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吴墨的声音心里方一升起感激便是一凉。叫他看到如此不堪之事……
吴墨快步走了上来。他的身上已然换上一身官服,显得精锐无比,表情却带着极度的厌恶。我心中大叫毁了之时,那吴墨却将我手里的卷宗搬了一半下来。“你们可知这是何罪?!”我慌忙要跪下去,可是吴墨却一把抓住了我,我这才发觉他这“你们”并不囊括了我。我不觉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欣喜。那几个守军连连磕头,好像眼前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而是他们的天王老子一般。我心里正痛快,却正撞上吴墨那冰冷的眼神,顿时畅快不出来了。吴墨道:“我当皇上如何急,还追出来怕你拿不下,却谁知你竟在同这些杂种干这腌臜之事!”
我顿时脸色一白,欲待解释,却见他一摆手,摆明了不愿听我的“污言秽语”,将脚边跪倒一圈的人用脚拨开,又走到了那跪在门边的守军之前。“你可知你是什么罪?”
那守军浑身颤抖着,却低着头颤声道:“知……知而不报……见而不救……罪而不止……”吴墨冷哼道:“就这些么?”
那人抖得更厉害了:“守卫……守卫……”
“身为玄武环守卫行此苟且之事,作祟宫人,失我大楚之国风,灭我皇家之脸面,你——可明了自己的罪过了?”那人的脸色白得像是死人,我忍不住道:“吴大人……”他的眼神又一次落在我身上,我忍不住打个寒战,却硬起声音道:“吴大人,此人方才曾试图制止过这些人……这些人……我……小人想他罪不……”那人微微抬起的眼里多了几分希冀。吴墨的眼神冻得我不敢说话。他缓缓道:“他们如此对你,你还替他们说好话么?”我一愣,顿时又想到了方才之事,顿时痛恨起来。“可是……”
吴墨的脸色少霁,嘴上却说:“你说好话也没用,自身便有罪责。尔等自去领罪!”后头那一句却是对那些守军说的。守军一个劲的磕头,脸色煞白。似乎被判了死罪一般。我见吴墨开步就走,忙也跟随而上,耳里满是那几个守军失色求饶之声。吴墨走了一段路,我正犹豫着要开口,他突然道:“你求也没用。”我愕然。“他们方才磕头无一磕到地上,并非存心悔过。那一套也不知欺瞒了多少人。这玄武环,迟早是要整顿的。”
我顿时张了嘴,又缓缓闭上。“像你这样的人宫人受欺侮的不少,可苦于不敢说出口,今朝叫我撞见,自然要好好惩处。”我低下了头。原来这吴墨打的是这个主意,亏我真当他是正义凛然临危出手。原来就是以我为饵来的。见我不说话,吴墨的口气里有了几分歉意:“不过我是真没有想到他们会对你一个男人也……”他咳嗽了几声用作掩饰,“我以为只是敲些银钱……”
我顿时一腔怒气发不出来。虽然这吴墨现在对我与他的称呼都拉了近乎,我却再也升不起初时对他的好感。一时之间,对当官这事我也意兴阑珊。我加快了脚步道:“皇上必等得久了……”
回到御书房,我尚未下礼,那皇帝便一声“怎么这么晚”带着不耐与不满砸了下来。我慌忙将手里卷宗呈了上去,回头一看,那吴墨正跪在地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方想起自己同皇帝两人独处时肆意惯了,在外人面前见了皇帝是要下跪行礼的。好在皇帝似乎丝毫不觉,只是朝着吴墨挥挥手,转而对我道:“朕叫你去拿卷宗,怎得把吴大人也一道拿过来了?”皇帝的语气叫我奇怪,竟然带了几分亲昵。我正待去揣摩他的意思,谁知他将我一把揽了过来,拦腰搂入怀中坐在他腿上,硬生生将那吴墨的一句“皇上——”给掐断了。
“皇上!”我惊呼出口,却觉出他神态旖旎地说:“去得也太久了。”我一呆,那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衣领。没了当初那堆卷宗,我察觉到这令人作呕的动作之时,立马下意识地拍掉了那只手,才拍下就面上一僵,那皇帝隐怒道:“你这伤打哪儿来的?”我一愣,这才发觉胸口那道细细的伤口,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吴墨见到此景已然口不能言。我拼命想要从皇帝身上下去,可是这皇帝在底下将我抓紧了不松手。“吴大人有何要事?”皇帝这一问才将他的魂魄打回天灵。吴墨慌张地低下了头去,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声调都有些不对劲。他所说无非是对玄武环守军的反馈惩处,只是在说到受害者时顿了一顿。皇帝状似随意地看着我道:“不会就是你吧?”我一颤,呐呐没有回答。
“动朕的人,当真是不要命了。”皇帝随口说着,拨弄着我的头发。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全是浆糊也不知这一天究竟是哪个黄道不吉的日子。
吴墨也是一僵,遂道:“下官已命其自首……”那皇帝正要揪散我的发髻,我忙将桌上茶盏送上僵笑道:“皇上渴了吧,喝茶……”那皇帝眯眼看了我一会儿,就着我的手将茶饮入口。我未料到他竟真这么做了,一时呆愣。那皇帝突然间将我面颊上的面具撕扯了下来,揪着我发带的手一扯,他口中的那口铁观音便从他口中渡入了我的嘴里。我睁大了眼睛,用手猛地推了他一下,谁知这皇帝身上蕴了内力,我如同推在铁块上一般。这一怔下已失了先机,让那皇帝长驱直入了。我心里大叫不好,努力斜眼去看跪在地上的吴墨,却看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拽散了的长发逶迤了桌上一纸,如新墨似的。底下的吴墨看着我们的眼神近乎涣散。
吴墨充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道:“微臣……微臣告辞!”他逃也一般的跑出去了。
我拼命挣脱了那皇帝,吴墨一出去,他的力道便消失了。我气喘着跳下来,用手抹着唇角的茶渍,冷眼看着皇帝说:“皇上这是干什么?”
那皇帝拂了拂被我坐皱了的龙袍,好整以暇地道:“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错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你当初向朕自荐之时,不正是以此为凭么?”我咬牙,气道:“皇上说得是,奴若在旁人眼中仅是个弄臣,自然不会有人看得起奴而忽视奴。皇上自可以通过奴知晓朝廷上下人心!”
“哦,你倒聪明。”我听出他语气中不只这些,又一阵思索,方冷笑道:“皇上这番作态,还能告诉御史台,在皇上身边不过一个小小弄臣,专……专为发泄之用,而非有智之士,不必担心弄人专权。只可惜……奴还真不是个有智之士!”“可惜也不能为发泄之用。”那皇帝道。我气得心血沸腾,又道:“那么皇上撕我面具又是为何?!”
“你说……若是今后叫人发现了朕身边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弄臣……”他看见我变冷静的脸微微勾起了唇,“旁人可还会觉得朕养了个一般的弄臣?而况这弄臣的真面目早已被朕以外之人所知晓。朕还能给御史台一个专看上你绝韵的理由。”
我虽气得颤抖,却也明白这皇帝字字珠玑,句句有理,绝然反驳不得。想我被占了便宜居然还得说一声“皇上英明”。想到这里我便攥紧了拳头,狠狠回身,将在皇帝手里玩弄着的面具一把夺了过来,覆在脸上。“这般手工精量的面具……朕也就见过一回。”我听到此言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道:“皇上从哪儿看到?”
那皇帝一哂:“你这般在意做什么?”
我气得又要回过身去,那皇帝却别开了话头:“你这头云发倒是动人。”我烦躁地转头道:“你究竟要什么?”
那皇帝冷眼看着我道:“朕明日便会在朝堂上宣你官职,你留在六部礼部行事,封官‘侍郎’,尔后吃住默阁,办事礼部。礼部与兵部吏部相接——”
我隐隐明白了这皇帝的意思。数日来仿佛是第一回抓住了他的思路。封官侍郎。这可是个不小的官职。在外头是告诉了外人我如何得宠,这官职巧。叫那些谄媚的人来巴结我,叫正义之士唾弃我,而那些真正老谋深算的,自然看出我没有什么花头,不过一个恃宠的弄臣,我去巴结了,会当作想向上爬的小人物,因着在皇上的身边,交上交情也便是和皇上交上了交情,这是谁都愿意干的。我便能收集更多情况。吃住默阁是告了众人我一个弄臣的身份,办事却在礼部好方便我行事。至于为何礼部,皇帝都已说得明白。想明白了这些,我顿觉得皇帝先前那番作态倒确有几分必要。众未真见我如何得宠,只是凭空臆造得不出真章,如今叫吴墨这个大实人见了真……我心里头还有几分抱怨,但怒气此刻却已然下去了。只是惊讶这皇帝怎算得这般准,知晓御史台会有人来……我顿然想到那一大摞的卷宗。
……这皇帝,早算好了!
我脸上变了几番,终是一瞬跪地道:“谢皇上!”
第五十四章
皇帝的召旨是早朝时下的。我没有在场,并不知晓那是怎么个闹法。只知道那天当差的务顾下来之时扭了脚脖子,才没能怒气冲冲地跑到我这儿来甩我俩巴掌。
只盏茶的功夫,好似整个宫乃至整个天下都知晓我一个戏子不足俩月打破世规,升到了礼部侍郎这个多少人眼红,熬苦了多少试子的官位。
朝廷上下是怎么个波涛汹涌我自然也没有体会得,只听说那三朝元老当庭气得一口心血吐出,大骂皇帝“不孝”。朝臣上上下下百十人一齐跪下劝皇帝回心转意。
若说这些还不算什么,那末皇帝的反应才最叫人震惊。听闻皇帝贤明,朝中提出议案若是有三人之上反对便按下重新考量。可为了我绝韵一个位子,愣是在跪满黑压压一片人头的金銮殿上板着脸甩袖而去。
我听得这些消息时正呆立在御书房跟前,幼滋一脸的气愤嘲弄渐渐化为了复杂与怜悯的神色,他拍拍我的肩道:“皇上在里头,你进去吧。”
我毫无知觉地点了点头,推门踏了进去。不是从小门进去的,而是从正门,以一个要授以官职的新晋官员进去的。那皇帝坐在案头,身侧是两个太监。一个是红着一双眼睛,自打我一进门就恶狠狠地盯住了我的务顾,另一个是小心翼翼侍立这的锦澜。这白天,本是他当值。
我上前就要一跪而下,谁料皇帝竟下来,伸手将我托起,脸上一派温颜浅笑,搭着我的肩道:“恭喜。”我吓得腿软,几乎要摔下去,那皇帝却用手拉住了我,对后头道:“务顾,把官服拿来。”
务顾的眼刀子几乎要在我身上扎上数十个孔,我心里虽然摸着了皇帝的门路,却不敢拿正眼同务顾对视。皇帝说:要瞒,就要瞒过所有人。
我木纳纳地解了外衫,由皇帝披盖上身。他手法轻柔,那动作像是做了许多次,直到将那顶发冠戴上我的头,我才被他亲昵地轻拍上脸的手掌惊醒。好似梦一样,我竟然就这般轻易地达到了原先要的目的?
皇帝身旁的务顾瞪大了眼睛,咬着下唇,依然在原位的锦澜惊愕得小嘴微张。我站在他们前面,蓦然之间从一个比太监弗如的身份升到了他们要叫“大人”的地步,任谁都会忍不住惊讶的。
皇帝说:今后你随我上朝,位列左首第七列。你要同兵部尚书套近乎,要看着吏部侍中,还要盯准了你的顶头上司。
我道:“谢皇上恩!”
那皇帝当着务顾和锦澜的面,将我脸上的面具一扯而下,好似将整个天下赤生生摆在了我面前一般。务顾脸上的表情蓦然间呆滞,随后露出了更为愤怒而嫉妒的神色。他当我不过是以身得宠,现下却忽然发觉他原来看扁的小猫变成了老虎。锦澜惊愕得无以复加,我心里对他含歉,面上也表露了出来。没了面具,我要竭力使自己长出一副面具来。
“你今日依旧是司墨,待明日上朝,便是朝廷的命官了。”我看到皇帝眼里的闪烁深意,点了点头道:“绝韵定不负皇上意。”皇帝知晓我说的是什么,满意地点了点头,招呼身后务顾锦澜回去。“今日司墨留此侍候,你们不必再来。”
我怕我是忘不了务顾退出去的眼神,待那门一合上,皇帝的手便放了下来,脸色又重回冰冷。我看着那皇帝犹豫道:“皇上,那务顾……”皇帝转身回向龙椅,淡声道:“是该叫他清醒清醒了。”原来这皇帝也知晓务顾的心思……也对,这皇帝什么不知道?
司墨司墨,只要我今朝仍是这皇帝的书童,哪怕身上披着黄袍也依旧得老老实实跪着替他铺纸磨墨。皇帝有些心不在焉,我也是神游天外,待我手里不断慢下的砚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只是,那皇帝袖下的纸张也被浸染了好大一滩墨迹。我愣了半晌才慌忙去替他换纸,那皇帝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动作,缓缓道:“朕让你登了官位,你想要做什么?”
我的手一顿,眼前恍惚了起来。登官的目的似乎已然有些模糊。初时见着皇帝似乎器重我,经小眉那一句“说不准若是演好了,还能请皇上给咱们点特权?”便有了点想法,琢磨试探着看能不能让自己代替了整个班子留在这儿而令伍戏班回归乡野。谁想这事儿竟成了。算来还真像是用身体换来的那么回事儿。
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我心道要捞就多捞些好处,于是冒冒失失向皇帝要了官位。我料到皇帝会讨价还价,因而要求高了,皇帝也果真不失我所望,让我替了伍戏班留在宫廷。兴许这人原本便不对戏艺感兴趣,全是卖了湘王一个面子。留了我一人下来依旧完存了这个面子,却也省去了伍戏班好大一个麻烦。只是我不想这皇帝有朝一日还真把我扶了正。我心里不说假的,倒真存了几分感激。现下他要问,我却脑海空空,茫然一片,左思右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个久藏于心的目标忽然间浮上水面。此刻不正是大好时机么!我这官职,皇帝的恩宠……
我定了定神,颔首道:“奴想要查清当年李将军一事。”
“李将军?”听到这时那皇帝的眉微微一挑,思索了一阵,“你怎会知道这些?”
我知道无论如何瞒不过他,早说不如晚说,便坦然道:“奴认识当年李将军的孩子。”告诉皇帝远远比小心放着不让他人知晓好得多了。心里虽说不出这是什么错觉,却潜意识的觉得皇帝为人谨慎,我俩之间有一层古怪的牵连,我尽可以对其坦言。当初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已然略为减弱,但兴许这宫里头只有此人一人知晓我的来龙去脉,知晓我的一切隐晦,哪怕连阿林都没有告诉的心思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即使知晓皇帝并不是条善茬,却也无法遏制向他靠近。
皇帝说得对,我靠湘王,靠厉王,亦或是靠旁的什么人,都没有靠这皇帝来得安全。
皇帝面无表情地道:“就这事么?”
我躬身一揖:“奴的心愿就在于此。”
“那末,查清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