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绿央先回过神来,抬起头来的时候,她们的小孩儿仍旧浮在半空,交叠着双瞳,几乎看不到眼白的大眼睛中七彩的流光漂亮得妖异,却因着如精灵般精致的五官而显得纯净,高贵。他那样冷淡却倔强地看着她们,一句话也不说。
绿央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身边一直装作傻乐的这人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她握着她汗湿的手,偏着头看她,那一脸倔强的表情与她们的小孩儿何其相似,竟是要哭出来了。绿央心里开始疼,说不清是为了那沉默的小孩儿,还是身边这像孩子一样倔强的女人。她想起许多年前孤单一人的血腥江湖,那时的她,该是如何也不会相信,在某一天,她居然如此甘心情愿地把自己的生命与两个倔强善良的大小孩子相系相牵吧。
她想到这些便觉心里暖哄哄,想笑,可以允许自己笑得像景如月那样傻。
绿央发觉自己竟在这样的境况下失神,皱皱眉,听到景如月在大声地吼:“浅且歌,你给我下来!”如若可以忽略语气中的哭音,倒像是在教训不懂事的孩子。
绿央觉得景如月这些天哭得太多,不舍得了,皱着眉也喊:“且歌。”
浅且歌是猛得扑到景如月怀里的,景如月险险抱住了,满满眼眶的泪才掉下来,本想骂几句,喉咙哽咽住了。绿央替她骂:“浅且歌,你太不应该了。”看来即使是魔教教主做了母亲也严厉不起来。
浅且歌依旧什么话也不说,独自把头埋在母妃的怀里,也不抬头看母妃和阿娅。
景如月感觉心又装回胸膛里去了,宝贝失而复得,放心后却浑身发软,只是倚着绿央,看着使劲把脑袋住她肩窝里埋的小宝贝,沉默许久冒出一句:“其实浅且歌你是在撒娇么!”
浅且歌动作顿一下,仍旧不抬头。
某个因带着哭意而沙哑难听的嗓音兴奋了:“哎呀宝贝儿,不要害羞啦让母妃看一下,抬头抬头,母妃就看一下……”
景如月终于如愿看到了她的小孩儿“害羞”的表情——其实是面无表情。只是那双琉璃眸又变回了绿色,素素净净的绿色沉淀在眼瞳深处,眼波流转间天地都要失色。看着这样沉默着撒娇的小孩儿,绿央和景如月都觉满心柔软起来,想到这样的小孩儿竟是她们家的,就觉得窝心极了。
“所以,且歌宝贝,刚刚眼睛变成绿色的时候,也是在撒娇么?”景如月语带肯定地问着,兀自得意地笑成一朵花的模样。
浅且歌不能理解“撒娇”一词的含义,疑惑地看着母妃。
风吹得很轻,从青桐的宽叶间掠过,小小洁白的桐花打着旋飘落,花雨中的一家三口齐齐抬头去看花。
景如月仰着头,其实并不能看清桐花的模样。
绿央看着景如月努力想要不哭的模样,好笑着爱怜着,也不帮她擦去泪,展着双臂很轻易地将两母子纳入怀里,头枕在小女人的后肩上,听到女人哑着声音喊:“啊绿央你也在撒娇么!”便不自觉地扬嘴角。
想笑。不去管笑得有多傻。
日子在有陪伴的时候会过得很快,一年时间倏忽而过。
而这一年间,景如月等人除非必要,已很少走出月华殿了,月华殿整个生活重心都放在对付她们挑食的七殿下身上。因为这位小殿下挑食的程度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偏偏又长成让人恨不得掏心掏肺相待不忍心指责的精灵模样。小孩子本是最容易长身子的,浅且歌却像丝毫未长,两岁了仍是瘦小得让人紧张。
若是对付淘气孩子的挑食,大约母妃板起面孔来威吓就好。可是浅且歌不是淘气的小孩,有一次因为想要让母妃开心而拼命吃东西,结果吐到奄奄一息,看到母妃掉眼泪时眼睛便变成绿色告诉母妃他没事,乖巧得让母妃和阿娅的心都要碎掉。此事过后,月华殿上下都不再敢要求小殿下多吃,只能一个劲儿心疼。
又是春天,雨水充足。
浅且歌不喜欢下雨天。他是在一年前才发觉自己的脊椎每逢下雨天便会绵绵延延地疼,一直疼到天气又放晴为止。前世虽然力量强大,在战场上仍会不断受伤,却从未试过这样的疼痛,并不厉害,却总不断绝。他甚至连习修的时候也无法静心。但是他也很依赖这样疼痛。许多人是通过思考来保持生命的清醒,他不习惯思考不喜欢思考,只有依赖疼痛来作活着的证明。
最开始是绿央独自练武,浅且歌病情好多了,便也早起,学着绿央的招式。绿央看着小小短短的他觉得好笑,却也开始教导他。想不到与心法相合,浅且歌便开始有了自己的练武方式,也不再学着绿央了,自已练自己的——与其说是练武,倒不如说是煅练体能。绿央只当小孩儿是三分钟热度坚持不下,也不管他。不过小孩儿天天早起倒是她意料之外的。
浅且歌不喜欢自己身上有药味,若无人看着,他都把药倒到青桐树下了。又加上春日一直下雨,他又在这段时间加大了训练强度。身子哪能承受,便开始咳嗽。景如月紧张地请了老太医来,老太医只问:“七殿下是否每日按时服药?”月华殿众人自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老太医捋捋胡子,自言自语一句:“难道是当初的遗留的病症?”抬头看到景如月着急地瞪着他,忙安慰着道:“娘娘请宽心,臣开个药,殿下大约是着了寒……”
但这咳嗽只愈加严重。
浅且歌自己是最不在意的人,怀伤同他说过,去了异时空仍是在继续历世的命途,所以在完成此世命途之前,他不会死。不会死,便也没有需要担心的事了。
这一日阿娅陪着母妃去了琴谣殿,宫中三大妃之一的琴妃的生辰,自然不能不去。
浅且歌看准时间溜出了月华殿跑到御花园去,平日里母妃和阿娅都是不准的。他自然不懂她们的担忧。只一心想要为母妃寻到一种叫时样锦的花。已是暮春,再不能寻到又要等到明年了。
怀伤说过,植物是世界上对阳光有着最忠诚的仰慕的生命。怀伤说,仰慕就是非常非常喜欢的意思,喜欢就是心里非常非常快乐非常非常舒服的意思。浅且歌喜欢植物。他知道他喜欢。
而时样锦,是母妃喜欢的花。母妃喜欢说她在金其国的事情。她曾说过,在她的家乡,开着满山遍野的时样锦。母妃讲到这的时候表情有些恍惚,让浅且歌不懂。可他想找到这种花。尽管阿娅给他画时样锦的时候还告诉他,时样锦长于温润的金其,北方的木影的气候是养不活的。
浅且歌不理,只是寻找,找到了他就能让时样锦开花。便在御花园细心找开了。
终于在杂草丛中看到与画纸上相似的一小簇白花的时候,浅且歌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
放松下来便止不住咳嗽,初时压抑的血气直往上涌,喉咙腥甜,捂着嘴的手心全是血。浅且歌皱眉。看着那白花便顾不得了,蹲下小心翼翼将花挖了出来,根部保留着一捧泥土。且歌宝贝地把花捧在手心里,站起身的时候觉得眼前发黑,一阵晕眩,然后腥甜又涌上喉咙,血咳在白色花的花瓣上。浅且歌有些赌气地盯着花瓣的的血许久,又皱眉,然后只得无奈地用手指仔细试去花瓣上的血滴。
浅且歌一心放在花上,向来警惕度极高的他根本没注意到御花园里正屏着气看着他的一队人。
其实浅且歌不自觉的时候,早已离远了月华殿,而到了日耀殿附近。正因为是日耀殿附近,所以那一队人是浅影帝以及他的近侍也不值得惊奇了,毕竟日耀殿是浅影帝的寝宫。
第5章
浅且歌咳得厉害,走路都开始摇晃,对周边的感知没有往时敏感,低着头走到离浅影帝相隔五六岁远,才猛然停住步伐——这样凛冽冰冷的王者气势何其熟悉而陌生——两年来他都刻意避开了母妃口中那个无情冷血的帝王,浅且歌不懂所谓的无情冷血是怎么,但他敏感地知道,那个在月华殿外室总是沉默着听琴的人,是个可以撑起天地的强者。唯有强者,才会有那样无畏的气势。他的能力尚未恢复完全,若是与之对抗,即使自己能够无碍,怕也无力保全母妃和阿娅。所以当母妃竭力要把他藏起来的时候,他便顺着母妃了。
浅且歌直直地看向那个帝王的方向,明黄衣袍,眉目清雅,并不柔美艳丽的五官却平生着妖媚。浅且歌看着,便想起母妃不止一次地说起过的那句:“那个皇上啊,啧,是真的漂亮到妖孽……”
浅且歌微微仰头,与这个“无情冷血的”“妖孽的”帝王淡淡地对视。
浅影帝也看着不远处那漂亮至极却面无表情的小孩儿,不动声色。
边上的伯无与侍卫却异口同声地惊叹出声——那么小的孩子怎会有那样精致得倾人城的容貌,而那双眼睛,又怎能黑得那样清亮,寻遍整个大陆也不会再有另一双那样的黑色眼眸了吧……
伯无看着看着,大口抽气,觉得自己要被那墨色的眼眸吸去魂魄,心慌地低下头去,再不敢直视。
而侍卫回过神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握上剑柄,直觉那双眼睛太漂亮太可怕太危险……
浅影帝依旧不动声色,冷声唤:“伯无?”
伯无闻声便一颤,赶紧回答:“皇上恕罪……奴才亦不知这孩子是何身份……”
“夜无!”浅影帝没有温度的视线扫过伯无,喊出了暗影。夜无身为下一任影主,宫中的事自然无论大小无所不知。
“主子,是七皇子。两年前其生母病殁后便由月华殿的如妃代养,期间一直在月华殿。”夜无简单回道。
“朕未见过。”浅影帝语调没有起伏地陈述。
“回主子,七殿下自小病重,两年前甫出生太医便断言殿下活不长久,而七殿下两年来也从未离开过月华殿,故宫内众人并不知七殿下的存在。”
“如妃藏起来了?”浅影帝冷冷的语气中没有显露任何情绪。
“……是。”夜无有些犹豫地答。
浅影帝看出了他的暗影莫名的犹豫,也不细问,只转身看向那捧着花的小孩儿。
夜无便自行退下了。
问话前后也不过一顷刻,浅且歌已敏感地感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冷峻的帝王对他竟毫无杀意,便觉疑惑,初时不自觉的警惕也因着这疑惑渐缓下来。
那边伯无早已忍不住奔过去:“奴才见过七殿下……七殿下,您当给皇上行礼。”其实伯无是想起了月华殿那位无数次整他当好玩的如妃娘娘,虽然每次都被整得苦不堪言,可是心里头就是喜欢那位娘娘胜过送他珍玩宝玉的其他殿的嫔妃。知道这是月华殿的小主子,虽然刚刚有一瞬气势凌厉得可怕,但还是要照料好的。
没想到这位小殿下丝毫不打算理睬他,抬头淡淡地看他一眼,又转头看向浅影帝的方向。
未曾见过面的父子二人冷冷对望,皆是面无表情,也不言语。
素来不猜人心的浅影帝此时却看出了对面那小东西心里愈来愈盛的躁郁之气,还有那墨玉般的眼眸盛满的凛然警惕与……疑惑。
伯无觉得自己要急死,抬头看一眼眉头皱得愈紧的皇上,心里哀号。
浅且歌首先放弃对峙,低着看一眼自己的花,抬步便要越过这队人回月华殿。
浅影帝仍是定定地站在当场,听到那小东西越过他的时候便开始咳嗽,辛苦得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脑海里还未有任何想法之前,手已经抓住了小孩儿的衣领,不费力地便将他提了起来。
浅影帝近距离地看到了白色花瓣上衬得鲜明的血红,而那个被提在半空的孩子仍在不停地咳嗽,左手竟一刻不缓地向他猛袭过来。浅影帝虽毫不费力地挡下了软绵绵的袭击,却又开始皱眉,因为那小东西开始咳血,咳嗽的声音也渐渐无力地哑下去,让人听着觉得难受。
伯无看着二人的互动,一惊一愣,回过神来赶紧跳到浅影帝跟前:“皇上,七殿下身子不好,奴才来抱吧。”言下之意是:皇上,七殿下这都病得厉害了,禁不起您这么拎着啊……而且,七殿下这一身的泥,皇上不是素有洁癖么……
浅影帝冷冷看一眼伯无,伯无又颤着身子缩回去了,咬咬牙又壮起胆子来,低下头小声地念:“七殿下身子不好……”
浅影帝波澜不惊地盯着拎在手里的小东西,沉默,皱眉,而后终于出声:“宣御医。”
伯无瞪大眼睛看着皇上把小小软软的七殿下抱在怀里,姿态无比自然娴熟,似是已这样做了无数年月——可天知道他这位陛下素来有多么爱洁成癖不喜与人接触……
然而,这位大内总管已没有过多的心思去考虑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惊讶,站在原地瞪着皇上走远,便急急地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伯无领着老太医回到日耀殿的时候,特意将老太医留在了殿外,独自进里通报。
里头果然是他最头疼最不乐意见到的情形——七殿下受制地躺在床上眉头皱紧气势凌厉骇人,而皇上看着那烦躁的小豹子,冷冷地命令道:“不准皱眉。”语调无起伏,却如此强制霸道。
而边上,一株巨大古怪的花用白色得近乎透明的触须捧着一小朵时样锦,正歪着脑袋瞪大眼睛去看床上的小人儿,嘴里聒噪不停:“大浅浅,你是捡回一个精灵么!大浅浅,他比我见过最漂亮的花精灵都好看……真的好漂亮妖华喜欢很喜欢……大浅浅让妖华摸一下好不……”
浅影帝的回答是毫不怜惜地捏住妖华的花颈将她拎远些。
还未完全成人形的花妖不乐意了,喃喃地念着埋怨,又一点点地挪到床边去。不管多么怪异,这妖华,本质上也只是一朵花而已,要比人类更喜欢漂亮的东西。这会儿看着浅且歌,是真的看到痴去了,要放在平时,被这么粗暴地对待,她肯定要鬼吼鬼叫的。
伯无偷偷在心里哀嚎一声,走进里去禀报:“皇上,太医在外头候着了。”
只有妖华假装没听见,若是“听见”了的话,大约就会自觉退下了,因为浅影帝显然不乐意旁人知道他这日耀殿中养了这么个怪花,不仅可以像人一样思考、说话、走路,总是随心所欲地变大变小,还极其喜欢乱用法术恶作剧整人。关键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神秘得危险。
显然这位花小妖假装听不见也是没用的,因为浅影帝看向她的视线已经快冷得结冰了。
显然这位花小妖也并非她自诩的那般无所不能,至少她怕眼前这位冷冰冰的大冰块皇帝。
于是她嘟嘟喃喃地把时样锦塞给伯无,再嘟嘟喃喃地挪到角落的花盆中去,缩小身体变成不起眼的一朵寻常花的模样。
伯无再次跑开。
而由始至终,浅影帝一个字都没有哼。
请来的恰是一向勤奋来往月华殿的那位老太医,见着七殿下躺在龙床上,心里一惊,叫出来:“七殿下!”
还未行礼,便要冲上去把脉,自然是被伯无拉住了:“老太医!”
老太医一回神,皇上正冷冷看着他呢,赶忙地深深揖下:“皇上万岁……望皇上恕臣失礼之罪……”
“给他看看,咳血了。”浅影帝似乎并无怪罪之意,虽然语气冷得人无所适从。
“是。”
老太医一番细细把脉,心下吃惊,转眼两三日而已,七殿下的身子竟变得这般虚弱,脉象已浮疾不稳,也难怪会咳血了。
老太医看着眼前小殿下瘦瘦弱弱的身子骨,想着这宫里另些健康活跃的皇子们,但心疼地叹气:“小殿下……”老太医每每这般时候,都只会心疼地喊他“小殿下”,只因他实在是小得让人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