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一切,是他活下来没得选择必须要做的事情。
于是我伸手,摸上他的脸颊。
他的皮肤很滑很凉。
“我晓得你肯定是要报仇的。你也应该是要报仇的。”我喃喃道,“换作是我……这样的深仇大恨……大概……大概……我也是不能完全抛弃的……”
他将自己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垂睫看住我,点漆双眸如秋意一般,又是漂亮又是惆怅。
“你明白就好。”他极轻极轻地道,“你好好回南疆去过,早些忘了我。”
我吸气,仰头看天穹。
秋日雨后,云高气朗,天穹上一道七彩霓虹。
“可是……可是……就算我清楚知晓,于情于理你都应该是去报仇的,我还是……还是希望你不要去死……”
讲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心口堵得慌,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无法流动一样。
“我没有什么大道理可对你讲。大道理好像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大道理……那些大道理摆在那里,冷冰冰地像山一样,没有感情,就是要逼你死……
“可我是有感情的。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过……
“啊,不是很难过,而是……很难过很难过。
“我一想到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没有了你,我就会很难过很难过……
“我就会觉得蛋黄酥也不好吃了,我就会觉得压人也没有意思了……
“好像是,所有的乐趣都没有了一样……”
我平日里口齿伶俐,此刻却言语寡淡无趣。
满腔的情绪堆积,找不到出口,无处宣泄无法表达。
所以我抬头再看天。
不知为何,天穹上的霓虹似乎也看着有些模糊了。
我只好回头看他。
秋色澄澄,在他俊美的脸上覆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我口才不好。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问他。
他一动也不动,秋水翦瞳,沉敛如水地望着我
我希望他能明白。
于是我道:“刚才我救你的时候,凶险万分,你很紧张我。你想想,如若我死了,你会怎样?”
他捏住我的手指又颤了一颤。
我觉得眼前的景色似乎随着这一颤更模糊了。
我想我大概是又要昏迷过去了。
我不能昏迷过去。
昏迷过去之后他就要让太傅送我去南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
上一次,就是这样的。
我努力提了最后一口气,又道:“你执意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这份坚忍固然是很好的……
“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他们都感受不到了……他们也不晓得你这些年熬得是多么的苦……
“可是,我知道你的苦啊……我能感受到你的苦啊……
“我还活着,你却不顾我,只顾那些没有知觉的死人……
“你看你,你想到他们,只会皱眉,只会难过只会不开心……
“可你若想到我,就会笑,就会开心就会不难过!
“哦,当然了,我想到你的时候,我也会笑,我也会很开心的……
“你如果真死了,天涯海角,我再去哪里寻一个能让我开心的你呢?”
神志越来越模糊,可我拼命撑住想告诉他我的想法。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渺小,根本没有办法和那些高得吓死人的大道理比。
可是,那些大道理都是没有热度的。
而我的想法,是有热度的。
他的心已经冷冻成冰,需要热度来融化。
所以,我依然坚持着不停说话。
我想告诉他我的想法,我想去融化他。
他只是垂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我说话。
依旧湿漉的长发遮匿了半张脸。
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言语也没有,一如既往像冰雕成的一样。
我很绝望。
但是我不会放弃。
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我喃喃问他:“我还不到十七岁……你说,如果你真死了,我接下去的大半辈子,到底……该怎么办呢?”
黑暗袭来,似乎有一滴雨随之落在我的脸上。
温热的感觉。
又下雨了啊……我迷迷糊糊地想。
真好。
这雨,竟然不是冰凉的。
番外:阮双林献寒和前朝皇帝慕容静霆的狗血故事(四)
大牢,烛影摇红,地面阴冷。
慕容静霆花了许久才割开铁栅,爬入牢中。
什么都不需说,他直接蹲身,想要扶起身陷囹圄的阮双。
阮双,俯卧地上,一背鞭伤鲜红,血当被裹。
“小舅舅啊……”他睁了睁眼。
“你还能走吗?”
阮双将身体撑起,勉强点头。然后他皱眉,问:“你怎么还留在京城?我爹又不打算造反了吗?”
慕容静霆已经拽起他往外头走。
阮双不动。
慕容静霆回头看住他。
“你特意折回来救我?”他问。
慕容静霆没有回答他,却道:“这大牢有秘道,只有慕容家的几个人知道。”
阮双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然后呢?”
“慕容家在京郊也有秘道。我虽未亲自搜寻过,但我有图纸,应当能按图索骥。”
“然后呢?”
“我曾助你老师郑子佩逃脱京城,以此交换他在各地生意接头的方式。从京郊逃脱后,我可以寻找接头之人。”
“再然后呢?”
这回轮到慕容静霆沉默。
再然后呢?再然后呢?
阮双已经邪邪而笑:“没有再然后了吧?”
慕容静霆抬头,紧紧握住他的手,咬牙不答。
“林献寒虽然陷害我,可他也喜欢我。”阮双突然道,“所以他一定会在我爹面前保我性命的。”
慕容静霆闻言慢慢撤手。
只一句,他便明白了。
“那你多保重。”他淡淡道,“生死有命,阮双,你我此生就此别过。”
说完这句他转身。
然后,他感到,阮双抓住了他的衣袖。
“小舅舅,难道你就甘心这么死去吗?”
慕容静霆重新转回去,伸手拂了拂他的头发。
拂完头发慕容静霆无奈笑了笑:“不甘心又有能怎样?没有人会在乎我。”
“我愿意保你。”阮双道,双眸在烛火下分明亮了一亮。
然后他突然将自己的衣服解开脱下,又道:“你来替我,替我报仇,替我母亲报仇,替慕容氏一族报仇。”
慕容静霆愕然看着他。
“小舅舅,不要告诉我,你不想报仇!”
慕容静霆回神,缓缓摇头道:“你留着性命替我报仇吧。我信得过你。”
阮双已经将衣服全部脱下,站在那里。
“你信得过我,可我信不过我自己。”他低低道,语气嗔怒,“林献寒害我如此,可时至今日,我竟然还对他有情!”
慕容静霆叹口气,伸手想让他重新穿衣。
阮双又道:“如若我活下去,那些朝廷里落井下石的人我自然绝不会轻饶,可林献寒对我,却是个变数。万一我将来狠不下心对付他,那该如何?”
说到这里他反手一把抓住慕容静霆:“小舅舅,可你不一样。你心如止水,不曾动情,所以你来日报仇,一定能狠得下心。”
慕容静霆垂睫,再叹一口气。“我是能替你,”他道,“可你要明白,你替了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阮双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容邪魅狂妄,肆意张扬。
“小舅舅,你不了解林献寒此人。我却是了解得不得了。”笑够之后他咬牙道,“他出身微寒,最在意民生性命。如若他将来知道死的是我,他定会痛不欲生,比杀了他自己死还难受。”
“你的意思是,将来如若要报仇,就不该杀他吗?”
“让他死,你不觉得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吗!”阮双冷笑,“求死易,求活难。死了一了百了,要痛要苦也就一时一刻。可活着不一样,活着的痛苦,那是一生一世……”
慕容静霆沉默良久,点头道:“我明白了。”
说完这句他也开始脱衣服。
脱完之后他将衣服递给阮双,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阮双,你说,如若我逼他不得不亲手杀了我,会不会让他痛上加痛?”
阮双闻言一愣,随即接过衣裳大笑:“记得到时候告诉他,你是我拿性命拼死救回来的!”
慕容静霆看着他笑完,淡淡道:“还有一事。”
阮双脸色一白。
慕容静霆不再多言,面对墙壁背过身去。
此事不得不做。
阮双咬牙,吸一口气将腰带拉出,狠狠往慕容静霆背上抽去。
风声劲啸,血衬青丝,冷傲无比。
抽到最后腰带已断。
慕容静霆伸手,摸了摸背后,却道:“这样不够。”
“我有法子。”良久之后阮双道,“不过你会很苦。”
说完这句他将自己的发簪寻出,紧紧捏在手里。
发簪一头尖锐,在烛火摇曳里闪烁着残忍而嗜血的光芒。
慕容静霆平静看了看,道:“我今日苟且偷生下去,总是苦了。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什么分别?”
阮双闻言微微一笑,手猛然一扬,便将发簪往他的背上毅然决然地用力戳了下去。
戳了很久。
到最后发簪浸满血,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
慕容静霆早已经倒在地上,面无血色唇色苍白,后背殷红流淌,落了一地。
“小舅舅,”阮双捏着发簪起身,眼角微湿咬牙道,“那我走了。”
慕容静霆抬头看了看他。
“阮双,别难过。”他轻轻道,“很高兴这辈子能够认识你。”
“我……也是。”
然后,他们会心微笑一记。
第三十五章
我再次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是躺在皇宫里头。
深秋的风吹过庭院,我抬头往窗外看,只见漫天漫地的红黄色。
“醒了!醒了!”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揉眼,发觉是服侍我多年的太监小高子。
他十分高兴地看着我,依旧善解人意地给我递过一碟蛋黄酥。
去年秋天我当庭调戏状元郎的事情仿佛历历在目。
我侧头,一时有些不确定,我是不是只是酒醉一场,做了回离奇曲折的梦。
恍惚之间,眼前依旧是他,清傲凄美,风采无双。
我与他初逢的模样,我与他欢好的模样,我与他争吵的模样,他救我的模样,我救他的模样,一切如画轴一般展开,真实得不像有假。
如若只是一场梦,那我也已经在梦里投入了我所有的感情,陷入太深无法自拔。
我十分惧怕。
于是我抬手,一把拉住小高子,急急吼道:“太傅在哪里?”
他脸色煞白地看着我,似乎是被我吓坏了。
我推开他,跌跌撞撞往外面跑了出去。
一地的落叶,发出无助的声响。
我跑得失魂落魄万分惊慌。
然后,我看到,太傅就坐在我宫殿外头不远处的亭子里。
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裳,模样比我记忆中的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他没有穿龙袍。
我顿时万念俱灰。
那个梦的结尾,我问慕容静霆:我还不到十七岁,你若死了,你让我接下去的大半辈子怎么办呢?
如果这真是一场梦,他消失梦中,那我又该怎么办呢?
太傅发觉了动响,抬头恹恹看我一眼。
我舔了舔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上前,结结巴巴问道:“太傅,他……他真的存在过吗?”
太傅听到我问话,浅浅皱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然后,他茫然开口,仿佛是离尘一般,反问道:“哪个‘他’?”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秋风吹走,万里寒凉。
我只觉天旋地转,仿佛是从高山之上直直跌落,踉跄一步才扶住亭柱。
太傅还是坐在那里,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垂着头。
我好不容易平复下心绪,看了看他。
这一看,我突然狂喜。
因为我看到,太傅的手里,死死攥住一支发簪。
那支发簪,是我在大牢地道里拾的,阮双的发簪。
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冲上一步,将发簪从太傅手里夺过来,迎光瞪大眼睛瞧。
发簪晶莹剔透,那一对玉如意之间,清清楚楚地刻着一个字。
“双”。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从谷底再一次登上了高山之巅。
“果然不是梦。”我高兴地大叫,“我就知道这绝对不会是梦!”
太傅已经一把将我手里的发簪又夺了回去,垂眼细细擦拭。
我怔了一怔,突然想到,如果这不是梦,而我如今又不在南疆,而我如今竟然躺在皇宫里被精心伺候着养伤……
那岂不是说明,他最后的确听从了我的话……
思如乱麻。
他竟然……真的听从了我的话……
我只觉得自己开心得快要死去一般。
然后,我想到一个更加迫切的问题。
“他人呢?”我急急再开口问太傅。
太傅已经将发簪擦拭完毕,往上头吹了一口气。
然后,他呆呆看着发簪,轻声道:“他已经死了。”
我一口气吸不上来,只觉自己瞬间又从高山之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太傅,你……你说什么?”
“他已经死了。”太傅低声又重复一遍。
“我不信!”我大叫。
太傅抬头看住我,苦笑了一声,道:“我本也不信。”
说完这句他把发簪举到我面前,又补一句:“可是,他的的确确已经
被我逼死了。”
他的神情淡如雏菊,里头,偏偏是抹不尽的秋意荒凉。
我突然意识到,太傅说的“他”,是阮双,并不是我心里想的那个“他”。
我心情急切,却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不由大怒。
我冲上去就捉起太傅的衣领,叫道:“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谁!”
几个侍卫见状不妙,冲上来就架开了我。
可太傅依旧是先前恹恹的表情,对面前的大动干戈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是啊。求死易,求活难。”他自笑着叹道,“不愧是阮双,他的确知道我的弱点,知道怎样才能最大程度的伤害我。”
然后他突然扔掉发簪,抬头看住我。
“他既然一定要我活着痛苦,那我就好好活够,活够给他看。”
他的眼神里,说不出的情绪缠绕。
“他怪我心狠手辣……可他这样设计我,害我夜不能寐,一生悔恨,岂不是比我更心狠手辣?”
我叹了一口气,道:“太傅,你问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你肯定是知道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