殿却是一片静谧,似是未被惊扰,值守的暗影由黑暗中轻跳到他跟前,单膝跪着:“主子,刺客已逃往宫外。”
“小主呢?”
“小主仍在追着刺客。”
浅影帝两次扑空,心中早已烦躁异常,而今却只得小心探着夜无留下痕迹急切追去。
越过宫墙的时候,浅影帝突然想,这是且歌第一次出宫吧……心里蓦然冰凉,疼痛。
最后在一空旷的街道上寻到了浅且歌。
倒了一地的尸体,满地惊心的鲜血,腥气扑鼻,浅影帝站在几步外喊:“浅且歌。”声音颤抖得几乎发不准音调,恐惧像一张大网压下来,笼罩得人无法呼吸。
浅且歌在一片血腥中转过身来看他,月光下仍是精灵的模样,唤:“父皇。”声音轻得听不见,话音方落,人也摇晃着要倒下。
浅影帝所有感觉在此刻都置空,只知要上前抱住他的小孩。
小孩在他怀里,小小声地说:“父皇,且歌受伤会睡觉,父皇不要怕……”
浅影帝仔细检查也不见他哪处受伤,却见小孩昏过去的瞬间,胸前一团绿意也渐散去,白色的里衣顷刻便被鲜血染红……
赶来的暗影也只见夜无中毒躺在地上,而主子,失态地抱着流血不止的小主,眼神要吃人般可惧,声音却是撕裂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喊:“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