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拉拉——”
鲜血从断裂的头颈迸涌。
“咕噜咕噜——”
血流一股股往外冒。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唐月再度扬起了刀。
“今上的刀并不锋利,肉被切断的声音很沉很闷;今上的刀法也没有用上半成内力,我看得出,今上完全是凭力气在挥刀。但是,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杀人的刀法,完全不因人力和武器,纯粹无比的杀人方式。
“今上的笑容一直没变过。还是那样温温的,柔柔的,叫所有见着他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心软。
“没有一个人逃出这个珛闾宫。出了门的人,都被宫外的侍卫扔了回来。他们都会武,但没人的武功能够让他们逃过今上的刀。我就站在那里看着,看那些人怎样哀嚎着,又是怎样连惊呼都没出口就身首异处;那些红的肉和白的骨,怎样从鲜活的人身上分离;那些男的女的的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凝固;那些华美的衣裳,精致的妆容,高雅的配饰,那些我这种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试试的东西,是怎样被鲜血染红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我那天穿的是厚底鞋。但地上的积血,把我的下半截裙子全部打湿。我第一次,无比清醒的意识到,什么才叫——血流成河,尸、骨、如、山!
“最后,这个大殿里安静了。只有今上和我的呼吸声,和一些断口还在往外冒血的声音。今上扔了刀,对我点点头。他的蓝锻衣还是蓝锻衣,一点血渍都没沾上。我只能静静地看今上提起衣摆,踩着那些人的尸首,从容自若走出去。
“我仍旧站在我的位置没动。我只能呆呆的,望着一队队的侍卫进来抬走了那些残缺的人体。大殿里,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们搬的时候,总有些断肢因为装得太满了掉下来。我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又好像什么都能感觉。我只记得那晚的满月,好大,好圆,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丽的满月。
“后来,再没人敢来这里,再没人敢提起娘娘的任何事情。我听说,那些史官把娘娘的名讳全部删去了。
我的娘娘,和这座珛闾宫,却是再也没人……再也没人了。”
第23章:猎。
夜色深深。
凌波宫。
唐礼蜷在唐月的怀里。
他攥紧唐月的衣襟,一张俊朗的脸深埋。
唐月呼吸平稳,显然睡着了。
他最近突然对历史极有兴趣,废寝忘食的沉浸在史书里。唐礼再三央求了,他才勉强从书堆里出来,补充一下基本的饮食睡眠。
唐礼安安静静的,连呼吸都收敛了许多。他知道,一旦唐月醒来,必然又是几天的高强度阅读,现在的睡眠绝对不能被打扰。
唐礼很清醒。
从废宫回来后,唐礼很少想起那个女人的话。
或许是刻意,又或许……他并不吃惊父皇做过一次那样疯狂的屠杀。
毕竟,他知道自己身体里藏着怎样嗜血的因子。而这种血脉里的东西,自然是,遗传。
但是有时,他又不免一遍遍回想那个女人叙述的事。
那个娘娘,激发了唐礼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嫉妒。
就仿佛有了一条毒蛇盘踞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时对着他的心脏张开嘴,把那些浓黑的毒液灌注进去,让他彻夜难安,心烦气躁。
父皇怎么会……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做这种事?!
他拒绝想象,他的父皇如何对别的人百般呵护,将别的人放在心尖上去怜爱。但是那些画面却完全不听他的控制,使劲浮现在他眼前,即使闭了眼睛,也历历在目鲜活无比。
他想着想着,免不了小小一番磨牙。
唐月还是熟睡的样子,他的大手却滑进被子,牵起唐礼的手,包在手心里。
“小礼,烦心的事是白天该做的。现在,乖乖睡觉。”
他眼都没睁开,说道。
唐礼闷闷应了声“恩”,反握住父皇的手,十指相扣。
那个娘娘,毕竟是死了多年了的。再说,父皇做了那事,又从来不曾提起,想来也是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而且……那个珛闾宫,真不是个好地方,隐隐的让人却步。
唐礼决定,就让那个娘娘的事情,跟今晚一起睡过去罢了。
至少,父皇现在,在自己身边。
——
渐渐。
凛冬过去,春华将逝。
大、二皇子立冠之日,近在眼前。
而在立冠前,整个皇室必不可少的活动之一,就是围猎。借着围猎,体现皇子的身手与智慧,并猎取立冠祭祀用的牲品。
春露这一天,整个皇室能够到场的人并许多权臣都到了皇家的猎场。
唐月一身戎装,骑在他的高额大马上,笑言,“今日气候宜人,正是围猎的好天气。你们不用藏拙,朕知道我华国上下,个个都是能手。朕也不多说。现在,好好展示你们的身手吧!”
一干人等都应和起来。
华国以武立国。现在在场的,不论是皇子公主,还是妃嫔臣子,甚至是那些宫侍,都是身怀武功,不可寻常视之。而在浓厚的武学氛围下长大的人,骑着骏马,肆意奔驰在眼前的这片茫茫无垠的草场上,却是美事。
那些从来环佩满身、绫罗层层的妃子们,都高挽了头发,换上了骑马装,个个驾着马匹,英姿飒爽,平添了几分难得的气势。
唐月不太喜欢骑马这项运动,倒不是说他骑得不好。幸好华国本来也不是平原国度,他对骑马的不喜欢,也在众人接受范围内。只是难免又让众人添了几分轻视。
“啪——!”
马鞭打出一个响亮的鞭花。
唐月率先驾马奔走,霎时奔出十米外,留给众人一个帅气的背影。
唐空唐重对视一眼,也各自扬鞭出发。
“驾——!”
两人的动作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一时之间,马上人众纷纷吆喝起来,手上的鞭子狠狠抽了下去!数不清的马蹄争先恐后踏着浅草奔向远处的蒙应山。那里,是这次围猎的真正地点。
现在不过是热身,但谁也不愿意输在热身赛上。
灰色、黑色、栗色、骝色、深骝色、深棕色……各式精挑细选,用上好饲料养在皇家马场里的马匹们,撒开了蹄子,背负着这个国家最上层的人群,尽情奔驰。
而马上人,身着或华美或简约或鲜艳或纯色的骑马装,用惊人的速度掠过层层草浪,如同广阔碧野上的花蕾,肆意绽放。
唐月早早奔到了蒙应山脚下,勒住了坐骑,慢慢提了步子捡了一条小道钻了进去。
其后,他听见蒙应山下前前后后奔来了众多马匹,却只有十几人,稍作休息后进了山。
所有妃嫔和部分臣子,是无法深入蒙应山的。这里,只有皇族和世家子弟才能进山狩猎。其余的人,非是情况特殊得到允许不得入内。
入了林子里,人都渐渐安静下来。
狩猎活动最要紧的就是屏气凝神,才能不惊动猎物得手。
几个人相互望望,不约而同分了不同方向散开了去。
唐礼提马纵步,甩开了紧跟其后的唐雨。
唐雨摸摸鼻子,讪讪的转头,自己走了。
而唐重抢步上前,在唐希避开他之前强行塞了一个黑色纸叠成的小卡给她,面颜上是少有的郑重。
他道:“拿好。不许丢了。”
唐希惴惴不安的收了,握在手里,问:“皇兄,这是……?”
唐重只定定望着她,直到唐希忍不住缩了缩肩膀,才道:“你不用知晓。一定拿好就是。你,自己小心些。”
言毕,他牵起缰绳,抄道先行。
唐希不得其解,只好装在怀里,也去寻猎。
唐重其实没走远,他一直瞧着唐希,心里又是安岳今早的话。
“呵呵,殿下,今天你们皇室又会少人呢。”
乍听此言,他是疑惑多过惊讶的。
“那位三公主,怕是有血光之灾呢。”
其后,他央了安岳写了这道转移伤害的符咒,硬塞给唐希,却什么也没说。既然唐希并非今日毙命之人,他也不怎么担心。至于她会受伤一事,他也做得够了。
他是比较关注这个皇妹,但不代表,他会因为她迷失今天的目的。
唐重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是冷光大盛。
狩猎,开始。
第24章:杀。
唐月独自在僻静的道路上,放任他的马边吃边走。
身下的马十分温顺,只是乖乖吃草,并不乱蹦乱跳。
过了多时,估摸着山下的人少了,他拍拍马脖子,不紧不慢下山去。
这场围猎本来就只是为了两位皇子而设,他很清楚自己在朝堂深宫里的形象,所以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显露。反正,那些大臣总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圆场的。
唐月打个呵欠,钻出了林子。媚丽的阳光霎时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答答——!”
慌乱的马蹄踏着灌木奔出,马上的唐希看见唐月的第一眼,几欲落泪,大喊:“父皇!”
她纵身下马,踉跄到他跟前,死死抓住他的袖角,双目大瞪,“父皇!快去!皇弟他……遇袭了!”
什么?!
此刻在场的数人听闻这话,俱是一惊,急急追问:“此话当真?!”
皇家猎场有重重卫兵把守,皇子居然遇袭!
唐希不管他人,只把唐月死死扯着,莺声哀切:“父皇!救救皇弟!快……”
话音未落,她星目一闭,昏然倒地。
她的背上,赫然一道横贯肩膀到腰间的狰狞伤口,皮肉翻起,衣衫尽血。
唐月笑容瞬间失去,他跳下马,抱起唐希,厉声喝道;“来人!”
——
皇室果然如安岳所说少了人。
兵卫们搜了山,在林间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死去的唐雨,全身伤痕累累,道道深可见骨,足显杀人者的歹毒。
他的脸上凝着不可置信的错愕和直面死亡的恐惧。
兵卫抬出他的尸首时,他母妃正在和身边的瑕妃低低交谈。
他两人离得远,听闻有人遇袭后不安地凑了过来,但心存侥幸:想来不会是自己那并不出彩的孩子。
然而,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一出林子,弦妃心陡然一冷。
“啊啊啊啊啊——!”
尖叫划破空气。
“小雨——!”
人人或真或假别过脸,不去看那个抱着唐雨哭得肝肠寸断的女人。
唐月站得远远地,神色淡然。
唐礼走到临妃边上,牵住临妃冰凉的手,道:“母妃。”临妃微微颤抖,回望唐礼,“小礼,只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二皇子两人目光相接,又转开,彼此对今天胜负之事,已毫无兴趣。
那边,安妃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唐心,也饱含了两汪热泪,细细安慰着弦妃。人世间最伤痛的事其一,莫过于丧子。这彻骨疼痛,非是她俩不能体会。
围猎之事,不了了之。
兵卫们在林子里继续搜寻刺客的踪迹。
唐希经过救治,虽没有危险但昏迷不醒,噩梦不断。她大汗淋漓,面色红白交接,不时尖叫:“不,不!不要!”想来受惊极大。
念及她亲眼目睹手足遭袭,人众对她都多了几分同情。
唐重追问过安岳,凶手为谁。
安岳却道:“殿下,我并非通晓万事,偶尔窥见未来的影子已经是极限。殿下如此期待,安岳我可是很有压力啊~”
他不过是朦朦胧胧之间有所感知,与预知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这样的解释,虽然无法彻底打消唐重对他隐瞒的怀疑,但至少减轻了唐重因为唐希重伤的怒气。
唐重在看到昏迷在床的唐希时,就后悔了。
他怎么会认为,唐希这家伙只会受点轻伤!早知道,早知道,他就该好好跟着这家伙!哼!
唐月这几日也极为忙碌,完全没有空闲的个人时间再去沉迷书海之中。但得了空的夜里,他还是会来唐礼处,哪怕只能匆匆瞥眼唐礼的睡颜再赶回去。
唐礼虽然不因唐雨的死亡难过,甚至厌恶他的死亡让父皇如此忙碌,不过他也明白父皇的难处,安安分分呆着,不曾吐露出过半点怨言忿语。
何况,皇子“非自然死亡”,让整个宫里的气氛都紧张万分。当时的惨状,不少人亲眼目睹过。凶手不是对皇室怀有极大仇恨的人,就是心狠手辣的歹毒之人,不管哪个,都足以让所有有着孩子的妃嫔们胆战心惊。
临妃因着唐礼和唐月进来关系亲近,一想到唐雨的死状,就不由胡乱猜测,若是唐礼遇害……是以夜夜不得好梦。唐礼为了维护好自己的良好形象,必须天天摆了孝顺孩子的脸,压下心里不快,侍奉跟前。
刺客的事情一直没有进展,直到唐希醒来。
她细细描述了自己所见刺客的模样,并强压眼泪恳求早日缉得凶手,让皇弟瞑目。
刑兵大臣得了线索,如得大助,立时在整个京城里搜寻刺客踪迹,甚至扩展到周边城镇,掀起了一阵紧张的波浪。
弦妃昏天黑地里,安妃常常去探视。她如今已有了另外的孩子,但唐心仍旧是心头至痛。两位母妃经此之后,虽不算莫逆之交,但相互之间,绝不肯起半点冲突。
刺客这次只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皇子,就其真实目标,实在让一干人等胆寒不已。这刺客的目标,到底是唐月这最高位的人,还是两位实力雄厚旗鼓相当的殿下,相当值得玩味。各种阴谋之论,吵得沸沸扬扬。
这种情况下,两位殿下的立冠之礼是提前还是延后,又引起了不小的争执。
第25章:茫。
唐希让她的侍女玉林搀了她,慢慢的一路走来。
连着几天卧在床榻,伤口的疼痛倒比不上憋闷的痛苦。如今得了御医的许可,可以下床走动,便出门透透气。
玉林只敢带她从僻静的地方慢行而过,避开人多之处,但使她又能为人所见——既不敢让人碰撞了她,又得提防着暗地的刺客。公主天生身子骨单薄,不是个习武的好苗子,没那些个公主强壮。加之又受了伤,这要是再出门遇得了什么意外,她也就交代了。
唐重打从随远阁过,瞥见了唐希的身影:清如浣雪,弱如落花,苍苍白白得让他心下抽痛。
他放轻了脚步,连声音都柔和起来,“皇妹。”
“皇兄。”唐希弱弱的点点头。
唐重把她细细看了,再小心的开口,“你不要走太多路,当心累着。”
唐希松开了玉林的手,给他一个微笑,“没事的。”
“恩,”唐重道,“看你气色也好了不少了,我也放心了。你……”懊恼和愧疚的心情在见到了唐希之后更甚,竟让他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他能说什么呢?
如果自己当时有好好跟着她,想来她也不会伤成现在这样。
唐重第一次在唐希面前张嘴几次,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狼狈至极。
无奈之下,他转头对玉林狠狠喝道:“把公主给我看仔细了!要是你家公主有但凡些许差错,你就自己小心着!”眼神冷厉非常,语气也十分强硬。
言毕,他匆匆吩咐了唐希几句,什么“你不要为皇弟的死难过伤了自己”一类后,近乎落荒而逃。
唐希傻傻的站在原地。
是看错了吧?皇兄刚刚,脸红了?
她立马摇头,绝对是看错了!皇兄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脸红这种表情!
不过……皇弟么?
她轻抬脸颊,神色淡然,唇角带笑,更有了几分温和怜弱。
皇弟,对不起了……
唐礼到达朝阳宫时,唐月刚梳洗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