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摇摇头,淡淡道:“一个月。”
顾秉愣了下,要说西蜀一直都太平无事,除了承担帝国相当一部分的税赋和贡纳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吸引权力中心注意的地方。无非就是最近有洪灾,但是已经被控制住了,善后也做的比较得当,想必这其中应该有什么隐情,才会让九五之尊扔下复杂的朝局,千里迢迢亲自奔赴西南,还停留这么久。顾秉突然觉得即将知道的事情,自己勉力襄助就好,为身家性命计,还是不用知道了。
于是顾秉闭上眼睛想了想:“陛下有什么要安排的,还有和什么人联络的,臣明日就去办。”
轩辕看他一眼,幽幽道:“连勉之你都变得这么滑头,九州之中,朕想找个分担心事的人都没有。这皇帝做的,果然孤家寡人。”
顾秉被他幽怨的眼神盯得浑身发凉,只能叹口气:“陛下此行究竟有何深意,臣鲁钝,请陛下明示。”
轩辕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勉之你这么想知道,又是朕的心腹,朕也只能不顾祖宗家法,君臣之别,冒险告诉你了。”
“……”
“你知道朕心里最难以放下的事情是什么么?”
顾秉默然,但还是猜测:“皇后早逝?”
轩辕看他一眼,脸上有几分嘲笑的神情:“史芳华么?她还不配。”
顾秉没说话,之前心里的猜测隐隐得到证实,他看看躺在身边,明明只比自己大一两岁,却永远站在最高处藐视苍生的男人,心下不免一阵凄凉。为那个贤惠聪敏,温柔到失去自我,却永远得不到所爱的女子。对结发妻子尚且如此无情,更遑论非亲非故的臣子了。顾秉在心内默默地想,这样的人,永远让帝位和社稷凌驾在私情之上,也许并不值得相交,但却绝对值得追随。
就算有日被猜忌,被放逐,甚至被谗害,但起码曾经被信任,被倚赖,而德泽,这个专属于他的纪年里,因为自己做的一些或微不足道,或惊心动魄的事情,会留下顾秉这两个字。何其有幸。
顾秉深吸一口气,轻轻道:“元佑之难?”
轩辕脸色阴沉,没有说话。那场战争不仅使天启对蛮族的优势彻底转为劣势,还让以独孤单为首的武将精英损失殆尽,当时还是太子妃的独孤皇后父兄叔伯陨于该役者十数人,主张以武立国的轩辕弘毅从此在和士族文人的争斗中失去了话语权。
如果说元佑之难最大的受益者是山东豪族,以独孤家为首的开国功勋派则一败涂地。若没有这场战争,轩辕昭旻也不会如此处处受制,举步维艰。
这便是他心里最大的一根刺。
顾秉犹豫了下,接着问道:“可是元佑之难是在陇西,殿下来西蜀岂不是南辕北辙?”
轩辕突然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轻轻书写,那种酥痒的感觉让顾秉浑身一僵,大脑几乎空白,这些年的面壁清修,端一小心顷刻之间付之东流。
他心跳如雷,只感到轩辕的手指一笔一划。
“元佑之难另有隐情,杨信没有死。”
杨信,独孤单的亲随,据传就是因为他的倒戈叛变,才导致整个天启军队溃不成军,而这三十年前的传奇人物竟然没有死,而且很有可能就隐匿在西蜀的某个角落,这一发现让顾秉四肢发凉。
顾秉尚在惊愕之中,轩辕却似乎失去了解释的兴趣,径自换了个话题:“勉之,你如何突然修道了,以前在东宫的时候朕怎么不知道?”
顾秉笑了笑:“臣年少入仕,见得东西多了,看得也就淡了。臣有的时候不禁想,真的有一天四海升平用不着臣了,臣可能真的会去终南山隐居也说不定。”
轩辕似乎也想起六年前在终南山的密谈,脸上也隐隐有些追忆之色:“修道本身没有什么,勉之你灵台空蕴也算是造化,不过朕觉得勉之毕竟也是封疆大吏,事务繁多,对清修之事也不要过于苛求,朕觉得这次见你,身子骨越来越弱了。”
顾秉淡淡道:“仁惠足以布政,明智足以建功,清修足以服人。尽心奉公,哪有那么简单。修身养性臣都还未做得好,更别提齐家治国平天下了,别说什么封疆大吏,作为一方父母官,顾秉都觉得受之有愧。”
轩辕侧过身,看看他,像过去那样拍了拍他的头:“朕之前说过一句话,现在依然不会收回。若有人问起你是谁的门生,勉之,你还是可以说朕的名字。”
第三章:歌尽桃花扇底风
顾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坐在青楼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陪他一道坐在软香醉玉里的会是当朝皇帝。
酒香,菜香,胭脂香一阵阵扑来,长时间不进荤腥,从未近过女色的顾秉只觉得头晕目眩,巴不得立刻找个地方吐一下才好。
有暖意从手上袭来,他抬眼看见轩辕关切地看着他,不禁很难看地扯出一个笑意。轩辕摇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朕早就说过让周玦带你来,不然你如今就不会是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顾秉身子不舒服,说话也就肆无忌惮起来:“臣回去就向御史台的秦大人参陛下一本,陛下私进娼寮不算,还威逼臣属。”
轩辕挑眉:“哦,那是个什么罪行?”
顾秉心一横:“荒淫无度!”
轩辕低低地笑,那声音略带喑哑,听得顾秉一阵耳热,正想转移话题问轩辕的来意,就听见有女子浅吟低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那女子走下来,身形犹如声音一般婉转曼妙,杨柳春风。
顾秉瞥见轩辕脸上颇有兴味的神情,闭上眼睛,径自在心中默诵南华经。
那女子却未走向轩辕,眸光柔柔地对着顾秉:“奴家彩鸾愿顾大人安好!”
顾秉一愣,轩辕挑眉看他,只能很无辜地问那彩鸾:“彩鸾姑娘认错人了,在下不是顾秉。”
彩鸾红袖一捂嘴巴,娇笑:“顾大人放心,您来过的事情,奴家是不会说的。奴家曾经在曹司粮的家宴上见过大人,大人忘了罢?”
顾秉蹙眉:“算是忘了吧。本官这里不需要人,你们去伺候那位公子。”
其他女子见轩辕衣着华贵,气度风流,远不是顾秉这样的木头可比,皆蹙拥在轩辕四周,端茶倒水剥水果说笑话,一个个忙的不亦乐乎。
顾秉冷观春意融融,莺歌燕舞,也没管彩鸾,径自坐到打开的窗边,仰视一弯惨淡的明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缓缓打开,有一面目极其平淡的黑衣男子在轩辕耳边低语半晌,轩辕挑眉,站起身来,向顾秉招招手。
顾秉跟着他走去一处喧闹的雅间,还没走近,淫声浪语就一阵阵传来,简直让人不忍卒听。
顾秉忍不住拽拽轩辕的袖子:“孟兄,我看我还是在门口等你罢。”
轩辕反手拖着他走进去。
轻纱漫遮,正中一张波斯大地毯,一群胡姬身披璎珞,着大红绡纱裙上罩云肩合袖天衣,动作各异,姿态撩人。顾秉正在愣怔,突然听见叮当之声,就见一中原歌姬,云霞般的披肩下,竟然只是白色丝衣,曼妙胴体若隐若现,烟视媚行,一举一动皆是诱人妖艳之极致。
“想不到天魔舞竟然重现人世,也只有在忘尘叟这里才可以看到。”轩辕击节而赞,目光定在角落某处,笑意盈盈隐含艳羡之色。
顾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果然有个醉翁歪倒在墙角,正眯着眼睛盯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瓶,时不时还舔舔瓶口,不由得又是一阵反胃。
轩辕慢悠悠地晃过去,行礼:“在下孟夏,受余杭秋暝公子引荐,向阁下打听个人。”
那醉翁正眼都未曾看他一眼,含含糊糊说道:“我的规矩,你都知道?”
轩辕含笑点头:“自然。在下一不会透露阁下身份,二不会透露阁下住处。”
醉汉摇摇摆摆起身:“算是个明事理的。”顾秉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实在是平生罕见的丑陋,五官似乎没有一个长在该在的位置上,更不要说从眼角一直到下颚那道狰狞的伤疤了。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忘尘叟白他一眼:“想不到顾大人也是一个只看皮相之人。既然顾大人喜欢美人,小人不敢不遵。”电石火花之间,忘尘叟竟换上了一张绝世美人的脸,依稀便是鬼谷的白衣女子,只是配上他破锣般的嗓音,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顾秉有些尴尬,干脆站在一旁不说话。
轩辕安抚地拍拍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忘尘叟接过看了眼,目光闪烁。
“看起来这是个会杀头的生意啊。”
轩辕笑道:“只是打听个人,何来性命之忧?至少官府是不会为难阁下的。”迎上忘尘叟疑虑的目光,他干脆伸出两指,指天发誓:“君子一诺。”
忘尘叟点点头,拉过刚刚领舞的白衣女子,坐在她大腿上,把玩着雪白一片酥胸,漫不经心地问道:“孟公子打听什么人?”
轩辕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忘尘叟:“杨信。元佑年间的车骑大将军。”
忘尘叟沉吟了下,想了想:“过三天,给你消息。”
顾秉跟着轩辕出了青楼,就听见有呼唤声,回头发现又是彩鸾,殷切地看着他。
顾秉皱眉:“彩鸾姑娘,有何吩咐?”
彩鸾怯怯地看着他,眼波流转,无限风流,若是换个男子看了,恐怕当下为她死了都是甘之如饴。
“奴家仰慕顾大人已久,有心相交,无奈身为下贱,也许此生和顾大人萍水相逢独得此次,不知道顾大人是否愿意留些墨宝下来,余生漫漫,奴家且做个念想。”
轩辕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负手站在一边看热闹。
顾秉微微抬头,神色冷淡:“彩鸾姑娘,实不相瞒,本官此次只是为了公事。至于所谓墨宝,顾秉不善文墨,留下恐怕也是贻笑大方。吴员外的公子文采风流,姑娘下次可以问他要。时辰不早了,本官告辞。”
说罢,看了一眼轩辕,径自回刺史府。
轩辕戏谑地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彩鸾,迎上在巷口等候的顾秉。
顾秉无奈地看他一眼,问道:“那个忘尘叟既然忘尘,为何会住在那种污秽之地?他的消息很灵通么?那个余杭秋暝公子又是谁?陛下怎么会认识他?”
轩辕拍拍袖子上占到的香粉,好耐性地问答:“秋暝公子是武林中的一个少侠,武林世家子弟,和忘尘叟恐怕是至交吧?周家和他有交情。至于忘尘叟是否忘尘,那就不是朕该知道的事情了。”
顾秉点点头,淡淡道:“万丈红尘,千顷恨海,哪有那么容易忘。”
第四章:暴雨惊雷夜如磐
忘尘叟只托人带来三个字,“麒麟山”。
轩辕借着烛火把纸条烧掉,看向肃立在一旁的赫连等人。赫连杵最实际,直接问顾秉:“嘉州有山唤麒麟么?”
顾秉摇摇头:“蜀中多山,很多山都是不名的。至少在地方志上,下官没有看到麒麟山的名字。”
钟衡臣略微斟酌,胸有成竹地下结论:“麒麟一般都是护国神兽,经常为武将的化身,臣以为陛下要寻找之人,一定隐居在蜀中某座酷似麒麟的山上。”
顾秉低头整理公文,心中思量,赫连应该是知道杨信的存在的,而钟衡臣恐怕还被蒙在骨子里,该是多大的误会才能把杨信这种叛贼联想成护国将军啊。
正说着,清心端着茶进来,顾秉起身,亲自把茶盅递给轩辕:“陛下,这是红景天泡的茶。雨下了好几天了,喝些这个去湿气。”
看着轩辕他们皱眉喝下,顾秉便告辞回书房办公了。
轩辕用舌尖细品苦中带甘的回味,看向钟衡臣:“你对顾秉这个人,怎么看?”钟衡臣轻摇折扇,迎着雨气里的阵阵凉风,玉带雕冠,发丝轻扬,端的是风流倜傥,看的一旁的赫连杵冷的慌。
啪的一声,钟衡臣合上纸扇,留意了下轩辕的眼色,状似苦恼地开口:“陛下,君子不道人长短,恕臣不敢置评。”
轩辕点点头,笑道:“说吧,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顾秉虽然官阶比你高些,但本朝尚清谈,群臣之间互相品评,本身也没什么。你们是同僚,看的总比上位者清楚些。”
钟衡臣犹疑道:“但顾大人毕竟是东宫旧臣,陛下可比臣了解多了。让臣当着陛下的面阐述对顾大人的看法,那岂不是班门弄斧。”
伸手拿茶壶给自己和钟衡臣添了些热水,轩辕脸上阴晴不定:“这五六年少有他的消息”,又叹了口气,“朕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赫连注意到钟衡臣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在心里叹了口气,顿觉钟衡臣若是有看起来一半聪明,凭他的家世,早就比顾秉爬的高了。
钟衡臣也喝了口茶,表情无比清高地开口:“臣是顾大人同科的状元,之前在京中的时候和顾大人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顾大人之后累获升迁,臣就更无缘结识了。不过臣倒是听说一些顾大人在家乡的事情。”
“哦?”轩辕饶有兴味地挑眉。
钟衡臣似乎是得到了鼓励:“有说法,说顾大人的八字是少有的天煞孤星,五岁克死了父亲,靠母亲拉扯,为人家做些针线活计勉强糊口。结果不到八岁,他母亲也死了。他母亲本是富户家的小姐,不顾家人反对私奔跟了他的父亲,似乎是个穷书生吧。他的舅舅家有善心收养了他,供他读书,让他考上了科举。”
轩辕皱眉:“这个朕倒是真不知道。后来呢?”
钟衡臣说的更起劲了:“后来顾大人平步青云,却只给舅舅家五十两银子,从此以后就此不闻不问,毫无报恩之心。连舅母过世都没回去看一眼,更不要提祭扫父母的坟寝了。唉,我们这些同科的举子听闻这些事情,都是不可置信啊。”
轩辕点点头:“朕知道了。”
门打开,清心端着一份盘子走进来,上面放着几张纸。赫连杵上前一步打开,看轩辕:“顾大人列出了三座有可能的山,山上各有一些零散没有造册的住户。刚刚顾大人派人去看了,排除了几家猎户隐士,只有城郊的藏月山最有可能让人隐居。”
轩辕点点头,起身,赫连和钟衡臣也赶紧跟上。
他们走过空旷的庭院,几日大雨,桃花早已凋零成泥,只剩下光秃秃的树丫。顾秉的书房里点着灯,轩辕隔着雨帘看着伏案疾书的单薄身影,心中突然没来由一阵酸楚。
“把这个送进去罢。”轩辕脱下身上的狐裘,递给赫连,径自走回卧房,剩下茫然失措的钟衡臣。
“藏月山地势险峻,远远就可以看见峨眉主峰,最近连绵大雨,山路泥泞,稍不留神旅人过客就会摔下万丈悬崖,而此山下便是三江汇聚之地,水流湍急,一旦落入,绝无生还之机。”
轩辕听钟衡臣喋喋不休地介绍此地风物,几乎都相信他便是本地人了。
赫连杵是武将,讲话直接的很:“钟公子,你也知道此地险恶,再说话分心,可没人下去救你。”
钟衡臣看他一眼,闭了嘴,但这仇恐怕是记下了。
轩辕眯着眼睛看着起伏的竹海,问向导:“蜀地似乎产竹?”
向导是个精灵古怪的小衙役,特欢脱地回答:“是啊,没看见我们刺史府都种了好多呢。我们大人有点银子全用来伺候他那些竹子桃花了,大人的竹子都是从永福镇运来的,桃花都是托熟人从洛京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