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归庭抬起头来看他:“什么事?”
符鸣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自己是大夫,上次那件事,对你的身体会有什么影响?跟我说实话好吗?”
石归庭看着符鸣的眼,那双眼睛里饱含着关切和忧虑,原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身体。他笑着安抚他:“没事,阿鸣。我那种情况严格说起来就是假死。你们挖到我的时候,说帐房盖在我身上,所以我并没有完全被闭气,只是空气太少,一时间晕厥过去罢了。因我身体一直都很虚弱,所以才会恢复得很慢。”
符鸣装作不在意地吸了下鼻子,笑了:“没事就好,我想陪着你一起慢慢老,可不想我俩谁有意外离开对方先去了。”
石归庭看着眼前的符鸣,忍不住主动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符鸣反应过来,压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这个吻充满了温情、爱恋和珍惜。石归庭感觉到符鸣的心意,慢慢回应着。
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来不走了,符鸣才惊觉地停下来,他喘着气对石归庭说:“你呆着,我出去看看。”
掀开厚厚的帘子出去,发现马车停在一个马店门口。符鸣失笑,三妞以为该打尖或者住店了吧,他看看天色,其实还早呢,去马店买了几个炊饼,给三妞和小枣喂了点豆饼,扬鞭继续出发。
第二天中午,到了丽江,符鸣依旧去四方街找了个相熟的马店住下,然后陪着石归庭去逛丽江。
石归庭说:“阿鸣,你去忙吧,我先在附近随便逛逛好了。等你忙完了,我们再一起去看看。”
符鸣想一想:“也好,你自己随便逛吧,我去几个商行问一下情况。这个你拿着。”说完塞给石归庭一个钱袋。
石归庭看着手里的钱袋:“给我这个干嘛?我自己身上还有。”
“拿着,看中什么就买点。”符鸣不容分说将钱袋塞回他手里,“你就让我体会一次给自家媳妇花钱的滋味呗。”
石归庭看着他的笑脸,也不跟他计较,接过钱袋:“那好吧,我先拿着。”买什么肯定是不需要了,这个节骨眼,正是缺钱的时候,怎么还能乱花钱。
石归庭以前来丽江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小城跟他的家乡平城非常相似,街道全都是石砖铺就的,只是这里不是青砖而是清一色的粗糙红色石砖,洒扫得十分干净。小城里到处都是水巷和垂柳,流水潺潺作响,流经每户人家的房前院后,水清可见底,据说都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多,桥也就多,石板桥、木板桥,拱桥、平板桥、雕栏桥,形形色色,极有趣致。
石归庭对丽江了解得越多,就越有一种熟悉感,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中一样。他避过那些人多的热闹街市,专门走桥串巷,在曲曲折折的小巷中穿行。常常看见一些孩子在粗粝的石板街上玩干燥的泥珠子;一些老妇人摇着纺车在院子门口的太阳地里纺纱,纺车吱呀作响,纺锤在快速地转动,慢慢变得丰满;一个孩子和一条狗分坐在庭院的门槛两侧,静静地望着小巷的入口处发呆,不知在等待谁的归来。
石归庭愈走,思乡的情绪就愈浓,这里太像平城了,他常常有种错觉,下一个拐弯,就能看到自家的红漆木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走得累了,他便在人家墙根处的石墩上坐下,也像在门口守候的那个孩子一样,抱着自己的膝盖,将头枕在膝盖上,看着墙根的一处青苔或者一棵枯掉的小草出神。静静回味当年自己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里嬉戏玩耍的场景,长大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好好留意过自己生活的那个地方了,下次回去了,一定要好好走走看看,去寻一寻当年的踪迹。
头几天符鸣一直在忙,没有时间陪他,每天回到马店,便问他有什么收获。石归庭便告诉他收获很多:“阿鸣,我很喜欢丽江,这里跟我的家乡太像了,我每过一道桥,都有种踩在家乡土地上的感觉。有机会一定要带你去我家走走,过一过石板桥,坐一坐乌篷船。”
符鸣微笑点头称好,心里暗暗留意,将来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在丽江置一所宅子,让他时时刻刻都觉得像是在家乡,让他不留任何遗憾。
“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石归庭想起正事来。
符鸣笑一下:“都办完了。”
“那你访到明年开春的第一宗买卖了?”石归庭惊喜地问。
符鸣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隐瞒他:“暂时还没有,到开春还有将近两个月呢,好多商行的事都没定,不过他们答应了,如果有适合我们马帮的买卖,会给我们留意的。”
石归庭一听便明白了,这事并没有定下来呢。他将手放在符鸣手背上:“别担心,开了春便一定能找到的。”
“这个我不担心,”符鸣笑起来,将手反转,捏住他的手,“反正已经尽了人事了,剩下的咱们听天意吧。走,我带你去逛黑龙潭去。”
黑龙潭对丽江人来说是一个神圣之所,传说潭中住着当地的龙神,每年二月初二人们都要来此祭祀龙神,以祈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除此之外,黑龙潭以如诗如画的风景闻名遐迩,但是当地人这样的风景看得多了,并不以为意,只有一些文人墨客爱来此附弄风雅,对着澄如明镜的潭水吟诗作对。符鸣平日里对这些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只是到了一处,总要陪着石归庭去当地的名胜看看走走,以偿他行万里路、看天下景的心愿。
当地人管黑龙潭叫做玉泉,那水如美玉一般通透明澈,远处的玉龙雪山倒影其中,水中既能看山,山中又能载水,十几座雪峰倒影其中,如诗如画一般美丽。石归庭是看惯了水的,但是却从未见过与雪山相映成趣的水,不由得大为惊喜,感叹道:“纵有妙笔丹青,也难绘这自然的精妙。”
符鸣只是安静地陪着他,有时候替他解答一下疑问。石归庭指着潭边的几幢建筑说:“那里是什么?谁在这里建的房子呢?”
符鸣淡淡地说:“哦,是木府在这里建的别院。”
木家是丽江的纳若土司,受天子封赐为木姓,统治着滇西北这一片土地,相当于异姓王侯。石归庭在丽江城内远远见过木府,那是个占地极宽的大宅子,建筑重重叠叠,守卫森严,俨然一座小皇宫。
石归庭隔着潭水看那宅子,冬日里百木凋零,但是木家的别院却是蓊蓊郁郁的,全都是常青的松柏和竹林,与黑瓦白墙的建筑相映,倒影在水中,在冬日里显得极为生动。
符鸣拉着他:“走,我们过去坐坐。”
石归庭迟疑地问:“能过去吗?”
符鸣笑笑:“没事,木家在那边修了一座寺院,是可以随便进出的。”
“那好,我们去看看。”
寺院叫做龙泉寺,不大,但是修得精致,殿宇、廊柱、金佛都保养得非常好,想是木家每年都花了大量银子去修缮的。因为当地人口本来就不多,所以这寺院的香火也不十分旺盛。石归庭虽然不信佛,但是遇见神佛是一定要祭拜的,这是一种敬畏,也许下意识里还是信的。不是常说尽人事听天命么,那几分天命,就掌握在冥冥之中不知谁的手里,需要的时候,还是希望它能够偏袒自己一些。
符鸣信一切的神佛,就连遇见土地庙,也一定要去拜祭的。不是他太迷信,而是做他们这一行的,不确定因素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将除了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还要寄托在一路所有的神灵身上。出发时要祭拜路神,过河时要祭拜河神,只要是能遇上的神,就一定都要祭拜的,祈求保佑人畜平安。石归庭平时也是见惯的,所以对符鸣的虔诚已经司空见惯了。
第六十章:毛遂自荐
上完香,两人找了个当阳的地方坐下来吃干粮。还在吃着,便看见有两个家丁打扮的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面跑,还一面喊:“方丈大师,方丈大师,快,快,救命!”
佛堂前从来都是肃穆的,进寺院的人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冲撞了神佛。这两人神色匆忙,动作迅捷,还大叫大嚷,想必是真碰到什么急事了。不多时,一个穿着浅青色僧袍的长须老和尚跟着那两个人出来了,因为匆忙,连脚上僧鞋的后跟都没拉上。石归庭和符鸣对视了一眼,何事慌张成这样呢,连老和尚都失了仪态。
不多时,佛堂里的几个小和尚聚到一起,望着三人的背影,站在佛堂前小声地议论什么,说的是当地方言,石归庭常听符鸣他们说方言,也约略能听懂大部分。好像是说后面木家别院里的谁又发病了,此次的病好像更猛一些。
石归庭是个大夫,天生就对病人敏感,他轻撞了符鸣一下:“阿鸣,他们说谁病了呢?”
符鸣也一直蹙着眉听着:“好像是木家的一位小姐,具体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去问问?”
石归庭想自己是不是有些多事了,正想开口拒绝。符鸣已经站了起来,向那几个和尚打听情况去了。石归庭笑眯了眼,还是他比较了解自己。
过了一会儿符鸣回来:“据说是木家的三小姐,从小便身体不好,一直在这别院里静养。智空方丈颇通医术,时常照料着这木三小姐。”
石归庭点点头:“走吧,阿鸣,咱们回去吧。”
符鸣有些惊异地看看他:“我们不去看看吗?”
石归庭笑起来:“她既是从小就有的病症,能拖到现在,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再说我倒是想现在就去看看,但人家是大家闺秀,定然不会随便得见,我们这么贸然过去,多半还是会被赶出来的。”
符鸣笑起来:“石头,这个你就错了,你没看他们刚才急成那样子,肯定是病犯得厉害了。有一句话叫做病急乱投医,我们现在去,不仅不会被赶出去,说不定还会得到礼遇呢。走,我带你去试试。”
符鸣拖着石归庭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他:“石头,我忘记问你有没有把握治病了。”
石归庭笑着摇了摇头:“我又没见过病人,怎么敢随便定论。”
符鸣笑起来:“也对,咱们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不是蒙古大夫,得望闻问切才行。”
石归庭笑起来,因为自己是个大夫,符鸣连望闻问切都知道了,真是不错,有进步。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木府的别院前,一个大红漆木门,门楣上面挂着一个黑底漆金的匾额,上书“玉泉山庄”,那字体颇为飘逸,真是好字。符鸣在石归庭抬头看匾额的当儿,便去敲了门环,很快便有一个童儿前来应门,开了一条缝隙探视两人,符鸣说明来意,那小童答应一声,将大门复又闭上。
石归庭笑起来:“我说会吃闭门羹吧。”
符鸣摇头:“不是,那童儿去里头报告大人去了,大概里面住的是女眷,所以比较谨慎一些。”
石归庭想想也是。
两人在门外等了片刻,大门又开了,方才那个小童陪着一个老媪出来,大门依然是只开了一小半,那老媪衣着非常整洁,她的神色有些戒备:“听闻外头有个郎中先生,不知是哪位?”
石归庭上前一步,作揖行了个礼:“正是在下。”
老媪上下打量了一番石归庭,似乎觉得他不像个有害的人,又问道:“你们是如何得知我家小姐生病的?”
符鸣忙说:“刚我们在前头佛堂敬佛,看见贵府的人去请方丈救命。我家大夫宅心仁厚,听闻有急症病人,便托我打听了一下详情,于是便前来毛遂自荐了。”
那老媪的戒备神色略略放松了些:“看来郎中先生对自己的医术非常自信,没准是我家小姐的福气,那么随跟我来吧。”说着打开一扇门,将他们让了进来。
两人跟在老媪身后进了院子。石归庭有一种回到江南的错觉,院子里的格局布置,有着明显的江南风。房屋建筑黛瓦粉墙,雕栏画栋,十分讲究,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假山,是用太湖石堆成的。石归庭抬头看看院子的雪山背景,心里不由得暗自摇头,如此依山傍水,还需要假山来装饰,这是附庸风雅呢,还是仅为了喜欢而设?
过了前院,又穿过了中院,到了后院。这后院是个设计得十分精美的花园,一座两层小楼矗立在院子中央,四面都是花木和水池,从楼上哪处都可以见到院中的花园小景。设计这楼的人最初的想法可能是为了赏景,但是在石归庭眼中,却觉得这楼极像个孤立的鸟笼,住在这院子里的人倘若性情孤僻些、敏感些,难免不自怨自怜。
老媪说:“我家小姐就住在这阁楼上,二位先在楼下稍等,我上去跟智空大师和小姐通报一声。”
石归庭刚刚点头:“您请便。”刚进来留意了一下,这别院里十分清静,人员并不十分多,前院里有一些守庄子的家丁和一些粗使仆妇,后院里便只有几个丫头和婆子。这里又远离城区,想必平时是十分清冷的。
过了不多久,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环从楼上下来:“和嬷嬷说请郎中先生上来。”
石归庭对符鸣说:“阿鸣,你现在楼下等我吧,我去上面看看,很快便来。”
符鸣点点头,将石归庭的包袱递给他:“好。你快点下来。”
“嗯。”石归庭答应一声,便跟着小丫环踏着木楼梯拾级而上。这座小楼是个典型的闺阁绣楼,房中的每处都布置得极为精致典雅,比他以往所见过的大户人家的闺楼丝毫不逊色。
上了楼,便是一个四面都关闭得很严实的小厅,厅中还烧着一个炭盆。北面是一个挂着珠帘的门,珠帘后是花色十分清雅的锦缎布帘,隐隐约约有人声从里面传出。领路的小丫环在珠帘前站住了:“和嬷嬷,大夫到了。”
老媪说:“进来吧。”
小丫环打开珠帘和布帘:“先生请。”
石归庭进了珠帘门,屋子里非常暗,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还拉着厚厚的帘子。屋里点着好几盏牛油蜡烛,空气有些浑浊,混杂着熏香、药味和牛油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石归庭皱皱眉头,病人怎么能住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人,刚才那个老媪即和嬷嬷在床边站着,智空大师在床边的方凳上坐着,一面给床上的病人把脉,两个中年妇人站在和嬷嬷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丫环捧着面盆站在床尾。雕花牙床上垂挂着粉色的帷幄,鹅黄的锦缎被子下隆起一个人形,想必是那木三小姐,一个妙龄少女跪坐在床内,大概是侍奉小姐的贴身丫环。
石归庭行了一礼:“智空大师,在下有礼了。”
智空大师本来听说有大夫主动上门来,紧锁的眉头刚有些放松,看见石归庭进来,又锁了起来,这个大夫也太年轻了些吧。他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站起身来,将自己的位子让给石归庭。石归庭道了谢,坐下来给病人把脉。
那小姐二八年纪,满面冷汗,脸色苍白消瘦,但是也难掩其丽质,是个少见的美人。她张大了嘴大口地喘气,仿佛要把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吸进去一样,但是喉咙里咕噜作响,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并没有呼进多少空气。
石归庭将把脉的手收回来,回头对和嬷嬷说:“和嬷嬷,将窗口的厚帘子撤下吧,蜡烛也灭掉,熏香也撤了。开一扇小窗,换一换屋内的气。”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包袱去取银针,然后又快又准地在病人的太渊穴和肺俞穴扎上去。
这边和嬷嬷听闻,连忙和身后的两个妇人照办。帘子一撤下来,屋外的阳光从月白色的窗纸上透射进来,一股清凉的冷风从窗户吹进来,屋子里的氛围立刻便变了。石归庭施完针,病人的呼吸渐渐畅通了,喉咙里的咕噜声也慢慢静下去。大伙儿看见小姐的病症缓下来,都大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