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子公公来寻您了。您是在看会子书呢,还是去朝阳宫呢。”
“让他先进来。”唐礼淡淡地道。
“是。”英华退下。
殿下这话,明显是有事要同小记子密谈,她能做的就是出去吩咐护庭人看好此处,不能让殿下的话随意被些有心或者无意的人听去了。
唐礼的手指拂过一排排的书脊。这些书册里记载着这个国家从开国到如今的历史,事有巨细,却无遗漏。
再怎么英武如同开国的先祖,到了如今也只是纸上一些夸耀颂赞的字句。白纸黑字,简单两色就概括了一生。
这皇权龙座,当真就那般好么?
唐礼生出些茫然的疑惑。
瞧着唐月那样废寝忘食,眼底全是对权力的炙热。唐礼不止一次发怔。
这个人,真的还是当初他爱着的那个人吗?
父皇这般的人是不适合深宫禁院的流云高月。自由无忌,恣意江湖。
同以往别无二致的面容,浮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神色。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却……
“殿下,您有何指示。”
小记子突如其来的声音唤回了唐礼的思绪。他瞥了眼小记子古井无波的脸庞,慢慢的道:“小记子,你知道充羌之乱吧。”
小记子点头回道:“知道的。”
唐礼又把他才放回去的书册拿出来,在小记子眼前一晃,“我想知道真相。”
小记子沉稳的道:“殿下,真相就是上面所记载的那样。这里的记载从来都只记录真相的,不是吗?”
唐礼勾起一笑,他本来还不确定,可小记子这样的反应恰恰坐实了他的猜测。
这一瞬,他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小记子,你跟了父皇多久了。”唐礼垂下手,不急不缓。
其中内情,他定要挖出来,
小记子却似不知道他刚才失言了一般,还是那样稳稳的回答,“算来,也将近四十年了,殿下。”
唐礼转身,朝书库外面行去。小记子不紧不慢的跟着。
为了书册的保存,整个书库建于背光的场所,通风良好。清风徐来,满嗅书香墨味。
四十年……那是目前的唐礼还无法体会到的漫长岁月。虽然许多时候,人的成长不是靠年龄而是阅历,但不可否认,岁月最能让人沉淀。
唐礼一时之间,默然无言。而小记子向来也是少言,自打唐月出事之后,更加沉默寡言,渐渐竟成了习惯。
穿过层层落落的书册,两人无语前行。
出了学正府,走在去朝阳宫的半途,唐礼却突然没了前往的心思。
现今身在朝阳宫的唐月未必那么需要他,他也有些乏了。
“你去告诉父皇,我回府了。”唐礼吩咐了一句,英华赶紧在前开道。
小记子空来一趟,也只是应了声,送唐礼离开了便返去朝阳宫。
唐礼回头看了眼小记子匆匆消失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极想见到阿离。
只是……罢了。
还是不见的好。
——
唐希挑起一支碎银搂叶的簪子,漫不经心的在首饰盒里拨了拨。
她身后的书桌上,放着一封厚皮信。
她早把那封信看了又看,如今上面的内容已经烂熟于心了。
这封信,她还真舍不得毁去。只是已经违背规矩,留了不少时日了。再扣在手里不销毁,难免落个隐患在。
想起了信上的内容,再想到朝阳宫内的那个人,突然立势了的唐礼,又念及如今常在朝阳宫内当值的邛孟……各种烦烦杂杂的思绪交杂错节,不由让她有点难以承受之感。
唉……
她把簪子一丢,磕在盒内“咔哒“一声。
好久没去看小礼了,不如今日就去探探他的真实意图也好。希望这孩子没有要当储君的意思。
苏卢二人的手里,可是各自握了一半的武魂令啊……到时候两个老狐狸联手,动用武魂令把小礼从此逐出华国朝堂的话,父皇的处境只怕……
也是她早时的疏忽,才让苏卢二人拿到了武魂令,分而执之。弄到现在这般不安的地步。
只是,这事她要从何对小礼说起呢?毕竟她这个皇姐,可是温婉柔弱的人啊……
想起了唐礼,又想着唐月,唐希大大叹气。
“来人,我要出府。”
——
时值初秋。
原本满树蓊蓊,被淡淡秋意染黄了边缘,渗出些斑斑驳驳的美丽来。
树下。
千狐拨弄着怀里叉子软乎乎蓬松松的毛,惹得叉子喉咙里“咕噜”的舒服叹息,尾巴一甩一甩,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总是要甩到跟千狐紧紧挨着的阿拾身上去。
而阿离躺在一边,头搁在自己侧蜷的胳膊上。衣衫微开,长发乱散,而月斩也是随便扔到一边的。
暗处的唐礼瞧见,不由皱了皱眉头。
怎么这样毫无防备?武器放得那么远,要是此时来个刺客什么的,仓促之间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
就跟父皇一样,总是叫人担心……
异变突生。
安睡着的阿离周身自由流动的风猛的凝滞。
叉子惊乍跳出千狐的怀抱,弓背耸毛,亮出锐利的爪子冲着阿离的脸就是一爪。
千狐手快,一手捏住叉子脖子后面。一手大力拍上阿离的头,“你给我醒醒!”
阿离“唔唔”睁开眼,一把就被千狐扯过去,恶狠狠的道:“你都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阿离“厄”了一声,反应过来,笑着摇头,“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真的。”
远处的唐礼瞳孔一缩,旋即恢复正常。
他是懂得唇语的。
阿离的身体,出问题了?
第70章:静。
“公子的身体一向康健,饭量也是平常那样,也没见什么时候心情不好过。奴才我确实没看出公子哪里不爽利。公子自个儿也跟我说,他没事。我就想着,看公子脸色红润,的的确确不像生病了的样子,也就没让大夫过去给瞧瞧。
“倒只有千狐姑娘,对公子似乎有些担忧。可我向她打听,姑娘也很不耐烦,叫我别多问。或许是些不能随便说的,隐疾什么的……”
最后这句话,于夫在唐礼森冷的目光下,说的倍感艰难。
唐礼冷冰冰的吩咐下去,“不管公子怎么说,让药堂的人过去好好看看。平日里的膳食,也加些补药进去。这些话,总不用我一一说明吧。”
语气加重,玉石样冷俊无双的唐礼身上陡然散出杀气,凌厉逼人,叫下方的于夫浑身大汗,如同进了冰窟手脚冰凉。
“是、是。”喜乐忙替他答了。
唐礼敛了气息,垂下眉目,抿唇,“最好别让阿离到时候出什么事。”
“是,殿下。”喜乐应了,带了全身发软惊悸不已的于夫退下,还给唐礼独自的安静。
唐礼侧手,放到三河棋盘上。干净修长的指节在平滑的棋面上漫无目的的磨蹭。
也不知道阿离,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看这样子,他自己肯定不会说。而千狐这种反应,想从她口里套出话来的可能也太低。
徒惹他这盲目的担心。
不过几天前,他跟阿离还在这里对弈,他满怀信心不料输的一塌糊涂。呵。
想着阿离高月明光的浅笑,他凑脸过来暗哑迷人的低声,他微微俯视眉梢带着点诱惑的眼神……
然而,一场雨一下,俱都流水般远去了。
他不止一次到了阿离院前,却每每踟蹰不前。他不明白,自己这份心情是为了什么。
对阿离的,愧疚?他有什么可愧疚的,就因为他同他的父皇拥吻了……这样奇怪的理由,怎么说都……
怎么说都,不合理到让唐礼心间发颤。
他不知如何对阿离述说,亦不晓阿离将会用怎样的态度回应。倘若,又是那样温和里藏着疏离的笑,他同阿离,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
朝堂的这场异变,直到将近典关才算是终于平静了些许。
大二皇子两方不言而喻的达成了某项协议,对于唐礼的这种行为,选择了默然不语。
一方面固然因为唐礼的实力来得太过突然,在各项情报尚未了解彻底的状况下,静观其变以静制动才是最好的方法——而且就算唐礼确实瞒着他们有了这么强大的实力,可毕竟他们两方盘踞朝堂多年,同时在民间的根基远比唐礼来的稳当。他们不必急着对付唐礼。
另一方面则是,听闻中立之首的邛家似乎有投向唐礼的意思。邛家是兵将世家,在以武立国的华国里,地位相当高。倘若他们要协助于唐礼,中立一派或也将有所偏移,这绝对是个糟糕至极的消息。在探听到邛家真实意图前,按兵不动。
朝阳宫。
雪景满眼。
唐月懒洋洋的裹了件深貂皮衣,捏着茶杯,“呼——”浮叶打着圈圈退到杯子另一边去了。
白手蓝袖,碧茶玉杯,端的是高雅风段。
唐月抿了口茶水,闭上嘴让香汤盈满口齿间,慢悠悠的道:“你们两个下去吧。”
小记子并小树子无声退出。
唐月这才唤道:“淳雷。”
“陛下。”暗里人影消然出现,静候吩咐。
作为护庭在朝阳宫的总统领,他是唯一被允许可以同唐月有直接接触的人。也只有他,才能在唐月面前表露自己的身份。而其他的,连向唐月表明自己乃是护庭其中之一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倘若哪天惹到了唐月这位嗜杀暴躁的人,被拖出去砍了也只能死守这个秘密,自认倒霉罢了。
唐月再呷一口,“你们护庭忠于的最高对象,到底是小礼,还是朕这个皇帝?”
淳雷不抬头,也不回答。
“呵呵,”唐月自个笑了笑,但笑意只停留于他美好的唇角。
“告诉朕,谁。”
淳雷不答反问,“这算是命令吗,陛下?”
唐月把茶杯一咄,眸光一厉,“朕哪句话对你来说不是命令了!”
淳雷将头低的更下,“护庭之人按殿下的命令行事,以陛下您的意志为最高准则。”
哦?这可真是让人心情愉悦的消息啊……
唐月冷硬的表情和悦了不少,“当真?”
“淳雷岂敢对您有半分假话。”淳雷道。
唐月指尖沿着杯沿滑过,茶气蒸腾到指腹,温温湿湿的。
“朕有事要让你去做。也叫整个护庭的人给朕把嘴巴闭好,绝对不能让你们殿下知道半点。”
“……”
淳雷听完了吩咐,被唐月再次遣回到黑暗里去了。
唐月端起茶杯,漫不经心的饮了一大口。
这都是为了小礼……
让他的目光能够更多的落到自己身上,让他对自己的关心能够仿若从前,让他的眼里只剩自己……
只有小礼绝对不能对他疏冷忽略。
只有小礼的力量他绝对不能放手。
他需要唐礼的存在。
唐月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还要来的需要唐礼——不管是出于感情,还是利益。
——
华国朝堂的惯例是,每个月都有三天连休。这三天内是不必上朝的,有些政务虽然不能免,但唐月这三天内也算轻松。这几天唐礼也就不打算进宫了。
然而清晨一起来,英华就来报说,陛下已经过了西大桥,直接奔着府里来了。
“这么早?”唐礼皱眉,父皇他到底有没有好好休息啊?
“陛下来了的话,是引到重雪楼呢,还是……”
“动作快些,我要亲自去迎他。”唐礼对喜乐示意。
两人手下动作加快,唐礼匆匆整理了仪表,听闻唐月进了门口,大步走出去。
只见门外积雪深重,白华凝气。
照理到主子起来时候,门前积雪早就该清理干净了的。只是唐礼最厌烦闲人接近,下人们又恐早起扫雪扰了他的好眠,从来只敢等到唐礼离开了再来清理。
而为免路滑,昨夜里就用厚厚的盐撒了,过了一夜恰好在积雪里融了条小路出来。
“这么早就过来,也不怕雪露深寒。”唐礼微带责备,手上却自动的替唐月将领口收了又收,接着握住了他一双冰凉的手带到里面去。
唐月满心满怀的小得意,“我想你嘛。”
“用了早膳没?我让他们赶紧的做了些清粥正温着,我还没用,一起吧。”
“恩。”唐月忍不住偷笑。
这样温柔细心地小礼,终于还是回到他的身边了啊。
用过了早点,唐月陪着唐礼处理了一些护庭的事,又听他说了些为政的要点,觉得有些无聊了,非要拉着唐礼去玩志阁。
玩志阁,是唐礼府上娱乐的场所,内里备置了琴棋书画文房四宝这些风雅玩物,而阁后乃是府上书库,藏有各地风趣读物,杂文逸事。也有些外国的新鲜玩意,既有唐月当初赏他的,也有他为了给人玩物丧志的印象,四处搜集的。而玩志阁,也是取自这里。
开了玩志阁的门,两人一直往内走。
阁内暖炉正旺,温暖得叫刚从雪里走来的两人不由放松。
“咦?两位好。”淡淡的嗓音响起。
却见阁内一侧的宽椅上,几层几层的铺了软绵绵的垫子,上面坐了个裹得茸茸的人,翘着个二郎腿,一手托书,一手手指正捻着书页。
他抬起头来望向两人,几绺发丝扫过书页。
而这人浅浅一笑,更衬得他玉骨月颜,雅致清朗。
正是阿离。
第71章:导。
“你……”
乍然见面,唐礼猛觉万千言语绕在喉间。然而嘴唇嗡动,竟是一字也不能。
倒是唐月,揽了唐礼的臂膀,微抬下颔,露出浅薄的笑容,“你也在啊。今天出门在外,你就不必行礼了。”
阿离懒眼半抬,笑了笑,算是回应。便站起身来要走。
而唐礼想着阿离身子不好,挥手止住他,“你呆在这吧。”
“可……”阿离眼神往唐月飞了飞。
唐月露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得色,道:“小礼让你呆在这,你就呆着吧。”这阿离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既然小礼找着阿离来的目的就是要治好自己,那么顺着小礼的意思跟阿离相处得好一点,也不是不行。
他何必同一个输家计较呢?
阿离不以为意的笑了个,“那么,我就失礼了。”旋即又摊开书,就着刚才看到的地方继续。
唐礼定定瞧着阿离专注的模样。
阿离一双明目凝在书页上。而随着目光所动,他纤长微翘的睫毛液在暖和的空气里扇颤。挺拔的鼻梁,鼻翼侧有着淡淡的阴影。嘴角稍稍扬起,不知是否因书中内容而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清清浅浅,叫人觉着只要能够凝望这样的笑容,深雪的寒意都尽数退却了。
我……果然还是……
唐礼猛力压下念头,转身向内而去,发末流苏飞出个仓皇的弧度。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阿离虽一副看得认真的样子,但自打两人进来后,阿离哪里还看得进一个字?
末了,两人选了一张琴摆在窗边小几上,开了窗,透了半扇冷冽进得这春暖似地屋子里来。
唐月的琴技一向不高,倒是唐礼在这方面造诣不低。从前唐月偶有兴致了,便爱歪在榻上叫唐礼弹些曲子给他听。指尖流泻,回眸对笑,便又是一片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