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快上车。”虽然疼得脸都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还是轻轻松松地回答,“路上小心,我从此不能陪你了。”
却没想到,刚才还挺正常的小耗子一下子红了眼圈,蹲下身握住已经支持不住坐倒在拴马石上的夏荆的脚踝,流着泪利落地一抻一拽,夏荆还没反应过来要疼,已经感觉到脚上的不适消失了。这家伙要是挂个幌子专治跌打损伤,一定能赚不少钱。夏荆由衷赞叹。
“不就是崴了脚么,你快死的时候我都没哭,这会儿你哭什么。”脚上的疼痛散了,全汇聚到心里去了,小耗子,直到现在,我还是想留下你,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喜欢一个人这么久。
如果这个人不是你,该多好。
“我早就不怨了。”顾秦背对着曾经的恩主,云淡风轻地笑道,“咱们俩没这个命。我只遗憾,不曾像待你那般,待过临安。”
自此释怀。
叔叔说得对也不对,真情是不会消散,但把真情落实到柴米油盐里去,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了。有些真情活在日升月落里,有些只长眠在心里,形式不同又如何,都是真情。
刚才是抢了谁的手帕来着?倒要回去仔细看看,女娃儿品位不差,看上我的小耗子了。
现在想起秦淮河,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秋高气爽,正宜出行,一路啃着夏府送的花色点心不停不歇地赶到金陵的顾秦疯了一样拍着赵临店铺的大门,一边拍一边喊:“我回来了!”
秦淮河见识过得最好的嗓子,清澈如山泉,灵动如云雀,喊了没两声就惊动了左邻右舍,趁着这小疯子停顿的时候插上一句:“老赵收账去了,下午才得回来。”
“把门拆了!我要进去!这是我家!”小疯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做狮子吼。
揣着银票兴高采烈回到家的赵临老远就看见门槛上坐了个玄色长袍的小个子,头一点一点的,好像是快睡着了。凑近了一瞧,激动得手都抖了,宝贝儿,你回来也不说一声!
“顾秦,是你么?”凑上去,轻轻地打听,伸手想拍拍他,还没触到就犹豫了,只拨了拨他额前的一绺头发。
看来真的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赵临干脆蹲下来,与他面对面,再唤一声:“顾秦?”真的很像他,但没这么憔悴这么老,要不是亲自给顾秦的父亲扫过墓,赵临会以为是顾家老爹来找儿子了。
“嗯……”坐在门槛上的小个子半睁着眼睛抬起了头,看到赵临,几乎跳了起来,一头撞进赵临怀里,把赵临撞翻在地,大喊:“我回来了!”
赵临幸福得不想站起来。
被迫等在原地守行李的车夫看到赵临,狠狠地舒了一口气,看顾倾城这般高兴,之前的不愉快已经散了七八分,等帮忙把大包小包都搬进店里,拿了赵临给的一捧赏钱,就什么怨气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了。走之前还不忘招呼:“以后还来京城玩呐!”
“好好好,您辛苦!”顾秦追出去喊,手却不肯放开赵临,把赵临拽得差点迎头撞上门板。
华灯初上时候,赵临陪着顾秦一样一样整理带回来的包裹。每个包裹都有来头,顾秦解释着,这个是进上的点心,我留了最好吃的几样给你;这个是内造的纱料子,做蚊帐;这个是没用完的纸笔,可惜那些信都烧了;这一包里头杂七杂八的是姐姐妹妹们送的……赵临静静聆听着顾秦手舞足蹈地胡说八道,久久不言,直到顾秦生气,命令“给点反应”,才颤抖着一把抱紧了竹竿子似的孩子,哽咽道:
“我以为等不到你了。”
我等你一年了,小顾秦,每天都在期待你敲门的声音,却总是等不来。怕你回不来,怕你不想回来。久而久之,失望成了习惯,心底的疼痛攒了一层又一层,都疼麻木了。你走以后才发现,其实从第一次在惊鸿舫见到你开始,我就在等你来我身边了,只是那时你我都没有发觉这份情意。
“别傻了,我为什么不回来。”已经哭成个小姑娘的顾秦口齿不清地纠缠着,“这里是我的家啊。”
陪顾秦回乡扫墓的时候,赵临经常又想哭又想笑,气得浑身抽抽又没法发作,可这会儿这又想哭又想笑的感觉却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一年的委屈和从天而降的幸福同时爆发,冲击着四肢百骸,心跳得胸腔都疼。
舟车劳顿,没力气多哭的顾秦先平静了下来,打来水给赵临擦了脸,再从随身的包袱里抽出几件干净衣裳,笑道:“那——我先回去啦。”
脸还埋在手巾里的赵临闷声道:“那房子——我卖掉了。”
一只脚已经踏出门的顾秦立刻炸了毛:“卖掉了?!我的东西,你说卖就卖?!”说着掉过头就扑上来捶赵临。
轻轻避开的赵临把手巾向脸盆里一摔,闪到顾秦身后,抬脚踹上门扇,回身将顾秦拦腰拎起,三两步上楼进了内室,隔着一尺远用力一扔,不等他“哎呦”完,朗声道:“你都是我的了,你的东西还不都是我的。”
摔得眼冒金星的顾秦揉着头坐起来,晕晕乎乎地轻声问:“那你以后还会赶我走么?”
紧紧拥住还没清醒过来的顾秦,吻着他夹着白发的一头黄毛,低声道:“再也不会了。”
青筋暴起的爪子哆嗦着够上来,勾住了赵临的脖子不肯撒手,半晌,笑着说:“君子一言,不许反悔。”
“我以前,只是怕你太依赖我,怕有一天散了,你活不好;可那天我想通了,咱们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有一天日子过,便享一天的福。”总算表明了心迹,却发现顾秦早已经睡熟,眉心的皱纹随着呼吸抖动着,唇边一丝浅浅的笑。
爱怜地揉揉顾秦尖得能在桌面儿上戳出个洞的下巴,轻手轻脚地下了楼,跟隔壁渔家铺子打招呼,明天给我杀两斤小鲫鱼,再要一兜青虾。
京城没水,小顾秦这一年肯定没养好,又担惊受怕的,你看看都可怜成什么样子了!
看着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的顾秦,赵临支着手臂直摇头,不够还有,别舔手指头。一边暗自生夏荆的气,好歹也是宰相家,不说锦衣玉食起码也是不愁吃穿吧,就把我的小顾秦给弄成了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年老了十岁。
更让人摇头的是,倾城公子风度典雅如神仙,可面前这家伙——都说了不够还有,你饿死鬼投胎么顾秦——实在看不出来居然能那么多年稳坐秦淮河第一把交椅。
说是饿死鬼投胎,其实也不过喝了两碗鱼汤,吃了一碗虾仁而已,顾秦从来都是三顿吃常人一顿的量,又不吃肉,挺好养的。
撑得站起来就坐不下去的顾秦溜达了几圈,突然笑了一笑,回屋拿了一个丝绸小包裹出来,打散了对赵临炫耀:“瞧瞧。”
夏府的丫头们虽然不至于爱上倾城公子,喜欢却是很喜欢他的。倾城公子活泼随和,唱得那么好听,长得又那么好看,真是可爱得谁见了都想给他做媒。绣帕,珠饰,甚至小玩具,都塞给了倾城,这个人真招人心疼,一说要走,特别不习惯。
“多好的针线呐,”赵临拿起一方红绡手绢来赞叹,“儿啊,你真不争气,都没给我娶一个回来。”
“要不我再去一趟,您看上哪个了?”顾秦探过头瞅着,赵临正在夸奖一条白汗巾子,近看一片空茫茫,远看却是朦胧淡然的一副山水图。“这个么?这是周大娘做的。周大娘是夏府最好的绣娘,绣了一辈子了——爹,她都可以做你的娘了。我喜欢这个,她也喜欢我。”
素净的缎子,简陋的荷花,丝线染了几个手指头印儿,花的边缘都有些磨毛了。
“你倒提醒我了,”放下汗巾子,赵临严肃地说,“我也该找个老伴儿了。”
“你敢!”
跳上桌子的顾秦撞飞了一片斑斓色彩,赵临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第二天,赖床赖到晚饭时间的顾秦哼哼唧唧地挪下楼来,一边吃饭一边哀求:“今天能不能不洗碗……”
“不行。”赵临想也不想地回答,看到顾秦寻死觅活的表情,立刻又笑了,“我来洗。”
如蒙大赦的顾秦赶紧慢慢挪回了卧室,脸也不洗就往床上一趴,赵临再怎么拽,再怎么骂,就是岿然不动,装死。
内心有愧的赵临赶紧烧来开水伺候顾秦洗脸换衣服,把晒了一天的被子给他裹裹严实,收拾完了,再下楼去洗碗。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赵临被一只软软的爪子挠醒,不想睁眼,只“嗯”了一声,那人就撒娇:“抱。”
“不想动……”赵临亲了亲那只爪子,继续睡。
“抱一个嘛。”这次两只爪子都搭上来了,很执着。
“嗯。”干脆翻了个身,当没听见。
“你到底抱不抱!”很嚣张的一声咆哮,赵临不耐烦地翻身回来,把讨厌的小东西揉成一团塞进被子,溺水一般抱紧了不撒手。
热热的,乖乖的,其实抱着挺舒服。
清早醒过来才吓了一跳,不会把顾秦闷死了吧!
低头一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拱在自己的肩窝里,身子蜷成个虾米,正睡得云里雾中,沉酣不知梦。
赵临从此以后不抱着个什么就睡不着,顾秦死后,就改抱猫,适应了许多日子才勉强能睡安稳。
中秋那天,顾秦起了个清早,揉月饼皮,剁馅,炒芝麻,忙得正高兴,回头叫赵临:“临安,我们送点去惊鸿舫吧,给良儿他们尝尝——我以前从来都吃不到月饼。”
赵临刚想说好,突然反应过来,赶紧说:“好,我去送,你看家。”“我也要去,很久不见他啦——应该比我那时还风光,良儿比我天分高。”顾秦抡起胳膊把月饼模子拍到案上,“啪”的一震,扣出来一个精致整齐的“婵娟”。赵临想,老瞒着也不好,总有揭破的那一天,反正要伤心一场,早早了事还好些,便低声道:“颜良不在了。”
“不在了?”顾秦先是一惊,继而高兴地跳起来,“他和我一般好命。”
这孩子理解偏了。赵临苦笑,这下伤心要更加一层了。
“他死了,顾秦,颜良死了,六月上的事。”赵临吞吞吐吐,越说越快。
做好了顾秦晕过去的准备,可等了半天,那个细长的背影只是僵直地靠着桌子,动也不动。正要说节哀,那边就发话了:“怎么死的?”淡定地如同在讨论小说戏文。
“先喝了药,又把刀压在桌子上……挣扎了很久……”
又是沉默,赵临不敢惊动顾秦,只盯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悄悄抽了一条手帕准备给他擦泪。
等了很久,顾秦还是一言不发,赵临忍不住转到他面前,捧起他惨白的脸,低声劝慰:“难过就说。”看不到他大哭大闹,赵临反而有些慌,这孩子不会是伤心过度,傻了吧。
推开赵临,顾秦摇摇晃晃地踱到门口,一下子跌坐在门槛上,手遮着额头,看晴空万里,笑道:“今天是中秋节啊。”说完,靠住门柱闭上眼,雪白的牙齿把下唇咬成了青紫色。
赵临特别难过,但不后悔告诉了他。顾秦总要过这一关,有自己在,总比让他一个人承受的好。但是顾秦这样愣愣的样子,劝都无从劝起,实在有点棘手。顾秦偶尔会咋咋呼呼的,这回这样刺激一下,难道真的从此就疯了么。
许久,腿都站麻木了,才听得顾秦悠悠一声长叹:“如果我还在惊鸿舫,会不会也是这个下场?”赵临终于听见顾秦出声,不由得放了心,听他如此说,又不知如何回答,想来想去,只能说:“可能吧。”一出口就害怕,怕顾秦想不开,赶紧蹲下来拉住他的手:“顾秦……”
“你放心,”顾秦惨然一笑,“我不会——良儿他是等不下去了。”
“本来可以救他的……我编瞎话说他想逃跑,老板说从此不放他下船……我该赎他才对!”赵临也坐倒在门槛上,抱着头痛苦地感叹。
“不怪你。那么多人……”顾秦伸手揽过赵临,额角蹭着额角,“各人有各人的命。”
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纸笔店老板和顾倾城叫花子似的蹲在自家门口,相依为命的样子,也有不当一回事的,也有好奇停下来看看的,看见赵老板的脸色,便不敢搭话,多瞅两眼便转身离开。
“老赵!”渔家铺子的人伸长了脖子喊,“去码头拿鱼!”
赵临想起来,为了给顾秦过节,早早就交代了要十条刀鱼,等了这些天,倒真是不负有心人,没错过过节。赵临拍拍顾秦的头,笑道:“跟我一起去吧。”
“我在家里把月饼烤出来,你去罢。”顾秦说着就要进屋,还没抬脚,就被赵临硬扳了回来,牢牢牵在手里,一边走一边说:“别想糊弄我。”
顾秦蹦跶着跟上来,笑道:“糊弄你什么?”
“我看得懂你,”赵临冷冷说道,“你忘了么?”
顾秦,别笑了,笑也没用。
去年,也是这个季节,一条船,一个人,带走了倾城公子所有的曾经。
曾经至高无上的风光,曾经穿刺入髓的痛苦,曾经刻骨铭心的热情。
以为一切都烟消云散,却不知腐朽了的过往也是过往,沉淀在心底的尘埃依然是尘埃。秦淮河留给一代代倾城公子的,只有恐慌和不信任,哪怕幸运如顾秦,也摆脱不了星光下的噩梦。永远睡不好,时不时地,就会梦见飞旋着的脸,刺耳的笑声,身体自动反应出熟悉的疼痛。疼着疼着就会醒,头脑醒了,身体却醒不过来,仿佛恶鬼压身。
颜如玉用一种相当惨烈的方式,获得了永久的解脱。
赵临不想放任顾秦去回忆那些黑暗的历史,不想放任顾秦病态的依恋,不想让顾秦在自己的怀抱里依旧噩梦缠身。
阳光下的长江金光粼粼,渔船往来,帆影交错。砂纸样的风吹皱了淡墨色的水流。赵临一手交钱一手取货,抱起一筐银光闪闪的刀鱼,牵着顾秦往回走,边走边说:“我帮不了别人,起码能护着你。”
“我知道。”顾秦躲进赵临的手臂,淡淡一笑,“我只是不能想象,良儿对自己下那么狠的手。”然后夺过湿淋淋的竹筐,离得远远地提溜着,轻声说:“我命好。”
赵临还是有点后悔,不该在过团圆节的时候跟顾秦提生死,分明是好好的月亮,好好的家,好好的两个人,却避不开悲伤。
收殓颜良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下腹恐怖的伤口,记住了他扭曲的面容和不肯闭上的眼睛,也记住了他竟然是微微翘起的唇角。他在笑,临死前疼痛消散的瞬间,来不及放松身体,只够绽放一个笑容。倾城公子的继任者将一辈子的痛苦浓缩成了几个时辰的挣扎,从此安然。
下葬那天,在如玉的坟前许诺,等顾秦回来,就再也不和他分开——怕什么顾秦不能独立生活,扯淡!我跟他同生共死!
“如果有什么药能让人失忆,我一定给你灌上一大碗。”赵临剥着月饼上的酥皮。
“连你一起忘了?”
“如果以后你不再做噩梦,不再……忘了我,也可以。”赵临先急后缓的口气把顾秦逗笑了,一边拣着烧刀鱼汤汁里的蒜瓣儿,一边郑重地笑道:“我永远不会忘了他,就像我永远不可能忘记惊鸿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