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走过去,踩过一地的碎片,蹲下身叫了声“殿下”。
朱允炆抬起头看他,红肿的眼中戾气赫然,连他这个经过特殊训练的锦衣卫都被他这戾气所震慑。
“殿下?”潘安不安的皱起眉,心中有些难受。这样的眼神,不该属于他。
朱允炆仿佛没听到他的声音一般,自顾的握紧了拳头,任指甲掐进手心,却依然不能取代心中狂嚣的痛楚。
既然所有的为什么都不会再有答案,那么,四叔,你不要怪允炆食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绝对不会!
潘安见他不答,伸手小心翼翼将他从地上扶起:“殿下,我们回去吧。”
朱允炆终于听到他的话,转头看向他,眼中戾气被精心掩藏,露在他脸上的,是他一贯温文尔雅的笑容。
只听得他微启薄唇,轻轻开口:“嗯,回去。”
第四十五章:皇帝驾崩
因为不想横生枝节,朱棣朱高炽连夜离开了应天回去北平。出应天城门的时候,朱棣突然将马头调转,依依不舍看了一眼皇宫所在的方向。
朱高炽将马儿骑到他身边,叫了声“父王”。
朱棣叹了口气,笑道:“炽儿,父王要再回应天,怕没那么容易了。”
朱高炽无言以对,这段历史他还有些印象。如果他记得没错,朱棣再回应天之时,便是靖难成功之日了。
朱棣扯了扯缰绳,将马头再调回来,正对北平的方向,吐出口气,继续道:“没关系,本王总会回来的。”
朱高炽勒紧马缰转头看他:“不管父王去哪里,孩儿一定会与你生死相随的。”
“好。”朱棣点点头,释然一笑,“那我们回去吧。”
随着两声高喝,两匹深色骏马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着北平的方向急驰而去,在官道上扬起阵阵铺天盖地的尘烟。
三个月后的某个深夜,驸马都尉梅殷在睡梦中被急召入宫。
这个时候的朱元璋已经是病入膏肓,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但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他担心年幼的朱允炆不能驾驭他那些个手握重兵的叔叔们。
但满朝文武,能用的武将都被他杀得差不多了,他信得过的没有几个,这个梅殷,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宁国公主的丈夫,为人耿直,有勇有谋,是个可用之材,而且十分疼爱朱允炆这个侄子。他叫他来的目的,便是要叮嘱他协助朱允炆打理朝政,勤勉治国。
可尽管梅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皇宫,却依然只来得及见朱元璋最后一面。
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人,拉着梅殷的手,只说了一句“燕王不可不虑”,便再也没有机会交代其他事情。
丧钟响起,举国同悲,山河共泣。
朱允炆跌跌撞撞跑到奉天殿的时候,朱元璋已经闭上了眼睛。
“皇爷爷……”朱允炆站在门口,只叫了一声,便顿觉喉头一阵腥咸,殷红鲜血溢出唇角,竟然就这么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跑过来的潘安赶紧接住他的身体,将他抱回了寝宫。
待他清醒过来时,已是翌日清晨。皇宫各处均换上了白纱素缟,所有的宫人太监侍卫宫女穿着孝服,灵堂内外一片哭天抢地。
朱允炆刚睁开眼睛,就有太监通传说是驸马都尉梅殷在门外求见。
站在一边的黄子澄代替朱允炆道了声“宣”,转身扶起他,在他耳边轻道:“听说昨夜皇上急召驸马进宫,将遗诏交到了他手上。”
朱允炆看了一眼黄子澄,并没多说什么,掀开被子下床。脚刚沾到地面,梅殷便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
“见过太孙殿下。”
“皇姑父不必多礼。”朱允炆抬抬手臂,让他起身。
梅殷道了声“谢殿下”,看了看站在床边寸步不离的黄子澄,将目光重新放到朱允炆身上:“殿下,皇上驾崩,需尽快安排人马通知各路藩王,回京奔丧。”
“这个允炆明白。”朱允炆点点头,从床边站起来,走到梅殷面前,“姑父,允炆不孝,竟没能送皇爷爷最后一程。”说着说着,眼眶一红,那眼泪儿便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梅殷一向疼他,也知道他是个孝顺的孩子,逐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殿下莫要伤心,皇上若是得知殿下为了他如此难过,也会走得不安心的。”
朱允炆再次点点头,抬起手臂用衣袖揩了揩眼泪:“昨夜只有姑父一人在皇爷爷身边,皇爷爷可有遗训?”
梅殷一听这话,忙掀起长袍跪倒在地:“皇上的确留有遗诏,但须诸位藩王回京之时才能宣读。请殿下尽快安排人马通知各位王爷。”
朱允炆将梅殷扶起来:“允炆年幼,许多事情不懂,还请姑父多费心。这些日子,允炆要在灵堂守丧,此等琐碎事务,姑父便全权处理吧。”
“臣遵旨。”梅殷说完便告退了。
待他退出寝宫时,黄子澄赶紧走了上来:“殿下,不能让诸王回京。”
朱允炆皱了眉头转身看他:“太傅这话是何道理?”
“殿下请想想,诸王之中,有多少人觊觎那皇位?平日里诸王回京述职,皇上便特令他们分开回来,不能两人同时出现在皇城之中,就是担心他们会密谋夺嫡。皇上驾崩,殿下又尚未登基,数位王爷一起回京,万一他们凑在一块儿,联合策反,那不是大大的不妙了吗?”
朱允炆听后眉头皱得更深,双手附在身后若有所思:“太傅想多了吧?皇爷爷病逝,太孙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就算叔叔们心里不服,也不能轻易违逆皇爷爷的圣旨。”
“哎呀,殿下糊涂。”黄子澄继续道,“就算他们不敢公然反对殿下登基,但如果他们以你年纪尚有幼,无法治理国事为由,提出要帮你辅佐朝政,安个什么摄政王辅政王的,就算殿下当了皇帝也没有实权,与傀儡无异啊。”
“这……”朱允炆有些动摇。黄子澄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知道有不少藩王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
但这个并不是他动摇的根本原因。
所有藩王之中,实力最强的只有朱棣。目前的北国大片江山,几乎都是朱棣的天下。他不仅收纳了秦王晋王的军队,统领北方一切军务,还拉拢了乃尔不花等不少北元旧部。论兵力论军资,他都足以跟朝廷抗衡。如果各位叔叔凑到一起要推选出一个人来当皇帝,那个人绝对是朱棣。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哪个藩王的实力能跟他的地位相比了。
若是从前,朱允炆肯定会对黄子澄嗤之以鼻,说一声“他要当皇帝就让他当呗,反正我也不想当”,但现在不一样,他知道朱棣的心不在他这里,他便没有了理由再做这样的退让这样的牺牲!
想到这里,朱允炆立刻下定了决心,转身对黄子澄说道:“有什么办法能将遗诏从梅殷手里拿过来?”
黄子澄走到他面前,将声音压低了些:“办法不是没有……”
朱允炆正色道:“本殿下要的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馊主意。”
黄子澄一脸欣慰,想着这孩子总算在自己的调教之下有了点帝王的风范,逐胸有成竹的笑笑:“殿下放心,这主意定然不馊。梅驸马是皇上的心腹,又对你疼爱有佳,只要找人说明白利害关系,驸马爷定会跟我们站一条战线的。”
朱允炆闻言从鼻子里哼出口气:“本殿下这个姑父固执得很,别人的话轻易听不进去。”
黄子澄不紧不慢的提醒道:“殿下,宁国公主今天一早便进宫奔丧来了。”
“宁国公主?”朱允炆一拍脑门儿,“对呀,我怎么没想起她来?梅殷一向是个惧内的主儿,找姑姑去说,定能手到擒来。事不宜迟,你赶紧去办。”
“是。”黄子澄躬身行礼,转身离开寝宫。
朱允炆待黄子澄退下后,忙换了孝服,披麻戴孝赶去灵堂为朱元璋守丧。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梅殷在发出大丧的消息回来之后,宁国公主便直接给他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攻势,磨了他一天,最后终于答应将那遗诏先给朱允炆看了。
其实内容也没写什么,无非是写一些朱元璋自己受奉天命,勤政治国之类的话,然后让朱允炆择日登基,治理国事,并要求诸位藩王回京奔丧之时,不得带军队入城,服从管理,君臣一心,造福黎民等等。
朱允炆看完之后,稍作了修改,另外做了一份遗诏,让黄子澄着人分别送了出去。
而送给朱棣那一份,为了绝对的安全,他交给了潘安,由他亲自送往。
报丧的人八百里加急到达燕王府,朱棣得到消息,皇帝驾崩,一刻也不敢耽搁,带着徐仪华和几个儿子,星夜兼程赶往应天奔丧。
却在走到淮安的时候遇到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潘安。
朱棣让车夫停下马车,撩了门帘问道:“何人挡道?”
“锦衣卫校尉潘安。”潘安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块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金牌。
“怎么回事?”朱高炽也撩开帘子钻了出来。
“不清楚。”朱棣先回答了他,才再看向潘安,“不知潘校尉此时拦路有何贵干?”
“车上可是燕王朱棣?”潘安骑在马上将金牌放回去,高高在上并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朱棣看了看潘安身后跟着的数十名手持兵器的皇城禁卫,点点头答道:“本王正是。”
不用看那块金牌,他也相信他是锦衣卫,普通的侍卫哪敢对他这个王爷不敬?
锦衣卫是直属于皇上的近身侍卫,个个出身豪门,在皇宫里几乎都是横着走路。他们掌管刑狱,有巡察缉捕之权,从事侦察、逮捕、审问的一切活动,权利很大,满朝文武无不对他们望而生畏,连在京的各位王爷平日里见了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
朱棣因为常年在北平生活,跟锦衣卫并不熟悉,此次更想不到锦衣卫为何会找上自己。
确定身份之后,潘安突然很想走近点看看这朱棣到底是何等样人,竟然能让朱允炆为他着了魔。但转念想到此次前来的目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从怀里掏出那份遗诏,朗声道:“燕王接旨。”
朱棣眉头一皱,心中疑窦丛生,却还是携家人一同下了马车,跪地接旨。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
遗诏的内容很长,朱棣等人听了半天,才算听到了重点。
“……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诸王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朱高炽听着不对劲儿,抬眼见潘安还在继续宣读,逐靠近了朱棣小声道:“这意思看来是不让咱们回京奔丧?”
朱棣看他一眼,道了声“听完再说”,朱高炽便不再出声了。
潘安宣读完遗诏,将遗诏又放回了怀中,说了些场面上的话,问朱棣是否明白。
朱棣等人从地上站起来,朱高炽忍不住再次出声:“哪有老子死了不让儿子奔丧的道理,我看这遗诏有假。”
旁边的朱高煦脾气一向暴躁,闻言便道:“父王,让孩儿去将那遗诏抢了过来,看个明白。”
“不可。”朱棣伸手拦住他,“就算这遗诏是假的,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王爷,那要怎么办才好?总不能都到这儿了,再调转马头回去。”徐仪华心下着急,也忍不住开口询问。
朱棣走回马车,在车辕上拍了一记,略思索片刻,回过身来:“虽然遗诏不允许诸王回京奔丧,但并没有说诸王的子嗣不能回去。炽儿,你带着两个弟弟代替父王母妃进京吧。”
“父王……”
“记得,好好照顾两个弟弟。”朱棣看着他,用眼神加了一句,也记得照顾好自己。
朱高炽看懂了他的眼神,想着只是奔丧,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便对他露出一个自信笑容:“父王母妃请放心,孩儿一定会带两位弟弟平安回来的。”
朱棣点点头:“去吧。”
徐仪华忙上前抓住他的手,叮嘱道:“皇宫不比燕王府,凡事小心。”
“嗯。”朱高炽应了一声,便与高煦高燧一人骑了一匹高头大马,随潘安等人继续朝应天的方向而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徐仪华突然有些不安:“四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朱棣转头给她一个安心笑容:“别想太多了,只是奔丧,不会出什么事的。咱们回去吧。”
话虽如此,他自己心里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知道,这次奔丧受阻只是一个开始,朱允炆已经将六年前送他出皇宫之时,两人的谈话忘到脑后去了。
这遗诏中说“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这还不够明显吗?他是想收回之前父皇给他们的军队,不允许军队再听从诸王的命令,一律都归朝廷指挥调遣。而诸王能指挥调动的,只有王府的护卫。
而燕王府作为最大的藩王,王府护卫也只有八百,他这不是等于直接剥夺了诸王的兵权么?跟削藩又有什么两样?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兵权是虚的,兵才是实际的。可现在他最担心的是炽儿的安危。
因为横亘在他们三人之间的,并不只是皇权江山,至尊宝座,还有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
第四十六章:黄齐当政
因为朱元璋在其遗诏中明确表示了不让诸王进京奔丧,所以朱高炽进京之后,除了尚未前往封地留京的几位年纪稍幼的王爷外,并没有见到其他皇叔。
本想前去拜访一下六年前拔了那座猎场的十一叔跟十七叔,好好跟他们道声谢,走到一半儿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那两位叔叔也已经分别前往了蜀地和大宁就藩,此次因为遗诏,也被挡在了半途没能进京。
于是朱高炽对朱元璋遗诏的真假愈发的怀疑起来。因为从古至今,就没有父亲死了不让儿子前来奔丧的道理。更何况百事孝为先,父亲过世儿子不能前来送葬,那便是大不孝,朱元璋实在是没有理由让儿子们都背上“不孝”的骂名。
但不管怎么样,遗诏就是遗诏,就算所有的人都怀疑,也只是敢怒而不感言,更不敢要求将遗诏拿来一鉴真伪。
所以,按照祖制,没有成年的儿子主持葬礼,那么就只能由成年的孙子主持。
但朱元璋是皇帝,他的葬礼也是大明朝级别最高的葬礼,而这样的葬礼,只有皇帝才可以主持。所以他才会在遗诏中说那句“皇太孙允炆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的话。
朱高炽不知道这份遗诏被篡改了多少内容,但既然都那么说了,他也不便多言。
于是在朱元璋驾崩后的第六天,朱允炆便宣布登基,改年号为建文。
不过,为了不让自己落了各位藩王的话柄,朱允炆令黄子澄写了一道诏书,大意是自己并不是急着想当皇帝,而是为了帮皇爷爷举行葬礼才不得已而为之,并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定于明年才改元为建文,今年依旧叫洪武。
站在奉天大殿,同群臣一起跪拜山呼之时,朱高炽略仰头看了看身穿龙袍,头戴皇冠,接受百官朝拜的朱允炆,眉头不禁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