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思索了片刻,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便点点头听了黄子澄的话,算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而就是他的一点头,历史上浩浩荡荡的靖难之役便由此埋下了伏笔。
两月之后,远在北平的朱棣听到了朝廷削藩的消息。
那一天,他刚跟朱高炽巡视完北平周边军镇的情况回到燕王府,就见徐仪华风风火火的冲到了长庆殿,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天崩地裂。
朱棣一惊,料想着定有大事发生。因为徐仪华脸上的表情,他只在二十年前她得知老五死讯的时候在她脸上看到过一次。
徐仪华顾不得形象,直接就抓着他的胳膊,刚要开口,却发现朱高炽站在一旁,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朱棣回头看高炽一眼,温和道:“炽儿先回去,军务的事本王晚些再跟你详谈。”
朱高炽看看朱棣,又看看伤心欲绝的徐仪华,点点头,道了声“是”,乖乖退出门去。
待朱高炽走了之后,徐仪华才忍不住哽咽的说了一句:“四哥,救朱橚!”
“老五?”朱棣一惊,“他怎么了?”
“皇上要削藩,老五首当其冲成了第一个倒霉鬼。我今天才接到书信,说朝廷有人告发他多有不法,皇上将他贬为庶人,要发配到云南……”徐仪华说到“云南”二字,已经是泣不成声。
那时候的云南还未开发,是一片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烟瘴之地,苍茫丛林百里之内都见不到一个人影。而朱橚又被贬为了庶人,没有随从,没有仆佣,也没有一个能照顾他的人在身边,叫她怎么能放心?
“贬为庶人?发配云南?”朱棣有点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朱允炆就算要削藩,最多也就是削掉诸王的军权,让他们当一个没有势力的闲王,对他的皇位没有威胁也就是了,何苦做得如此决绝,将叔叔们都贬为庶人,发配到边塞之地?“你确定没有看错?”
“四哥,书信就在这里,是张麟让人偷偷送来的,我怎么可能看错。”徐仪华边说边将自己手中的书信交给他,说话间眼泪又不停的涌了出来,“朱橚身有旧疾,四哥是知道的,云南那种地方他怎么待得下去?如果四哥不想办法救他,那仪华也只能收拾包袱随他去了,余下的日子,就让我去照顾他。”
朱棣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笑道:“前些年我让你跟他去,你怎么不去?现在人家倒霉了,你才说要去,他要不要你还是个问题。”
“四哥,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快想想办法才是正经。”
朱棣闻言忙收敛笑意,坐到书桌前,展开宣纸:“磨墨。”
徐仪华不敢怠慢,赶紧上前磨墨。
朱棣的信写得很简短,大意是说周王朱橚多年来恪尽职守,专心习医,对百姓对朝廷绝无二心,不可能有不法之事。如果他真的犯了错,祖训且在,本王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望皇上幸念至亲,曲垂宽待,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以全骨肉之恩,体祖宗之心。
他这封信写得好,一来,他没有为朱橚说话,因为朱橚是被人告发有不法之事的,说白了就是有人跟朝廷告发他图谋不轨之类,如果他这个时候替朱橚说话,很有可能就自投罗网,让人抓住把柄说他跟周王勾结造反。
二来,他虽然对朱允炆无视他们的约定,执意削藩很不满,但他也知道这大概都是朝中那些个迂腐的文臣唆使。朱允炆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了解他善良温和的本质,所以他在赌,赌朱允炆还会不会顾念一丝他们叔侄之间的亲情。
其实朱棣的这一招用对了,朱允炆再对朱棣恨之入骨,但毕竟骨子里的性格还是有些仁柔,而这封信算是抓住了他的死穴,一提亲情,他就有点心软了。
可朱棣低估了朱允炆对自己的感情,所以当那一丝心软被恨意所掩盖的时候,朱棣这一赌,就注定赢不了。
更何况,朝中还有黄子澄跟齐泰。
黄子澄没看过朱棣那封信,但他大概能猜到他写了些什么,所以不等朱允炆开口询问,他便自顾开了口:“皇上,千万不可心软啊。削藩已经进行到这里,就算现在皇上说不削藩了,估计也笼络不了各路藩王的心,反而白白给他们看了笑话,说朝廷雷声大雨点小,以后要再有什么动作,真就不那么好办了。”
齐泰一听,忙恭手上前,附合道:“是啊,皇上,周王跟燕王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自然是要帮周王说话的,如果这次放过了周王,削藩之举就无法进行了。”
“行了。”朱允炆有些疲惫的捏捏眉心,“朕什么时候说过不削藩了?夜深了,两位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黄子澄齐泰被噎了回来,原本还卡在喉间的话顿时没有了宣泄的渠道,尽管憋得荒,但碍于皇帝的威严,却也不得不领命退下。
待两人都退下之后,朱允炆才又重新打开那封信,看着上面的字迹兀自发呆。
窗外月华如水,冷风过境,丝丝寒意从窗外透了进来,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又到冬季了么?不知道今年的冬天,武英殿会不会如同二十年前一样,白银遍地,飞雪满天?
第五十章:王当出头
朱棣的一封信没能救得了朱橚,朱允炆的削藩大计依然如火如荼的进行。先是周王,后是齐王,再是湘王,紧接着便是代王,岷王……可谓是乱七八糟,人心惶惶。预期震慑的效果没有达到,反而将诸位藩王的心整得跟腊月的秦淮河一般,透了心的凉。于是,个个都投奔到朱棣那边去了。
没办法,文臣当朝,魄力不足,只知道削藩,不知道拢藩,而且用错了方法。
黄子澄当初的削藩言论看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一点道理都没有。如果真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谁还跟你讲道理?
站在朝廷的角度,削藩主要针对的还是燕王,因为只有燕王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削了他朱允炆的皇帝宝座就坐不实在。
可削藩是大事,一旦发动起来,就要考虑到所有可能发生的后果,自然要有一套完整的方案,首先要想好是不是所有的藩王都要削?如果是的话,那你黄子澄当初说什么要先削有过错的藩王就是放屁,反正有错没错最后还不都是被削的份儿吗?
其次要想好削藩是要分批进行还是有个先后顺序?看起来黄子澄的意思是要分批进行,先斩燕王的羽翼,再坏燕王的肢体,这样一来到时候他就算要反抗,没有人支持的情况下也成不了气候。可他忘记了,分批进行的最大坏处就是还没被削的藩王一听到风声儿肯定都会强加戒备,各自联合,抵抗朝廷。
当初燕王写那封信给朱允炆,一再的强调亲情,也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先不顾亲情的对叔叔们动了手,日后他们若是有什么谋反的动作,你就不能说他们不顾亲情了。
可朱允炆被嫉妒憎恨冲昏了头脑,听不进去,加上齐黄二人的鼓动直接就把朱棣的话当了耳边风。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朱允炆没把握好削藩的度,这也是各路藩王现在情绪激烈的一个主要因素,因为他把藩王直接从王爷贬成了庶人不说,还将他们流放边塞去受苦,你让他那些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叔叔们怎么想?
但这事儿实在不能全怪朱允炆,原本他的意思也只是收了兵权,撤了封地,赏他们一座王府,让他们做个闲王也就是了。
可黄子澄齐泰一听这事儿可干不得,急急忙忙就赶到皇宫,又是一阵劝诫。说的是如果还让他们当王爷,留在封地,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聚到一块儿图谋不轨,不如先将他们流放得远远的,等到他们削藩成功,收服了燕王之后,再将他们招回来,封个王爷的爵位以做补偿便是。
其实说白了,这些被先削掉的王爷,只是做了朝廷对付燕王的牺牲品。如果不是朱棣太强大太难对付,朝廷也不用对他那么忌惮,连搞个削藩都要先从旁人下手了。
但齐黄二人所担心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还让这些王爷留在封地,就算没有兵权,他们的号召力在当地也应该是非常不错的,尤其是那些跟随各位藩王的将领们,到时候肯定一呼百应。而且藩王这么多,大家来个有样学样,都起兵造反,朝廷到时候顾得上哪头?这样把人流放到边塞,那些裨将再忠心也不会跟着去,过几年太平了再把他们招回来,军队都收归朝廷统一管制,没有兵想造反也无从作为啊。
于是,所有被削的藩王都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变成了比普通老百姓还不如的带罪庶人。
再于是,各路藩王为求自保,通通都跑到如今实力最强的朱棣那边儿去了。
而这个时候,朝廷里本就不主张削藩的大臣们就开始有了反对之声,其中以朱棣的亲家张麟为首。
张麟的女儿从小就是朱元璋指婚给了朱高炽的,所以两家的关系一向很铁。虽然朱高炽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前来迎娶,但张麟倒是认准了朱高炽就是自己的乘龙快婿。如果削了燕王,那朱高炽也保不住,那到时候自己的女儿怎么办?当然了,会不会牵连到张家也是个问题,所以他当然不赞成削藩。
一时间,朝廷就开始热闹了,齐黄二人及一帮文臣力主削藩,张麟及一干武将反对削藩,朱允炆每天上朝听得最多的便是左右大臣的争吵,搞得他疲累不堪,只能暂时将削藩的进度放缓了下来。
朝廷热闹,北平的燕王府可也没闲着。各路藩王以前还顾忌祖训,不敢私下联系,可现下皇上都不顾亲情削藩了,他们可不想坐着等死。
于是今天鲁王的信使来了,明天楚王的副将来了,后天辽王的飞鸽传书也来了……大家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上面写了一堆废话,总结中心思想全都是“四哥,朝廷对我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们不义,咱们反了吧。现在你是老大,咱们拥护你做皇帝,让朱允炆那不孝的小兔崽子蹲墙角哭去。”
每次看到都是又好气又好笑,直接将信件烧了个干净,不做回复。
刚烧完了肃王的信件,正要出门找道衍商量一些事情,可刚一踏出门口,就跟正要进门的朱高炽撞了个满怀。
朱高炽手里拿着一封信,捂着鼻子一个劲儿的叫唤:“父王,疼……”
朱棣赶紧拉下他的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端详:“瞧这不红不肿的,也没撞伤啊,怎么会那么疼?”
朱高炽斜着眼睛看了看院子四周没别人,快速的凑上前在朱棣唇上啄了一口,笑嘻嘻的闪进了屋去。
朱棣愣在那儿,摸了摸自己的唇瓣,回过神来时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这臭小子,是越来越嚣张了!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被人看见。
朱棣摇摇头,转身跟着进屋,朱高炽直接就扑了上来,上下其手狂吃豆腐。
朱棣无奈,赶紧关了门,搂住扑上来的身影含住他的唇瓣儿一阵耳鬓厮磨。半晌之后感觉到朱高炽的爪子又开始不老实,才不得不推开他,伸手敲敲他的脑袋:“好了,大白天的,正经点儿。手上拿的什么?”
朱高炽嘿嘿笑两声,意犹未尽的将放在朱棣身上的爪子收回来,扬了扬信件道:“某位王爷的来信……”
不等他说完,朱棣脸上立刻浮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转身就要离开:“不要给本王了,你直接烧了就是,本王要出门……”
朱高炽不紧不慢的弯起唇角:“周王的来信,父王确定不看?”
朱棣刚要开门的手停下动作,回过头:“老五来的?”
“嗯。”朱高炽将信递给他,“林襄回来了,五叔没跟他一起回来,他只带回了五叔的这封信。”
朱棣接过信件,迫不及待的展开,可当他阅读完整封信时,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朱高炽怕里面有不好的消息,有点担心的问道:“五叔怎么了?”
朱棣将那信折叠好装回信封,满脸忧心:“你五叔说云南挺好的,漫山遍野都是药材,他要留在那儿研究花草,不打算回来了。”
朱高炽一听,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云南那烟瘴之地,就算满地药材能让他研究,生活条件也是极其艰苦的。五叔不愿回来,恐怕是不想自己现在的身份给燕王府带来麻烦。”
“本王知道。”朱棣点点头,“把这信拿去给你母妃,让她知道你五叔现在没事,也好安安心。”
“那父王就真打算让五叔待在云南么?”
朱棣闻言叹了口气:“你五叔的性子本王是知道的,他不愿回来,再怎么强求都没用。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再想办法的,你也别太担心,有时间多宽慰宽慰你母妃。”
“孩儿知道了。”朱高炽点点头。
朱棣没再多说什么,只简单的交代了一番,便出了门去。
一晃又是两月过去,朱允炆削藩没了后续,可诸位藩王的信件却没有停止,接二连三的来,久了便从燕王府传出了王爷要联合诸王起兵作乱的谣言。
消息是不长腿儿却跑得最快的东西,没几天朱允炆就陆续收到许许多多折子,都是说燕王要图谋造反的。
起初朱允炆并没在意,因为他不相信朱棣会真的起兵反他。可他沉得住气,不代表文武百官沉得住气。
黄子澄跟齐泰等了很多天,朱允炆都没有要找他们去商议的意思,于是他们只好一起去找他。
朱允炆知道他们来干什么,所以低头批阅折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齐黄二人对望一眼,行了个礼,双双跪在地上。
这下朱允炆是不抬头都不行了,于是放下了朱砂笔,道:“平身吧。两位大人有什么事吗?”
两人再次对望一眼,最后还是由黄子澄开了口:“皇上,现在不少人告变,说燕王要造反,皇上可有对应之策啊?”
朱允炆捏了捏眉心,将身体望后靠在龙椅上,懒洋洋的看了黄子澄一眼:“朕还没想到。太傅有何良策?”
黄子澄回答道:“皇上,此前削去的五位藩王都各拥重兵,现在我们顾虑的就只有燕王了,是时候了下手了。”
朱允炆闻言蹙眉微怒道:“朕即位不久,已连续削去了五位藩王,所以才造成其他藩王人心惶惶,现在你又让朕削除燕王,你让朕怎么跟皇爷爷交代?又怎么跟天下人解释?”
黄子澄一听他有些动怒,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息怒!削除藩王,是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着想,皇上万不可妇人之仁啊。”
“大胆!”朱允炆一气更加怒不可遏,这没脑子的老不修,竟然说他妇人之仁,看来自己平日是太宠信他了,所以他才愈发嚣张。
齐泰一看朱允炆动了火,赶紧跟着跪下地去:“皇上息怒!黄大人心系社稷,一时口快,望皇上恕罪。”
朱允炆看着两人都跪了下去,又想到他们对自己的确也算是忠心耿耿,逐摆了摆手:“罢了,都起来吧。”
可黄齐二人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就算朱允炆要发怒,可该说的还是要说:“皇上,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臣等不想看到皇上为人所制。”
换言之,现在不是箭在弦上考虑发不发的问题,而是箭已经离弦了,要收回来,那怎么可能呢?
朱允炆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是自己率先打破了约定执意削藩,就算朱棣有意要反,也不能怪他食言。而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一条只能进,不能退也再也退不回去的路。
“两位大人请起。”朱允炆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们面前,伸手虚扶了一把,让他们起身,“燕王足智多谋,善于用兵,绝没有之前五位皇叔那么好对付,要削藩,必须得有完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