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元月十五,由于每夜皆有盛大的灯市,连平日里的宵禁都暂止了。顾秉边看着小太子练字,边听清心说些外面听来的闲话。
“大人,你前两天没出门真是可惜,听说彩灯有几万盏,戏台有八里长呢。”
顾秉喝茶,问道:“都是些什么戏啊?”
清心眉飞色舞:“可多啦。什么南戏,北戏,杂耍,歌舞,想看什么就有什么。对了,大人,陛下还派人搭了个灯楼呢,那才叫做气派。而且灯谜会的时候,京中出名的才子可都赋诗啦。御史大夫赵大人和翰林院的钟大人还赛诗了呢。”
他在那说得带劲,轩辕冕有些坐不住了,心不在焉地抄着书,忽而抬头看顾秉:“勉之,你看今晚整个洛京都放夜了,咱们能不能也开开禁?”
顾秉一口茶差点喷出去:“殿下,你唤臣什么?”
轩辕冕微微扬起下巴:“他们说称呼臣子的表字代表恩宠。”
顾秉莞尔:“那臣便谢过殿下了,不过,臣到底和圣上平辈论交,长幼有序,勉之这个称呼还是有些乱了辈分。殿下私下叫臣顾秉便好了。”
轩辕冕叹气:“好罢。那顾叔叔,我想出去看看。”
顾秉很想提醒小太子,他目前留在大理寺的名目似乎是“圈禁”,而他顾秉的任务似乎是代替圣上责罚,但听了那声顾叔叔,又看着那张酷似轩辕的小脸,拒绝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顾秉俯身,指着“是故君子戒慎乎其不赌,恐惧乎其所不闻”道:“这句话抄十遍,我们再出门。”
前朝皇帝曾撰文道:“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澄鲜。”本朝灯市比起前朝,更是盛况一时。顾秉牵着小太子,小心翼翼地在拥挤人潮中穿行。似乎全洛京的男男女女都在这天涌上街头,欢歌达旦,游玩赏灯。
“站稳了。”小太子像只欢脱的兔子,在人流中挤来挤去,顾秉一边要跟上他的脚步,一边还得注意着别让他摔倒跌伤,心神交瘁,简直苦不堪言,至于身侧的戏台灯楼,根本无暇观赏。
“顾叔叔,你看那个灯楼!”轩辕冕站在灯火之下,犹如金童一般。
顾秉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座极其巨大的灯楼,高十五丈有余,似乎有二十多间,花样繁复的彩灯垒成小山,上面还饰有金银,锦缎,远远看去恍若仙界神木一般。一块巨匾悬于其上,轩辕昭旻的飞白书腾蛟起凤“盛世德泽”。
小太子看得起劲,一路小跑,顾秉抱着他褪下来的斗篷跟着,转眼便到了洛河畔。此时皓月当空,浩瀚银河繁星点点,不知是晨星还是乘云而上的天灯。想是开禁不易,洛京城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互诉衷肠,肆意笑闹,还有些则跪坐在河边祈愿。
小太子摸着下巴,问顾秉道:“顾叔叔,他们在做什么?”
顾秉看了眼:“他们在放河灯。”
“河灯?那他们为什么跪着呢?”
顾秉父母早逝,对很多民俗并不了解,便搜寻着古籍里看来的典故斟酌答道:“古来为追思先人,惯常会放河灯来寄托对亡灵的哀思。”
小太子似懂非懂,顾秉刚庆幸顺利搪塞过去,就见一个小贩挑着河灯走过来:“公子,要不要放一个试试姻缘?”
轩辕冕纠结地转头看顾秉:“姻缘?”
顾秉尴尬:“变故易常,这也算不得稀罕。”
小贩却依然不依不饶:“公子,买一个吧,你看全洛京的小姐都在这里,若是能有小姐和公子你放一样的灯,那便说明你们有缘呐。”
顾秉还想推辞,小太子却开口:“顾叔叔,你看这么冷的天气,这个老爷爷站在这里好久,多可怜。咱们就买一个嘛。”
看着一老一小两双可怜兮兮的眼睛,顾秉无奈掏钱,买了盏最普通的莲花灯。搀着轩辕冕走到河边,点燃。
“你要许什么愿?求个姻缘呗。”轩辕冕问。
顾秉苦笑,揉他的脑袋:“顾秉修道之人,求什么姻缘。若不是为了小公子你,顾某何苦现眼。”
还没放进水中,就听一人惊呼:“顾大人,小少爷,你们怎么在这儿。”
顾秉回首,光离星火,璀璨灯河渐渐隐去,只见轩辕负手而立。
刚刚招呼的正是安义,手里也托着一盏莲花灯,此时一张老脸笑的满是褶子:“哟,顾大人带着小少爷也放灯呢?果然是老爷的心腹爱将,挑的灯都是一般模样的。”
小太子咋呼地开口:“不是姻缘么?为什么顾叔叔和……这位大人一样呢?”
轩辕挑眉看小太子:“顾叔叔?这位老爷?”
刚刚还欢腾无比的小太子立刻蔫了,躲在顾秉身后,死命拽着他的衣角。
顾秉回身反手抱住他,给轩辕一个警示的眼神。
轩辕对安义苦笑:“做人做到我这份上,也算是可怜至极了。儿子不认我,下属忤逆我,干脆不要留在洛京了,回陇西老家去罢。这个位置爱谁坐谁坐。”
安义听得心惊,赶紧转移话题:“陛下,这河灯,要放进去么?”
轩辕看向顾秉:“勉之,你放么?”
顾秉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觉得血液上涌,整个耳膜嗡嗡直响,嘴里却机械地答道:“全凭陛下圣裁。”
轩辕蹲下,从安义手中接过河灯,就着顾秉手里的灯火点燃,轻轻放入河中,嘴里念念有词。
顾秉平静下来,也把灯放了进去。
一时无人说话,众人皆默默看着波光荡漾中,一对朱红莲花灯上下浮沉。
“勉之刚刚许愿了么?”轩辕突然问道。
顾秉犹豫了下,摇摇头。
轩辕笑笑,起身,顺手把顾秉也拉了起来,碰触到他微凉的指尖,顾秉不由得轻微一颤。
小太子拽拽顾秉的袖子,轻轻道:“孤饿了。”眼神渴望地看着两岸香气四散披灯挂彩的酒肆。
第十七章:人非风月长依旧
小太子拽拽顾秉的袖子,轻轻道:“孤饿了。”眼神渴望地看着两岸香气四散披灯挂彩的酒肆
顾秉索性抱起他,捏捏他的脸:“在外面,说‘我’。”
轩辕和安义去街边小摊买些元宵,于是顾秉便抱着小太子先去圣和居点些酒菜。
圣和居的视野极好,如织游人,喧杂御街都看的清清楚楚。小太子边等着小二招呼,便往下张望,歌舞百戏,辚辚相切,锣鼓声声,鞭炮不绝。
顾秉坐定才觉得浑身骨节咯吱直响,酸痛难当。窗外月上柳梢,许是人间灯火太晃眼,连月光都显得黯淡起来。
“顾叔叔。”轩辕冕略带不满的声音传来。
顾秉回声,笑问:“怎么了?”
“你说每日都是这样该多好啊。”小太子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顾秉在心中暗叹孩童心性,嘴上却道:“若是小公子愿意,以后每年上元灯节,叔叔都可以带你看灯。”
轩辕冕目光注视着窗外某个方向:“可是,明年后年,路上的人还是一样的人么?他们还会是一样的高兴么?”
顾秉一时有些语塞,斟酌着语句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每个人的际遇总是不一样的,今日看灯的人,或许明年不能再来,可是也会有新的……”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下句是什么?”轩辕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按住顾秉的肩膀,示意他不用行礼,眼睛却锁住太子。
轩辕冕似乎对轩辕还是有些惧怕,愣了半晌才答道:“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轩辕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在顾秉身边落座:“安顺,去把账结了吧。”
顾秉谦让:“还是我来吧,怎么敢让公子破费。”
轩辕摆摆手,正好安义端着元宵上楼,思量了下,便把芝麻的递给小太子,桂花的给顾秉,自己吃玫瑰的。
轩辕冕不知道是惶恐还是不忿,僵直着身体,也没动元宵。
顾秉问道:“怎么小公子不吃?不合口味么?”
轩辕冕抿唇,依旧不说话,轩辕也不作声,顾秉顿时陷在一片可怕的沉默里。
叹口气,顾秉看轩辕:“阖家团圆的日子,主子怎么想起今日出来?”
轩辕咽下口中的元宵,只觉甜软腻滑,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自己在家也没意思,何况今日全洛京的人都开禁了,我就不能出来与民同乐?”
顾秉只吃了两口便不再吃,却见小太子把自己的元宵推给他:“顾叔叔不爱吃那个,便尝尝我的吧。”
轩辕挖苦顾秉:“刚刚忘了说,想不到勉之很得我家几个孩子的眼缘啊,晋儿在家里也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顾秉正自尴尬,就听轩辕和颜悦色对小太子道:“你顾叔叔笃信道法,习辟谷之术,本就清淡少食。玫瑰也好,芝麻也好,都太甜腻,他吃不惯。吃这么多已经很给你父亲我面子了。你是小孩子,多吃些芝麻,以后方能聪慧懂事。”
顾秉愣了一下,轩辕这番话,几乎是在示弱无疑,不由心下一喜。
小太子到底是孩子,之前几时见父皇如此慈爱可亲过?霎时便红了眼圈。
轩辕起身,把小太子抱起来,看顾秉:“我听闻洛河西岸似乎更幽静些,灯也并不少,再晚些时候,还有焰火。不如我们去那儿看看?”
顾秉点头,把小太子的披肩斗篷递给安义,跟在轩辕之后。
轩辕也许平素习武,抱着小太子走路也不见吃力,边走边道:“冕儿,刚刚还没有说完。世事无常,也许今日花灯会的人,明日就远隔山川,甚至阴阳相隔。这是天命,任何人都无力改变。”
轩辕冕低声道:“顾叔叔教过我的,哪怕是父皇也有很多得不到东西,做不到的事情。”
轩辕轻轻笑:“你顾叔叔说的很好,以后有空你多向他学学,会受益良多。不过,有句话,你的师傅们应该也教导过你。尽人事,听天命。虽然这里每个人的命数,我们无力更改,可我们却可以让天启朝大多数的人都平安喜乐。”
“哦?怎么做?”轩辕冕伏在轩辕背上,眼睛瞪得滚圆。
“呵呵,你还小,这个需要你用很长很长,甚至一生的时间去学习。”
“是父皇您正在做的事情么?”轩辕冕的声音有些模糊,似乎快睡着了。
轩辕语气复杂:“是朕和你顾伯伯,还有很多人正在做的事。”
轩辕冕睡着了,他们二人均沉默地走着,幸好清风霁月,心境散淡,也不觉得难堪。
轩辕放缓了脚步:“在太子的问题上,朕是有些问题。”
顾秉微讶,记忆里轩辕虽不是刚愎自用,可也从不曾听他道歉过。
轩辕把太子递给安义,往前走了几步,和众人拉开距离:“勉之对史芳华怎么看?”
顾秉愣了愣,照实道:“陛下当年大婚,皆是臣一手操办,故而也见过先皇后数面。臣以为先皇后品貌端庄,出身名门,和陛下贤伉俪还是极其相配的。”见轩辕冷笑,默默补充,“当然其间的内情,彼时臣身在嘉州,自是毫不知晓的。”
轩辕叹气:“你倒是乖滑。勉之,此事朕只告诉你一人。”
顾秉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却道:“知道太多会折寿的。”
轩辕无奈地拍拍他的肩:“来不及了,勉之你已经知道的够多了。”
顾秉轻轻浅浅地笑了:“既然陛下抬爱,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轩辕面上带着几分讥讽道:“之前的时候,朕和史芳华倒也算是相敬如宾。一开始朕知道这个女人很聪明,和每个妃子都处的极好。周莹是朕潜邸时的旧人,朕即位之前便已经有了皇长子,史芳华还提出来让正妃之位给周莹。比起心机,周玦的堂妹可比史阁老的女儿差远了。”
顾秉低头听着,平日里克制的情绪犹如蝼蚁一般,在心里啃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轩辕见他淡漠地浅笑,心里莫名有些发闷,继续道:“相安无事,直到太子出生后,朕频频感到头痛胸闷,有一次甚至还吐了血。”见顾秉满脸震惊,连忙解释道:“现在已经不打紧了。朕留了个心眼,找了个市井间的名医来看,才发现竟然一直有人在朕平日点的龙涎香里下毒,层层缉查,你猜最终如何?”
顾秉轻咬下唇:“是皇后?”
轩辕冷笑:“朕可没这样的皇后,事迹败露,史芳华便自尽了。”
晚风过处,不知哪家的小姐在小楼弄箫引凤。
顾秉有些怆然地想,这首曲子,也许也曾有个人如其名的女子奏过,为终不能相守的情郎。
第十八章:猛风飘电黑云生
上元那日,轩辕干脆把太子带回宫去,顾秉的生活也归回原轨。每日清早上朝,之后去大理寺,晚上再去中书省行值至午夜再回府,有的时候实在晚了就留在宫内,第二日再直接上朝。
周而复始的,也就慢慢到了四月,初四是天子寿辰,宫内大摆筵席,欢饮达旦,顾秉远远地坐着看了一会,便照常去中书省值夜了。
过了小满,各地都渐渐开始炎热,淮南道已经出现干旱的迹象,顾秉批阅着各府道台的奏折,圈圈点点地加以批复,不知不觉,月已中天。
揉了揉酸痛的肩胛,踱步到了中庭,夜风袭来带着早荷的丝丝甜香,除了风声树叶声,仔细听还有悠远的蛙声蝉鸣。极目远望,星河辽阔,无边无际,犹如这个王朝的广袤疆土。顾秉索性命人在院中点起烛火,找了个躺椅摇摇摆摆地批阅公文,天地静谧,心静如水,只觉得放舟五湖,逍遥四海也难比此刻快活。
顾秉斜倒在摇椅上,腿上似乎是摊着奏折,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提着狼毫,嘴里还哼着江南小调。当轩辕步入中书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难怪勉之提前告退,原来这般惬意。”轩辕在顾秉旁边坐下来。
顾秉见他一惊,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轩辕帮他捶背:“礼就免了吧。”接过顾秉的茶杯,猛灌了几大口,“朕方才被他们劝酒,喝得稍许多了些。”
顾秉见他满面泛红,心下有些奇怪,轩辕的酒量在东宫诸人里,只在秦泱之下,此刻连呼吸都泛着酒气,看来确实被灌得不轻。
“秦大人也喝了?”顾秉把奏折放到一边,给轩辕倒茶。
轩辕将冠冕一把扯下,又褪了外袍,扔给安义,解脱般舒了口气。
“今天也不知道秦子阑发什么疯,其他人怎么劝都没用,拉着朕喝了整整一坛。”
顾秉咋舌:“陛下和秦大人都是海量,幸好今日臣走的早。”
轩辕白他一眼,毫不客气:“你若是在,估计戌时就倒下了吧?”
安义开口提醒道:“陛下,您为顾大人带的东西呢?”
轩辕“啊”了一声方才反应过来:“对,勉之方才没吃什么,今天的寿面不错,你赶紧吃些吧。”
说罢,太监便端上来一碗面条,似乎是龙须面,细的犹如丝线一般,上面还撒了些小葱,香气扑鼻。
顾秉道谢后,刚准备拿筷子,就听轩辕道:“这是长寿面,勉之可千万别挑断了。其他人的都是鱼汤,朕临时让人给你下的清汤,也不知道是不是淡了些。”
顾秉低头,找到面条的一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挑起,小口小口慢慢地吃,神情之严峻,仿佛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轩辕托腮看着他孩子气地吃面,心里突然温暖得想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