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看来,似乎只有这个办法。
等这次北征凯旋,他便着人上张家提亲,炽儿大了,他总归是留不下的。既然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幸福,就让别人给他。如此,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总算是能够欣慰一些。
两人各怀心思,在彼此的呼吸声中渐渐沉睡……
三月的蒙特山脉,冰寒冷冽的气息尚未退散,山林之颠,依旧可以看到霭霭白雪的痕迹。
蒙特山下的荒原,数以万计的军帐绵延数里。呼啸的北风凌空袭来,扯得插在营帐之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营帐之下,无数的火堆还没有熄透,点点的火星在北风的侵扰下明明暗暗。
值夜的兵士身穿盔甲,二十人一队,手持武器在各营帐之间交替巡逻,戒备森严得连一只苍蝇飞进来都得废半天的劲儿。
四更初,静谧非常的营帐北围,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数十道黑影,在夜色的掩映之下朝营地直奔而去。
待他们奔至离营地三十米外的土丘之时,为首的黑衣人顿时矮下身子,跟在后面数十道黑影迅速蹲下身,掩藏在土丘之后。
为首的黑衣人示意其他人待在原地待命,而自己则带领三五个身手敏捷的黑衣人绕过土丘,再次朝营地进发。
守了一夜的兵士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将手中的武器夹在腋下,不断的搓着被冻僵的双手。
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色暗器细且锋利,根本不等这些兵士做出反映,便已经接二连三的倒下地去,无声无息。
没有被暗器伤到的几名兵士正要大呼,如鬼魅般的黑影已经来到他们身后,抽出匕首割断他们的咽喉。
解决了北围守卫的兵士,黑衣人互相对望一眼,为首的朝后扬起手臂,打了个只有他们的人才看得明白的手势,转身率先进入军营。
掩藏在土丘后面的数十道黑影得到他的信号,迅速猫出头来,沿着被同伴打开的通道目标明确的朝位于营地正中的帅帐而去。
巡逻的兵士刚刚走过,走在最后的一个兵士听到不寻常的动静儿,回过头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抹黑影从自己眼前闪过,顿时一声厉吼:“谁——”却不料话音未落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走在前面的兵士纷纷转过身来,看到突然袭击而来的黑衣人,顿时大叫“有刺客”,然后举着武器奋力厮杀。
军人因为经过专门的训练,都比较浅眠,战友的一声“有刺客”将附近所有营帐的兵士都惊醒了过来,一时间整个营地沸腾起来,吵闹声,咒骂声,刀剑相碰,血肉相搏的混战声此起彼伏。
那群黑衣人一看就是经过特殊训练的高手,普通的兵士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手起刀落的同时,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兵士们便如同刀切白菜般倒了下去。
“你大爷的!谁那么大胆子,敢扰了爷爷的好梦!”某座比较大些的营帐之中,传来一声粗鄙的大骂,随即,一个魁梧的身影撩开帐帘,扛着大刀就出来了。
正在酣战的兵士被他的骂声吸引,看过去的时候竟然发现那人根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就出来了。
而在这整个军营之中,说话如此粗鄙的,除了朱能还会是谁?
只见他骂骂咧咧,不问三七二十一冲入战圈,手中长刀虎虎生风,所到之处无不惨叫连连,血肉横飞。
黑衣人一个个倒下,为首的见大事不妙,转身想要往营帐外撤,刚一扭头便见朱能站在自己面前,手持大刀,目眦欲裂。
由于那些黑衣人离帅帐还有断距离,所以当刚进入梦乡不久的朱棣和朱高炽听到动静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刻钟的时间。
朱高炽睁开眼睛,反射性的仰起头,却没想到自己此刻还在朱棣怀里,他这一仰头,正好顶上朱棣的下巴。
朱棣闷哼一声,敲了他一记爆栗,二话没说,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当朱高炽回过神来从床上爬起来时,他已经站到了军帐门口。
“怎么回事?”朱棣厉声喝道。
门口正在端着武器严密守卫帅帐不敢有半分懈怠的兵士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躬身行礼:“启禀王爷,有突厥兵趁夜偷袭。”
“我X!”
朱高炽抓过衣服套在身上,走到朱棣身后的时候,他发誓他听到从朱棣嘴里蹦出了某句他耳熟能详的粗口,不由得暗地里抹了把汗。
“传令下去,活捉为首之人,若不能活捉,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朱棣清晰的下达命令,脑子里却有着一丝疑惑。
下午探子才回报于他,北突联军距离蒙特山脉尚有三百多里,且此地山林河流交错,地形复杂,他们一时半刻不可能抵达,所以他才下令在此扎营休憩,以备明日行军。突厥兵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
“是!”那兵士领命转身跑开。
朱高炽站在门朝战圈看了一眼,蹙起眉头:“那人身手敏捷,武艺高强,能叔要吃亏!”
说完竟然转身抓了剑就跑出去。
“殿下!”另一个守卫的兵士见他跑开,转身看着一言不发的朱棣,“王爷,属下去将殿下追回来!”
“不用了。”朱棣轻扬右手表示阻止,看着朱高炽的背影微微勾起唇角。
你小子还担心你能叔呢,他怎么说也在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再说了,就算朱能真的不是那个人的对手,不是还有张玉?哪轮得到你去掺和?
不过这种小场面,有张玉朱能在,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让他先锻炼一下也好,免得过几日真上了战场,见到血不会走路。
这么想着,朱棣竟然一点也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转身进了营帐。
两刻钟后,营帐外渐渐安静下来。急促的脚步声离帅帐越来越近,细听之下却不像是朱高炽。
朱棣皱了眉头,抬起头来的时候,营帐的门帘正好被朱能撩开。
“王爷不好了,殿下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朱棣一时没反映过来,“跑去哪了?”
朱能着急道:“哎呀王爷,殿下骑马追那个突厥首领去了!”
“什么?”朱棣起身走到朱能面前,“这么多人竟然让一个突厥兵逃了?”
朱能也恼怒不已:“末将没想到殿下会突然冲进来,而且那突厥兵似乎认得殿下,一见他过来竟然将刀锋连连朝他挥去,末将等人顾忌殿下,所以才着了他的道儿!”
“是么?”朱棣眯着眼睛点点头,笑容一点点在脸上绽开,看得朱能头皮不住发麻。
熟悉朱棣的人都知道,当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时,那就证明他的怒气已经到达了顶点。
果然,朱棣再开口时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炽儿追出去了,你为何还在这里?”
“王爷息怒!”朱能万分委屈,“属下也准备去追殿下来着,可张玉那小子硬是说我成事不足,败……那什么,不让我去……”
朱棣打断他的废话:“往哪个方向去的?”
“王爷你放心,张玉追去了,应该很快就能把殿下带回来的……”朱能还在自顾说话,突然意识到他们家王爷刚才问了个问题,慢半拍的反映过来回答道,“呃……北边儿……”
朱棣不等朱能把话说完,身子已经出了营帐。
“王爷,你去哪?”朱能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去老远。
“好好给爷守着营地!再出任何事情,提头来见本王!”
朱棣丢下话,跨上自己的战马,带了几个亲信兵卫一起骑马朝北边儿急驰而去。
第三十九章:千钧一发
蒙特山脉地广人稀,绵延数百里荒芜人烟。山石陡峭,沟壑纵横,林深古幽,河流分支交错,地形复杂,一般人若是到了这里,没有指南车或者熟悉地形的人陪同,根本就分不清方向。再加上三月阴寒,又是深夜,黑漆漆的天空如同厚重幕布,别说月色,就连一颗星子都看不到。
朱棣等人策马急驰了四五里,便因为前面交错的三叉道而不得不停下了步伐。
往前是一马平川,延绵到似乎没有尽头的平原。这平原是正北方向,也就是北突联军正朝他们行进的方向,以今天晚上突然来袭的突厥士兵来看,他们已经离明朝大军不远。
往左是崎岖山路,晚上入睡前他才看过这一带的地图,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条山路行不到三里,便是蒙特山脉东段的黛儿峰。
黛儿峰是蒙特山脉最具特色山峰,两座主峰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曾经被当地的北元人称之为“迷津谷”。据说里面古木参天,野兽凶猛,如同蜘蛛网般的山道将两座山峰紧紧缠绕,进去容易,但要找到路出来,那是难上加难。
而往右细听之下有水声淙淙,骑在马背上望过去,可以看到一条将前面的平原横切为二的宽大河流,正是克鲁伦河的中游分流沱沱河。沱沱河宽而不深,无法行船。当地的人放牧都是直接骑在牲口背上淌水过河,冬天河面结了冰,人才能走过去。河对面依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无任何隐蔽之所,他们不可能从沱沱河过来。
所以,便只剩下两条道了。
北突军队行军的速度再快也不会日行三百里,所以今天晚上前来刺探军营的应该是他们的前锋队伍,来的目的也许不是要杀他,而是来打探军营的虚实,看看他们这次到底带了多少人,以便做出应对的策略。
可是……
朱棣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刚才朱能说那领头的突厥人似乎认得炽儿,这怎么可能呢?
六年前炽儿跟他北征之时,才刚出关就中了埋伏一箭坠马,应该没有人认得他才对,而这几年炽儿一直跟他在北平,从未结识过突厥人,怎么可能在突厥军队里还有熟人?
难道……
如同一道闪电袭过,朱棣想到炽儿的奇迹复活,再想到诡异的灵魂转换,顿时手脚冰凉。
难道是突厥人用了什么邪术,将炽儿的灵魂转换,让另外一个人进入炽儿的躯体,取得自己的信任,潜伏在他身边,待时机成熟,再一举动摇大明根本?
不,不可能!炽儿不会欺骗于他,炽儿也从未欺骗于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炽儿不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选择信任,现在又怎能对他有所怀疑?更何况……他对自己的感情,那更是任何伪装都装不出来的。
“王爷,有人来了!”
朱棣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身后兵卫的声音,回过神来的时候,顺着兵卫所指的方向转过头去,竟然看到有一匹白马从右边山道缓缓行来。
“王爷,是张将军!”那兵卫又叫了一声。
待那马匹走得近了,朱棣终于看清那马背之上,坐着的正是张玉。
张玉也看到了他们,策马奔到朱棣跟前,雪白的衣裳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王爷……快……救殿下……”话未说完,张玉先晕了过去。
朱棣跳下马来将他扶住,才看到他身后竟然插着一支长箭,正中肩胛骨处,此刻正在汩汩流血。看着那伤口,心里不免有些发怵,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危险?张玉武功高强都被伤成这个样子,那炽儿……
朱棣不敢再想下去,忙命两个兵卫送张玉回营,顺便让他们回去搬救兵,自己则带了另外两个兵卫朝张玉所指的方向策马奔进了黛儿峰。
只因为张玉说的那三个字“救殿下”,他便将自己刚才的怀疑抛到了九霄云外,义无反顾的奔进了这个传说中只能进不能出的迷津谷。
他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就算炽儿是细作也好,就算这是个陷阱也好,就算明知自己进去是死路一条也好,他都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因为他现在脑子里环绕着的,只有朱高炽的安危。
可这黛儿峰果真如传说中的一般,越往里走越幽深黑暗。参天的古树密密匝匝,枝叶繁茂得一进入这里就如同进了地狱一般。铺了厚厚一层陈年落叶的地面有些潮湿,马蹄踩在上面都禁不住打滑。
远处的深林里不时传出几声野兽的呜鸣,马儿感觉到危险的气息,不由得有些焦躁。
“王爷小心。”身后的两名贴身侍卫紧跟其后,虽然也有些害怕,却依然尽职尽责守卫着朱棣的安危。
“你们也……”朱棣话音未落,旁边的树上突然有一只不知名的怪鸟,扑腾着巨大的翅膀朝他俯冲下来。
朱棣灵敏的将身子匍匐在马背之上,躲过那怪鸟的利爪,不断安抚着受惊嘶鸣的马儿。
那怪鸟从朱棣头顶掠过,站到另一棵树上,瞪着圆滚滚绿莹莹的大眼目不转睛的瞪着他们。
“王爷?”身后侍卫关切的的声音传过来。
朱棣拍抚着坐骑的马鬃,道了声“没事”,继续夹了马腹朝前走去。
夜风寒凉,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朱棣敏捷的嗅到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而根据那风吹来的方向,血腥味的来源应该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朝前行了约有一刻钟,便瞧见四周树木掩映之下,竟然有一片空地,而那血腥味在此地也愈发浓烈起来。
三人策马走出林子,见那空地之上竟然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身穿突厥兵服的尸体,想必这里便是刚才张玉与之缠斗的地方。看来果然是中了突厥兵的埋伏,那炽儿呢?他怎么样了?他是逃了?还是被抓了?或者已经……
不,不会。
按道理来说,突厥兵突然夜袭,引高炽入瓮,最大的理由无非就是利用高炽这个筹码来跟他谈判,让他退兵。留着高炽,对他们的用处很大。所以,如果高炽被他们抓住,安全是可以保证的。
但万一,这不是他们的目的呢?从这些尸体和张玉身上的伤看来,刚才张玉肯定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才杀出一条血路逃出黛儿峰的。如果他们只是想抓走炽儿,为什么要对张玉狠下杀手?
等等……张玉没死,还在回去的途中遇到了自己?他可不可以理解为这是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故意放走张玉,好回去给他报信,从而将他引到这里来?
可是这样就更说不通了,两军对垒,若要谈判,只需要抓走目标人物即可,直接让张玉回来传达谈判之意不是更好,为何要将他伤成那个样子?背后那一箭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这说明对方是想让张玉死的。那么……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朱棣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结果来,却在下一刻听到身后有凛冽杀气呼啸而来。
“王爷,小……”侍卫还没来得及叫出“小心”两个字,便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利箭射翻。
利箭扑哧扑哧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另一个侍卫很快抵挡不住被射成刺猬栽倒下马。
朱棣抽出随身长剑,左右挥舞之下竟将那些急驰而来的利箭斩断了大半。
大概是觉得骑在马上目标太大,只见朱棣一个旋身从马背飞至空中,长剑翻转如银光白练,在空中翻飞出朵朵剑花。
待落下地时,箭雨也随即消失。
朱棣半跪在地,撑着长剑想要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臂上竟插着一支长箭。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将手臂的力气抽了个干净。鲜血溢出,顺着臂膀滑下,从指尖儿滴落进空地的泥土里。
朱棣的左手松了紧,紧了松,在确定尚有知觉之后立刻将警戒调到最高,惟恐这漆黑的树林里又突然飞出些莫名暗器来。
而自己的遇袭也让他将刚才的想法全部推翻。
这些突厥人似乎并不是为了跟他谈判,他们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让他死。而这对于兵力远远在明军之下的北突军队来讲,这个策略绝对是自寻死路。
自己若是活着,谈判也许还能有个活路,而自己若是死了,他手下的大将们绝对不可能放过北突军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