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且歌仍然皱着眉:“可是你做得不对。娘说,遇到事情要一起商量。你不商量。”
青云已经笑出来:“青云不商量。青云知错了。”
第49章
驿站条件简陋,浅影帝嫌弃得紧,住了一晚,第二日一大早便整行出发,继续向南。青云自然是跟着,浅影帝许多事依着且歌,对此甚至连多句话都没有说,不多久,又变成了嘴角挂着淡笑的浅行之,眉眼中多有温情。
此时离苏州也不很远了,便也没在路上多作停留,赶了两日,就到了苏州。
因为提前两天到达,所以无人来迎。一行人风尘仆仆,看着城门上大大的苏州二字,隐约听着城内的软语喧嚷,都欢喜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到了。
进了城门,几人放马慢行于街道上,迎面的风带着湿气,温温润润的,搭着道旁行人的吴侬软语,可叫人喜欢。
竹篱此时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身在南方,瞧着映入眼的这一切,心都软了,平日里总是聒噪,而今一句话都不想说。他从未来过这里,却着实有些近乡情怯。这是他的书生的江南啊。
而且歌依旧被围在父皇的披风里,抬眼看着南城的方向。这是娘亲和阿娅的苏州。
且绿自进了城便分外不安,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那两个人了,不是不想念。
且言只是笑。同道的苏轻烟问:“浅公子怎这般开心?”虽同是笑,她却是看得出,浅且言此刻着实是欢喜。且言看她一眼,目光像这江南的风一样,温润柔软,并不回答,反说道:“苏姑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路也是多赖有你照顾,不甚感激。可惜且言不能在苏州久呆,日后若是有事,不妨到南城景园。”
苏轻烟闻言却有些黯然,低了眉眼,轻轻地道:“公子言重了。轻烟做这许多,并非想要承你的恩。”
浅且言愣了愣,又笑:“是且言唐突了。若是苏姑娘得闲,万望帮我留意尊师的去向,我这弟弟的病……”
苏轻烟点头。这几日来,她知道这人有多心疼那个精致漂亮的少年。
直到岔路口,苏轻烟也只是简单地告辞便离去,未曾再同且言多说些什么。她的心思,被那人刻意忽略,她还能如何。
策马而去的背影倔强清冷,像极了与且歌竹篱在蓝若城偶遇的那时——还未识得且言公子的那时。
或者当说,这本该是她的模样。
竹篱安静地看着,只觉得情这一字,最是难解。
南城景园里是一径的热闹,隔着大门也能听见景如月大喊大叫的声音:“景白!你给我站住!再跑要你好看……啊,破孩子,你好好吃饭能不能?!”中间还夹杂着孩童的尖叫声。
“景白?”
浅且歌点头:“且歌跟父皇说过的,娘写信说,生了一个儿子,叫小白。以后且歌有弟弟。父皇又不记得。”
浅行之听这话,嘴角扯了一下,那女人还能生儿子?还不知是从哪儿骗来的呢……
可是当下只好哄着且歌:“我记着的。”
且歌看他一眼,扭过头去:“说谎。”
行之捏他一下,让青云去敲门。
开门的是这园里的老管家,眼睛在一众人中扫过,看见且歌眼睛一亮,兴奋得要跳起来一样:“少爷!不是说几日后才回么!快快进来……夫人!夫人!!是少爷回来了……”
“这老人家可真精神。”竹篱笑说。
几人正准备迈步进门去呢,里头哗啦啦涌出大群人,当头的自然是景如月,惊喜得手忙脚乱,险些摔倒,被后头的绿央拉入怀里才稳住。
且歌乖乖喊:“娘。阿娅。”
且绿在旁边小小声地也喊:“娘。”
景如月傻愣着,掉着泪骂:“坏孩子。”
上前揽住二人,就不管不顾地哭不管不顾地抱怨:“你们都不要我了把我丢得远远的看不见不用心烦是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不爱我了……”
不可理喻又难缠的模样把一群人都惊呆去,竹篱还以为会看到些温馨感人的团聚场面,没想到小且歌的这个娘亲能哭到这么伤心伤肺、泪掉得这么凶……
且歌抱着景如月,听她哭啕表情都不变,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极耐心极包容的模样。
浅行之与绿央在一旁说了两句话,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等那边哭完。
竹篱是看不明白这一家人的,直到景如月哭完又笑地领大家进门,他还是有点回不过神。
吃了两日风尘,大伙都有些倦了。且言回了西院休息,其余人都自有安排好的宿处。只有景如月还想拉着且歌说话,又心疼他赶路疲倦,口中一直劝着早些休息,又赖着不走。
浅行之指着她怀里的小家伙,问:“哪儿骗来的小胖子?”
景如月瞪他,撇嘴,答道:“我家西院自长的。”是多了不起的语气。
浅行之点头,这就说得通了,画媚的孩子。
景如月哄着小家伙:“小白,喊哥哥撒。”
景白虎虎的大眼看着那漂亮的哥哥,都舍不得眨眼,奶声奶气地喊:“哥哥。”
浅且歌上前掐他软软肉肉的脸蛋,很是新奇,唤他:“小胖子。”景如月乐了,她听得出来且歌喜欢景白。
绿央把且绿安置妥了回来,见景如月仍赖在且歌房里,气恼地把她揪出来,景如月才舍得道声好梦。
把他们房中的门轻轻合上,转身看到绿央抱着景白站在院中,月色明朗地铺在石砖地上,景如月心底里生出柔软的情绪,晃晃脑袋她想不出自己是造了什么运,此生才能遇见这么多温柔的人。绿央看她又发愣,只好上来牵她。景如月握紧她的手,冲她笑,说,央,我真开心。绿央随着她笑,应她,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开心。又何止是开心而已,可惜语言拙陋,这般心情又岂是单薄的词句能表达的?
不知是否心境放松的缘故,惯常在辰时就要起床的浅行之竟一觉睡到了巳时,醒来时日头都老高了。浅且歌睡在他身边,也是素来不会自己醒。偏着头看且歌埋着脑袋睡在他身侧的模样,身子揪成一团,使劲往他身边凑,一如孩童时那般糟糕的睡癖。一恍惚,那个短短小小走路还摇晃的小孩,已经长成了这般的翩翩少年。眉眼都长开了,每一处都精致漂亮,惹得旁人不敢正视,只是性子被宠得没有丝毫改变,看着稚气乖巧,其实偏执又自大。
把且歌从身上轻轻地搬开,行之披了件衣服去外室桌案上寻了本书又回来。却发现他的小孩已经睁着眼睛了,还有些迷糊,声音糯糯地喊:“父皇。”
行之问他:“饿了么?饿了就起来。”
且歌摇头。
行之重新盖上被子,坐在床头看书。且歌把脑袋从枕头移到行之的大腿上,又要眯上眼睛。揉揉他乱蓬蓬的脑袋,行之柔声问:“这么累?”
且歌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很轻,行之听到了,又揉了揉,执起书便不再理他。反正本来他也不打算起来的。
这么地,就到了未时。景如月在外头喊且歌,说是逛集市去。二人这才起身梳洗。
苏州向来有“鱼米之乡”之称,虽是比不上京影繁闹,却也差不远了。
未时日头还未偏,幸好是春季,阳光暖人,恰是适合出游的时候。景如月此行出来,便是打算到集市上买些出游所需的物什。
一个半晌,景如月似乎与竹篱处得极好。景如月直唤他的名,竹篱更好,连“景姐姐”也唤上了。景如月哪曾得人家这般唤她呀,便一直乐得不着边。二人在前边走着,谈着出游所需,欢喜而张扬的模样引得路人侧目。绿央随在二人身边,一直注意着景如月,就怕她一乐就走路摔了。
他们身后的行之与且歌却是低调得多,惯例戴着丝巾。且歌揪着行之的衣袖,二人慢慢走慢慢看。景如月离宫之后,且歌也时常因为各种事务出宫,却着实没有过与旁人这般闲逛的经历。更何况此时身边的是行之。
本来画媚与且言也是一起出的门,却不想走着走着就散了。所以此时且歌身后只跟着青云和伯无。他们手中还堆着些零嘴,本是景如月买给且歌的,且歌随意吃了两口就丢给行之,行之素来不爱这些玩意,便又丢给伯无。
与竹篱说着,景如月凑到且歌跟前来:“宝贝儿,咱明天去放纸鸢呗?可好玩儿了!”
且歌看着她眼睛晶亮的模样,便点头。
景如月笑逐颜开,又回过头去与竹篱商量:“咱再买些点心,明日一起到南郊外去,可是放纸鸢的好地方……你说的爬山什么的,改到后天好吧?”
竹篱自然没有意见,笑着点头。
景如月又凑得更近去,低声对竹篱说了句话,竹篱有些惊讶,问:“可是真的?”
“我怎会唬你!”景如月用力点头,“我为这个准备好久的。”
“那好。”竹篱笑笑说。
二人继续往前走,讨论一径地热烈。
江南是个好地方。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有生活。
这一年的春天真是暖得出奇。竹篱感觉得到自己飘零了那么多年的心正慢慢生暖。如遇新生。
日头渐渐偏西,几人随着归家的人们一起,也向家的方向走。
第50章
第二日,一家子都起了个大早。画媚也领着且言还有她家小晴儿从西院过来,同景如月她们一起用早膳。
画媚家小晴儿与景白是龙凤胎,长得却没点相像,唯一一点像的,怕就是都十分喜爱黏着景如月玩闹。这天也是,见着景如月甜甜地喊着“姨”就伸手要抱。
景如月乐呵呵地将她抱怀里:“哎呀,姨的宝贝小晴儿,是不是想死姨啦?”
那边,景白见着画媚也扑过去喊:“娘!抱!”景白从学说话开始就知道自己有三个娘,而西院的这个娘是最最温柔的。
小晴儿不像她哥哥景白,平日里不爱哭也不爱闹腾,性子出她娘。这会子见到好些不认识的人,有些怯怯的,景如月教她打招呼,她只睁着大眼睛看。倒是景白跟画媚亲热过了,就凑去且歌身边,乖巧地喊:“哥哥。”小晴儿睁开景如月的怀抱,也颠颠地跑过去,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且歌。
“他们倒是喜爱这个哥哥。”画媚笑道。
且言也笑着搭腔:“且歌素来都得小孩子喜爱,在宫里的时候,九弟谁也不理,独独对且歌亲热。”
“且歌小孩子心性。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带上景白那只小毛猴,没想到你把小晴儿带来了。”
“昨天没带上她,委屈了好久,一整晚泪汪汪的。”画媚想着就觉得好笑。
“我们小猴儿可是嚎了半宿。”景如月道。
还待叹气,那边却听到浅行之的声音:“浅且歌,好好吃你的。”
一看,两个小孩围着少年,虽不闹腾,却也着实有些混乱。连忙把两小孩叫回来吃粥。
说着话,闲闲地用完了早膳。大人小孩便热热闹闹地一起去南郊外放纸鸢。
郊外有个小湖,比不得太湖,湖边却有宽敞空旷的草坪,也是个郊游的好去处。
景如月拉着几个孩子在湖边放纸鸢。春日正暖,天晴,风也恰好,纸鸢一放就能飞得很高。
景如月瞧出且歌的心不在焉,只好挥挥手:“去吧。”且歌看着她却不动。景如月好笑地揉揉他的头:“我是说真的。你父皇难得有这么闲的时候,好好陪着他。”且歌就把手中的线轴塞到她手里,凑过去亲亲她的脸,转身往湖边走。景如月有些怔愣,竹篱推推她,表情揶揄。景如月看着且歌的背影,眼眶一热:“我们且歌,长这么高了,还一点都不变。”竹篱闻言,嘴角挂上柔软的笑,道:“不是很好?”
且歌在湖边找到了行之,他独自一人正躺着晒太阳。
且歌也在他身边躺下。
行之转过头来,伸过手来拭去他额头的汗,眸深笑浅,眉眼尽是温情:“跑累了?”
且歌“嗯”了一声,滚进他的怀里。
“傻东西,哪里要担心我。”行之调整姿势,要且歌睡得舒服些。
且歌复又“嗯”了一声,也不说其他。抬头,看见天空蓝得清澈,风吹着云跑。耳边是风掠过草地的沙沙声。而远处人们放纸鸢的声音只隐隐约约的。
“且歌。”
“嗯。”
起了头却不知道要聊些什么,便又安静下来。
“有一天,我们也离开皇宫吧。且歌是想住在苏州呢,还是随行之云游天下?”在这之前,他从未有过这般的念头。他从不敢想能够拥有这般悠闲欢喜的生活。
“在行之身边。”且歌连想都不想就答。
“可要赶快的。我的时日不多了。”自那次逼宫中毒醒来,二人是第一次说起这个话题。
且歌微微起身,看着行之。行之没有笑了,表情淡淡地看着他,举起手抚着少年的眉眼,很轻地念道:“到那时,我的且歌要怎么好?”
半晌沉默。且歌又躺下,脸埋在行之的胸膛里,闷闷地:“……不高兴。”
“傻东西。”
“且歌不是东西。”依旧闷闷的声音。
“还是要在苏州南城再置一处宅子,同她们一起住是最好的。她们这样疼你。”
且歌不作声了。
看着他闹别扭,浅行之头一次因为那个预言难过起来。沉默半晌也不知拿什么话来哄他。
“且歌要与行之一直在一起。”且歌又说。
“嗯。”行之应他,想了想又道:“好。”
睡在这春光里,果然还是不应该说起那些话的。
晌时,一群人围坐着吃点心。闹了一阵,发现景白与小晴儿已经睡成一团。也算玩了尽兴,绿央便提议回家去。
景如月撇嘴:“可是人家还打算带着且歌去看桃花的。”
绿央知道其实她也累,就是且歌呆不久,她想带且歌多去些地方而已。
画媚也懂她心思,接过话来:“这样好了,我和言儿先带着俩孩子回去,你们去看桃花,晚一点也没关系的,我会准备晚膳的。”
景如月想了想,拉过且言:“不成不成,且言也没看过呢。让央送你们回去好了。”
这么着,兵分两路。去看桃花的一路上,景如月拽着且歌的手,悄悄打量行之的神色。皱皱眉,又装作无事。
景园里也有桃树的,却远远不能与木里山的桃花相比。正是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木里山游人如织。且歌喜爱植木,景如月看着他欣喜的模样,也如意地笑了。
天将黑的时候,一行人才疲倦地到家。却少了个竹篱。
画媚忙问原因。
景如月疲倦又开心地笑,傻嘻嘻地拥着绿央,说:“你知道吗,木里山旁边,有片很美很美的樟木林。”
林里盖了间小屋,不大,圈着篱笆,一地野花蔓肆生长。
一个书生独自住在那里。
竹篱也再不愿跟他们回来。
离开时,他来送,站在院中,倚着一墙篱笆,眼瞳映着那一地野花,嘴在笑,眼在笑,想必心也是装着满满的欢喜。好像终于得到整个春天。
他的简陋的半生,曾四下游离满心孤苦,兜兜转转,又遇到最初的那个人。命运虽是叵测,多数仍要抱以感恩。
用过晚膳,疲倦的众人抱着不同的心情各自回房。
浅行之倚在床头看书,浅且歌枕着他温暖的腹部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