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言站住脚,安静地听着。
三年来,他听且歌哼过许多次,似乎是一首摇篮曲。他不知且歌为何一遍遍地哼唱,却可猜想得到,怕是,与父皇不无关系。
即使三年都在且歌身侧,他仍然被隔绝在那两人自成的世界中。
这样想到的时候不免沮丧,可是他知道他不能求更多,贪念,比得不到更苦。
爬上山包,看见且歌仰面躺在草地上,阳光细细柔柔地铺在他发上、脸上、月白的衣袍上,他闭着眼,眉间舒展着淡淡的温情。
这样的且歌是少见的。完全不设防备的模样,即使看惯他绝美的容颜,也会在这一刻惊艳得忘记呼吸。
且言听见自己混乱的心跳。
恍惚一阵,唤那人:“且歌。”
浅且歌坐起来,看他,神色淡淡,问道:“有事?”
浅且言道:“该是时辰换药了。”
且歌皱眉:“不必。”
“胡闹。你要再呆一会儿也是可以,但药是一定要换的。”浅且言不赞同地道。
且歌“嗯”了一声,又兀自躺下。
且言看他再无法放松的神色,只好道:“我在帐中等你。”虽然想要陪在他身边,但是他知道且歌想一个人呆着。
慢慢往驻地走去,春日的阳光虽然稀薄,洒在身上,久了也能生出些许暖意。远远听见驻地里起哄挑衅的声音,浅且言淡淡的笑掩着悲喜。三年来,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看惯生死,当初的执念早就应当放下。可是哪想,有些东西就是刻在肺腑里,流在血脉中,不死不休。
那就不死不休好了。
以此为生,也以此而得到过无数欢喜。又有什么不好。
浅且言刚回到驻地,便见到了轻烟。这两年,轻烟在军中做了军医,难得有轻闲的时候。
“爷,您去找七殿下么?药我送到军帐中了。”
“嗯。且歌还要一会儿才回。我们去那边看看。”浅且言领着轻烟走向哄闹处。
围着凑热闹士兵见到浅且言便分开一条路让他走进去,场中已随意圈起了圆,白军的一个小队长正与陌军的对战。二人你来我往,不分上下,打得正酣。浅且言扫视一圈,发现夜绝竟也在。
夜绝也看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
浅且言在这军中从来不是什么太子,所以将士们对他态度也很随意,更别提青军那些人了。
青军成员不多,除了绿魔教青部的人,还有便是浅且歌在宫中训练的那三百人。在寻常的战斗中一般都在白军,陌军,绝军中做队长,只有需要时才会聚合起来,去完成特殊的任务。这支被称为“铁军”的队伍,战无不胜,在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而在木影军中,普通士兵的愿望不是当将军,而是加入“铁军”。然而即使是他们,也从未见过真正的“铁军”,他们只知道这支队伍神出鬼没,而且只听从七殿的命令。
那边二人久战无果,被急性子的白寂赶下场子了。
那边士兵们起哄着让白寂去战夜绝,白寂脑门一热,冲到夜绝跟前:“来来,同我大战三百回合!”
夜绝瞥他一眼,不理睬。然后面向那群看热闹的,冷冷地道:“绝军有在这里看热闹的,绕驻地负重二十圈。”
哀鸿遍野。
流陌在一旁忍不住笑:“绝,你这么个死样子,手下却是最爱凑热闹。”
白寂被夜绝那样子一吓,想了想,若是真的大战,三十个回合他就尸骨无存了……默默地缩了回去,却被流陌瞧见:“哟,不战个三百回合了?”
白寂满脸通红,嚷嚷:“刚才我就是跟你说的,你敢应战不?”
二人便杠上了。
浅且言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些人闹,轻烟把他从人群中拉出来,问:“爷,您什么时候这么爱凑热闹了?”
浅且言答:“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军中将士都如此拥护且歌。”
“不是因为七殿下本领强大么?”
“或许。”浅且言笑了笑,“走吧,且歌回来了。”
轻烟抬头,看到无边的草原上,一个瘦削的少年埋着头慢慢地踱在阳光下,步伐不急不缓,那么绝美的人,竟看不见一点锋芒。他总是温和的柔软的包容的,像春日里的阳光。
在这木影军队中,多是本领高强或者性格倔强的人,为何会这样默契地、没有一点置疑地喜欢这个人呢?
轻烟有些恍惚。却听见原先凑热闹的人,突然嚷起来:“七殿回来了!快!”
满场的人,顷刻作鸟兽散。
轻烟笑。七殿下在的时候,他们从不吵闹,即使训练也会远离驻地,便是因为知道那人喜爱清静么?
这个得到成千宠爱的人,又知道有这么多人喜爱他崇敬他渴望亲近他么?
正想着,浅且言已在唤她:“轻烟?”
轻烟笑笑摇头。其实她一直都知道那个人得到喜爱的原因,知道身边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人,喜爱他的原因。
大概,只是因为,那人,有一颗很柔软很柔软很柔软的心吧。因为柔软,所以也最有力量。靠近他的人,内心的柔软与善意无一不被启发。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可以让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变得美好。竟有这样的人。
所以怎么会不得喜爱。
她应该有无数理由不喜欢他的。可是她知道,是他无数次拯救了那些无药可救的重伤的士兵。战争,怎么可能没有伤亡,可是她的医术救不回来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因他活下去。
在军中,她虽然只是小小军医,却倍受尊重,就是因为,她的帐中,从来没有人死去。人们只道她可活死人、肉白骨,却不知,他为此耗费了多少精神力——他在战场上意外受伤,也是因为精神力耗尽的缘故?
军中将士们不知他受伤,若是知道了,怕是都会愁眉苦脸,无心比武了罢。
轻烟想得出神,一头撞到一堵墙,抬首,却是夜绝。
他皱着眉,踌躇犹豫,许久,才问:“主子的伤……可还好?”
轻烟有些吃惊:“你知道?!”
才问出口,却见这个素来冷漠的将军眼中生出沉重的黯然,懊悔自责到极点的样子,听到他说:“七殿是为救我……”
轻烟心下了然,安慰道:“七殿下的伤无碍,再换两次药便好了。”
虽然是很重的伤,但是以七殿下奇怪的体质,那伤也不足为虑。她忧心的是七殿下的精神力,每次刚一恢复,甚至还未恢复完全,就又耗尽了。但这些话,还是不说的好,她便对夜绝点点头:“我去看看。不必忧心。”
夜绝道:“有劳苏大夫。”
这才安心跟上绝军训练的队伍。
第63章
自二皇子被暗杀后,火炎国便不成气候。国君昏庸,偌大的火炎国,无人主事,木影军队势如破竹,半年便攻入了炎京。
火炎国君意欲弃城而逃,却在城门口被火炎国百姓拦下,最后竟还是火炎的百姓为木影军队打开炎京城门。木影军队兵不血刃地占下炎京——将士们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命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澎湃,他们,占下了炎京,便是占下了整个火炎,而占下火炎,不就意味着——他们统一了大陆?
他们竟然统一了整个大陆?!
接下来,他们会班师回朝,回去他们的木影,带着莫大的荣誉回到他们的家!
不,不会封功论赏,也不必有,他们心里痛快!即使是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后人也会一再一再地说起,木影的军队,是怎样仅花了三年半的时间,便造就了统一大业……
统一大陆啊他们统一了整个大陆!他们竟然做到了!!
当下,整个军队都被胜利冲得有些恍惚。
即使是白寂,也兴奋地不能入睡,更是不怕死地把早已睡着的夜绝摇醒,神经兮兮地问:“我们真的统一了大陆?”
夜绝被叫醒,也不气,只是用了狠力在他腰侧掐了一把,白寂嚎叫:“痛啊痛啊……呜……是真的,不是梦……绝,竟然不是梦……”
二人正待入睡,却听见值夜的流陌在外敲门,声音带着少见的紧张:“绝!寂!快起来!炎军趁夜偷袭!!”
应着他的话,城中吹响了紧急应战的号角。
屋里二人的睡意瞬间便被“偷袭”二字惊得丝毫无剩,迅速将战袍披上,执上武器,出了门,许多士兵带着迷糊的睡意与遇战的惊惶互相问:“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占领了炎京了?怎么还有炎军趁夜偷袭?!”
流陌在混乱的士兵间破口大骂:“急什么?!怕死的给我滚回去!”
夜绝和白寂看到向来文雅的流陌这般异常,心下一沉。
走到他身边,夜绝问:“怎么回事?”
流陌脸色很差:“是火炎的二皇子!什么狗屁的被暗杀!”
夜绝拉住他:“你冷静点。”
流陌自知自己失态,心里却堵着一口气,听了夜绝的话神色沉重,低声道:“主子受伤了。”
“怎么回事?!”白寂几乎要吼出来。
“主子兴许早知有不妥之处,夜里一直呆在城墙上……该死!我们放松警惕了!有人闯上城门,主子护着我才受的伤……”
夜绝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的情绪,才问:“主子伤得很重?”
“那偷袭的是个高手,出手狠厉,剑上还淬了毒。”
三人都沉默下来。
流陌缓口气,狠狠地道:“现在那火炎二皇子在攻城,我们得赶快!”
三人各自散开。
并非所有将士都入了城,可是城门这么大动静,那些驻扎在城外的军队竟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否遭遇不测……况且,城内都是火炎国的百姓,之前反戈是因为国君弃城,如今二皇子领兵来救,难保他们生出什么异心……
况且,七殿下中毒昏迷……
此时的情况,与白日相比,颠覆太大……
盘查之后,夜绝等人才发现,城内竟然连一点守城的器械都没有。而他们手中,也多是攻城所用的投石器等器械,对于守城用处甚微。
火炎国的二皇子向来以谋略为人所知,这又是他自家的城墙,他自然清楚应该怎样攻克。
那边炎军在不急不缓地攻打城门,这边木影的几个主事的将军在屋中商量对策。
白寂受不了沉重的气氛,开口道:“让青军冲出去,直接把那二皇子斩于马上,到时炎军还不得降服?!”
并非绝妙的计策,却十足适合如今的窘境。
夜绝也只是皱眉道:“此计不是不好,但青军要突破重重炎兵斩下炎子轩,不知伤亡几许?”
他说得很清,屋内众人却都是一滞。
即使被称作“铁军”,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避过那些密扎的刀箭?
“能否与驻守城外的太子联系?”浅且言与欧阳天、青炽等人,以及数十万军队都驻扎在城外。
流陌摇头:“从一开始,便试图与他联系,却一直没有回应。”
白寂又想到一个问题:“城内百姓,不会突然暴动吧?”
没有人能回答他。
一个个问题像石头一样,沉在所有人心里。
这般过了半个时辰,夜绝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既然各位将军都不能献策,那么,有没有不同意青军击杀炎子轩的?”
屋内一片肃穆的沉默。
夜绝一一看过去,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他看惯的坚定与硬气,才慎重地道:“好。流陌、白寂与我一同带领青军闯出去,绝军随后掩护,白军守住城门,陌军组织安抚百姓。各位兄弟,成败在此一战,成,我们风风光光回木影,败,我们……”
还未说完,白寂抢过话来:“说什么丧气话!各位兄弟,这一次再不打,以后大陆统一了,想打都没机会喽。”
众人大笑。
显然,炎军并未意料到木影军队竟会如此莽撞地冲出城门与他们直接刀剑相向,所以一时间也有些进退无措。再加上,他们面对的,可是鼎鼎有名的“铁军”。
青军在夜绝等三人的带领下,骑着战马,如入无人之境,直直地插入敌军腹内。
炎军反应过来便想形成包围圈,将青军包围之后再慢慢苦战。不曾想,跟在青军之后的,是夜绝一手带出的绝军,一群人执着刀剑面目狠厉,完全不要命的样子。
不出半个时辰,炎军攻城的队伍便被完全打散。
青军各人心中正觉得胜利在望,却莫名其妙地走入奇怪的浓雾中,看不清方向,也看不到自己的战友,身边却全是面目可怖的敌人。
流陌与夜绝同时大喊:“住手!是惑卦阵!”
青军每个人都是万中挑一的,听到此话也终于住手,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疼痛之下,才看清楚,哪里有什么敌军啊,他们都在自相残杀……
夜绝捂着伤口:“流陌,你可会解此阵?”
流陌摇头:“可以,但是需要时间了。”而如今,他们最缺的,便是时间。
白寂暴躁地大喊:“他奶奶的二皇子!”
那边有个人喊了一句:“队长,这阵太霸道,我快支撑不住了。”
相顾之下,大家都是痛苦又悲哀的神色,比起跟敌军搏命厮杀,与自己的兄弟自相残杀才是最大的痛苦。
“冲出去!”夜绝沉声命令道。
“……是!”
这么多年来,血雨腥风的战场让他们看惯了生死,心志早已不是他人能比。只是见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与自己并肩的人越来越少,浓雾中充满杀伐的前路似乎没有尽头,而一直冲在最前线的三位队长都或多或少地受了伤,战袍上鲜血红得刺目——一时间,青军心里都不自觉地在喊一个名字——
七殿!
夜绝倒下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喊出了声音:“七殿!”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是幻觉么……
又不知谁神智不清地喊了一句:“主子……”
顿时,各人心中都沉痛起来。
若是那人在……
白寂扶起夜绝,心里难受:“喊什么主子,你不能让主子休息一下啊,没出息!”
“不是……队……队长!主子!是主子来了!!”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抬头,竟发觉浓雾已散了些,他们已勉强能看清前方的道路。
而那人,在他们心中如天神般的那人,此时正浮在半空,月色的衣袂飘飞,在浓雾之上,如同天外而来的仙人,无比轻灵。
明明是为了抵制幻觉可以毫不犹豫给自己一刀的硬汉男儿,此时再见那沉静绝美的少年,却生生红了眼眶。
白寂浑身血脉沸腾,大喊:“兄弟们,冲啊!”
整个青军如同得到神秘的力量,化作一把无形的剑,狠狠地向敌人的喉口割去。
浅且歌仍是浮在空中,口中念着祈生咒,浑身裹着柔和的白光。
即使是木影的士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七殿下;战场上厮杀的声音全都被那片白光吸收了似的,所有人执着刀剑,傻傻愣愣地仰头看着那个神祗一般的人。
一个声音从炎军后方传来:“炎军将士儿郎,还不速速攻城,尚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