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龙口镜丢失,九婴与谷鬼两路围堵,皆无所获,大队妖兵,原路返回。
自此,天地至宝,自那日镜湖回阵之后,便彻底隐匿于了天地之间。
若是清乾仙君濮落并未失去对由尘所有的记忆,这天下,怕是还有两个人大致知晓龙口镜为谁所盗。虽仍不清楚那人的身份,却也知晓那人是上古神诋,来路不明。
但现下,濮落记忆一失,唯一清楚此事的人,便只剩下梅山白狐由尘一人。照他清冷的个性,除非他人来问,否则,此事怕是他也绝不会多言一分。
何况,现下他已知癯仙下落,自是更加不会多管闲事。
龙口镜一事余波刚息,清乾仙君一日找到妖王鲻刖,说是离开南岳已久,修改文书之事也耽搁了不少时日,此事已不宜再度拖沓下去,便与妖王商讨片刻,定于妖界灰日最盛之时,修订《太元山书》。
这一日,镜湖四处警戒严防,唯恐再出了那盗取宝镜的贼人。
以四方郡王各守阵门为主,左右护法与妖界妖娆随行镜湖中心为辅,妖王与仙界使者清乾仙君,浮于镜湖湖面,各执《太元山书》,两厢修改,滴血为誓。
“妖娆圣者,这些日子,怎么身边如此空闲?”缓缓摇着黑玉宝扇,一身绿衫的麓公,勾魂眼含着笑,缓慢地走近立于身旁的人。
由尘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淡金色的眸光宁静,却是杀机暗浮——
他可是还清楚地记着那些账,总有一日,他会连着这人的性命,一并收回。
“拜阁下所赐,由尘近日确实好不清闲。”淡淡地撇开眼,眸中的杀机散去,又恢复冷漠的光芒,继续望着那湖面上的两人——
此时,妖王鲻刖正在施法,拨开平静的湖面,抬起湖底祭台,取出石台妖珠。
镜湖被称作禁地还有一大原因,便是此地除了放置着上古宝镜之外,还是历代妖王的陵墓。湖底那放置着龙口镜的石台,也正是镶嵌着一颗耀月珠的祭台,而《太元山书》便置于珠中。
至于神界的《太元山书》置于何处,清乾仙君下凡之时,是玉帝亲自践行,据说那文书便是放在了玉帝的耳中,由此可见文书之重。
麓公站定在由尘身边,摇着宝扇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那半空中风华绝代的两人,语气散去风流,略微平和地说:“麓某听说,妖娆圣者并非三界中人,而是来自西方佛界,原属佛国之人。”
身旁未有响动,半晌,麓公才又听到了那清冷的声音:“原来左使大人也不甘寂寞,当日竟暗中陪伴了由尘一夜,在下真是好生感动。”不知是否是幻觉,麓公忽而觉得,每每与眼前人在一起时的言语针对,此时却少了一丝凌厉,就好像只是淡淡地说着,没有丝毫情绪。
“诶——”呼啦合上宝扇,麓公似有所指地笑言,“小公子此言差矣,麓某是怜香惜玉之人,又怎会舍得小公子独自犯险?可不像有的人,每次都是让小公子负伤而回啊!”意味深长地拖长尾音,一双顾盼风流的勾魂眼微微眯起。
前日里,他无意从绿珠口里得知,眼前的人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蜕了一层皮。和往日的样子相比起来,现在立在眼前的人,似乎确实要比之前变化了许多。那似仙非仙,似魔非魔,似妖非妖的气息,更为稳定融合,就好似有什么从中起了调和作用,将几者极为冲突的气息,安抚平定了下来,使之各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甚至,连周身的仙气也更加淳厚。
若是他看的没错,怕是以由尘此时的修为,就是再多十个他,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尘儿小公子,现下双目可有清明了?”心中暗暗思忖片刻,麓公试探着开口问道。
由尘转头,两眼沉静地看着他:“这才是你想问的吧。”凤目眸光冷魅,却又好似少了什么,多了什么。
麓公笑笑:“在下是在关心小公子的安危。”
“我的双目确实已好了,自蜕了那层皮之后。”轻声言语着,由尘的话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以那十一根紫蒲藤缝魂,确实令他全然脱胎换骨,真真是蜕了一层皮。连夜不能视的双目,也能在漆黑的夜幕下看清周围的事物,愈合如初。而当初癯仙用以缝魂的仙气,更是被紫蒲藤全然融合。
不然,若非紫蒲藤的原因,那日濮落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怕是至今都不可能消散愈合。
麓公沉静地盯着他,忽而“啧”一声:“我说小公子,现下的你怎么愈发的对人冷淡了?麓某好似不论说什么,你的表情都不会换一下,就算是——恨,你也应该瞪在下两眼吧?”以前的由尘虽是冷清的,可是对他的厌恶却是显而易见。偏生现在的由尘,就连厌恶之感也叫他感觉不出分毫。麓公忽而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人漠视得那般彻底,连存在于那人心中的价值都失去了。
这,令他——很不舒服。
“是么。”清淡地回答,由尘漠然转头,望向那飘然在湖面上的仙人,原本没有神彩的眸子,暗里却洋气一抹幽光。
心底难诉语千万,蓦然回首只成空。
那日,他成了“妖王送来的人”,而他又恢复了比从前,甚至是比与他相识之前,更为冷漠,孤傲的上仙。
此时,两人之间又何止天差地别,简直无有黄泉碧落,连相较的资格,也一同失了去。
濮落仍还记得很多事情,例如此次来妖界的主要目的,还有那刚收下的徒儿绿珠,他事事记得,未差一字。
可是,偏偏关于由尘自己的,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恍如烟云消散,从未存在天地之间。
他忘了由尘,忘得彻底,彻底得令人微觉心酸。
麓公紧紧盯着身旁的人,看着他望向镜湖湖面,恍惚依旧淡漠,实则情深意长地望着那暖黄衣袍的仙人,嘴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心底腾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气,令他憋闷无比,直要冲破胸腔。
缓缓闭上双目,麓公定了定心神,待再睁眼时,又是往日那风流倜傥,言语轻佻的妖王左使。
“既然圣者不想多言,属下也不便再打扰下去,如此,麓公告退一旁。”说着,对着由尘微微俯身施礼。
“等一下。”
忽而,由尘叫住了他。
麓公略微有些诧异,仍是顿住了脚步,转回身来。
“圣者还有何吩咐?”扬着唇角轻笑,方才还阴沉无比的心境,因那三字微微得到了平息。
由尘看着他,倾世容颜冷漠如旧,银白色的眉峰下,淡金色的眸子平静如水:“当晚你既已听得清楚,可有解开‘花门由尘’四字之谜。”
鲻刖说癯仙在仙界,并念出了龙口镜显现的一句诗——花开满天絮无门,由得前生断红尘。
此句诗,麓公或许不知道,但是由尘却是清楚的,这正是出自命格星君当年为癯仙所占的命相。
鲻刖说,若是要解四字之谜,怕是还要从那一句诗入手,虽然已得知癯仙就在仙界,但是具体的地点,龙口镜只给出了一句诗。也就是说,若想要找到癯仙,必须依照此句诗来破解字谜。
否则,空知人何在,却不知人所居,徒劳无获。
麓公沉默一宿,神色略微有些凝重,半晌,他缓缓开口:“若如我没猜错,那四字之谜的谜底,怕是只有两个字。”
脸色一变,原本好像从不将人看在眼里的双眸,此时泛着一丝异样的光芒:“哪两字?”由尘低声问。
“花——冢——”
瞳孔紧缩,由尘胸中猛然一痛:“你说……什么?”
冷冷看着脸色微变的人,麓公冷笑一声,继而略带着残忍意味地说:“麓某刚才说,‘花门由尘’的谜底,便是花冢——癯仙的陵墓。”
瓷白的脸色瞬时变得更为苍白,麓公看着那失去魂魄般的人,忽而感到一阵畅快。
“问伊记否前生事,相对空吟魂断时。红尘都断了,那诗中不正是说,癯仙命薄,不久于世。想来‘花门由尘’中的‘花门’二字,其实便是花冢,不然又何来随着红尘辗转?”
“嘶啦”打开宝扇,麓公悠闲摇动着:“好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至于,到底是否是花冢,不论真假,只要癯仙在仙界,都有的我们好找的。不过在下相信,尘儿小公子一定知道那个地方在何处,只是需些时日记起来罢了。”语毕,对着由尘略略颔首,“属下就先告退了。”抬脚走到一边,只留下一脸淡然,却恍惚出神看着前方,略有些失魂落魄的由尘立在原地。
“花冢……”
痴痴地低喃着,银白色的眉峰下,双目轻轻瞌下,那冷漠的脸颊上,竟让人以为有泪垂下,“已经……不在了么?”
半晌,无力吐出一句话,却好似失去了所有的生机,由尘转身,朝着镜湖之外走去,好似不愿再管眼前的是是非非,纷纷争争。
这一次,难道,他又错过了……
胸口中,那不知还是不是自己的心,隐隐泛着闷痛,让人难以呼吸。
……
半空中的濮落,静静等了半晌,才等到妖王从那颗耀月珠中取出《太元山书》,两人只言语了几句,便达成共识——只要鲻刖一日称王,妖界绝不进军仙界一步,相对的,仙界也绝不下犯妖界一寸疆土,两界互不侵犯,两不相扰,各执疆土。
正当濮落欲施法修改手中的《太元山书》,指尖已腾起一抹金光,忽而,额角莫名地抽痛了起来,他不由微微蹙起了眉头。
方才,他好似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痛。
是心,却不是自己的。
睁眼回神时,濮落又有些莫名地看向岸边,那原本还站着一个雪白色人影的地方,此时却哪里还有一个人。
那晚之后,濮落得知那刚从自己床上下去的人,正是妖界新立的妖娆,一介男子也能坐上妖娆之位,濮落愈发地觉得那个狐妖的过人之处。
只是,心底生不起一丝好感之意,总觉得,这样一个男子,于世于人皆是祸害。若非他身有仙气,且那股仙气还有些熟稔,怕是自己早已一掌将那孽障捏碎,使之魂飞魄散,无法魅惑人心。
连自己在妖界收的第一个徒儿,那个小小的柳树精,也十分地喜欢往那人的居所跑去。若非这些日子自己时常喝斥着,并以修炼根基为由禁其脚步,怕是那小妖孽,天天都要去那紫竹别馆。
奇怪的是,每次濮落接近那人,胸口都会有一种充实的感觉,好似自己的心就在身边,可那人一走,胸中便又会变得空落落起来。甚至那人身上的仙气也让他极为熟悉,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身上散发的仙气,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就好像,有人在阻止他看清那狐妖身上隐藏的东西。
好似,若是看清楚了,便会知晓什么惊天的大事。
第五十二回
“圣者……”绿珠望着面前风华绝代的人,水杏眸子泛着水光,好似一汪月光下的湖水,下一刻便会溢出水来,“我可以进来么?”
由尘抬头看向门边的女子,略微点了点头,继而半敛眼眸,沉静地喝着茶水。
得到主人的允许,绿珠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站定在由尘身边:“圣者,我……”
“先坐下吧。”打断她的话,由尘淡淡指了指对面。
绿珠欲言又止,终是跪坐在矮桌面前。
“绿珠来,是向圣者辞行的。”
安静地为面前美丽的女子沏着茶,由尘沉默不语。
“师父说,文书已定,是时候该回仙界了。”
“恩。”
“师父也会带着绿珠走。”
“应该。”
“绿珠……师父还说,待绿珠到了南岳山,受周山灵气涤荡,必能跳脱妖胎,修成正果。”
“此为你仙缘,亦是应该。”
“圣者……”
“绿珠,”淡然开口,由尘将沏好的茶,推到女子面前,“凡尘不是你眷恋的地方,妖界更不是。你命有仙缘,迟早要飞升成仙,不应再受其他牵绊。”
女子垂下眼眸,浓黑的睫毛微微颤抖:“圣者……绿珠,绿珠舍不得你。”说完,好似在无声落泪,惹人怜惜。
由尘只是淡淡地喝着茶水,缭绕的白雾,迷蒙了那张瓷白而绝色的容颜。
他明白,面前单纯善良的女子,其实对于修仙是不热衷的,只是想要得到他人的认可,活得自在一些。因此,当由尘成为第一个认可她的人时,女子心怀感激,甚至对他产生依恋。只因,女子并不贪心,有一个人当自己是人,是活物,而不是玩物,她便足矣。
心底微微有些轻叹,由尘偶尔看着绿珠也会想,若是每个人都能如斯简单,那么,怕是尘世也不会风云涌起,纷扰诸多了。
只可惜,贪念是人的劣根,执念是劣根深种,何来轻易剔除。
得到容易,只怕是失去之时,即使毫不在乎,也不愿放手分毫。
“去你该去的地方,别回头。”
因为即使回头,你也不会看到更为美好的东西。
双目通红起来,绿珠抬眼看着由尘,那细小的水珠,欲落不落地含着眼角,好似一粒晶莹的珍珠,弥足珍贵。
忽而站起身来,绿珠毅然跪倒在由尘面前,声音决绝地说:“绿珠一定不会辜负圣者的期望,他日必定荣登仙位,”眉心的翡翠流转着琉璃的光彩,她垂头对着由尘磕下头去,“绿珠想再叫您最后一次——师父。”
一下一下,恭敬而带着一股浅浅的惆怅,坚定不移,长磕三下,却又好似临别的感恩。
微微撇开了头,由尘声音轻浅地说:“起来吧,若是叫师父瞧见,又要不快了。”
冷清的紫竹别馆,仙人已经很少踏足了,唯一来得勤的,便是眼前的女子。
恢复冷清孤傲的濮落,是不愿再与他人沾染上分毫的。他甚至隐隐觉察出,现在的濮落,其实是不喜他的。
或许是因他是妖孽,也或许,是那天颇为不快的再次“相识”。
起身站起,绿珠缓缓坐回矮桌,微微拭了拭眼角,那晶莹的水珠终是未有掉落下来,只是美丽的眼珠泛着浅浅的瑰红。
虽是没有听到回应,但也未有拒绝,也算是她最大的满足了。
“绿珠,我还有一句话要赠你,算是你我相识一场,我送你的临别之言,”由尘抬眼看着绿珠,细语轻声地唤她,似乎想了许久,终是娓娓道来,“镜花水月一场空,犹如指捻一缕风。莫使尘缘转孽债,来生蜕于天九重。”
微微一愣,已穿着一身白纱的女子,不解地抬眼看着他:“圣者,您这是何意?”
“前尘俗事莫哀,尘缘隔断仙缘,若你真心想要跳脱凡尘,必无心中挂碍。”
“我……”不安地轻咬嘴唇,女子微微闪躲面前的人投来的目光,像是多少明白了话里的真意。
“清乾仙君,此生只能是你的师父。绿珠,那些不该想的,切记莫要留下,不然会成你命中的劫难,无法逃脱。”轻声道出缘由,放下手中茶盏,由尘缓缓站起身来。
“回去吧,该说的都说了,你想做的也做了,我们也算缘尽于此。你莫要忘了你说的话,不会辜负我的期望。那么,也要记着我所说的。否则,他日若是绕进孽缘,我想拉你,也都帮不了你。”
“圣者……”低声喃呢,有些怔愣地看着只余一抹决然背影的人,想问他为何知晓自己的心思,又想问其他,心里是不甘的,可是更多的却是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