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退后了一步,脑海里闪过那男人沙哑的嗓音:“……你好好看清楚九儿!你躲不掉的!你生来就是个贱胚子、生来就给人骑!看看你多能扣住男人的欲望!……”我瞪大了双眼,下唇被咬得渗出腥锈来,低哑地挤出声音道:“你……你胡说……”
男人“歇歇”地笑着,笑得仿佛眼泪都出来了:“你倒是比我受欢迎得多了,不光父王要你,其他男人也要你,因为你没有我那双会下毒的眼睛呃,到后来,父王险些都要将你立为真正的子嗣了呵!”男人的眼中闪过了仇恨的目光,我不觉又退了一步,腿弯撞到了床沿,一屁股坐了下来,“只可惜,他还没等我杀了他,就被大楚那个混帐皇帝给刺死了!”
他一步步朝我靠近过来,面目显得狰狞,他来到了我近乎贴近的地方,贴着我的脸道:“我发过誓,我要灭他满门!”
随后他突然将自己后背的衣衫一扯,腰带随之松了开来,光裸的背后,在昏光的荫罩下,在他尾椎之上,与我那青荷近乎一同的位置,刻着一朵火红的彼岸,妖媚得刺目。“看见了么?这就是楼兰的奴印——妓籍啊!”我几乎一瞬间就扶住了自己的后腰,只觉得眼前发黑,“父王却将王族青荷的印记给了你,却烙在那个地方,他究竟,是想立你为储,还是下你为奴呢?”
男人的脸近在咫尺,仿佛镜子里另一个变了年岁的我一般。我睁大了双眼,只觉得发昏。“若斯乌瓦,你……为了这个,要灭了楼兰么……”
他冷笑了起来:“没错,在灭了楼兰之中,死的,就是我和你。”
“灭他满门”。这男人疯了。
我捂住了脸,深吸了好几口气:“你究竟想要怎么做。自打一开始——”
若斯乌瓦轻柔得在我耳旁道:“利用你啊,我的亲弟弟。”他直起了身,慢条斯理地穿上了衣裳,却难以想象有那般美妙的动作。他缓缓道:“我知湘王有灭楼兰之心,千方百计到了他手下,告知他你乃楼兰那慕流落之子,可以用你接近皇帝——”
“你……你想让皇帝对我起疑心,随后对楼兰起疑,借以灭了楼兰……”我惊愕地颤声道。
“在外,则可宣称,皇帝为楼兰人所诱,则外人必将唾弃楼兰,视楼兰人为祸国殃民的祸水——那皇帝,确也干了不少荒唐事。”若斯乌瓦冷笑了一声,“不过,那皇帝明明知晓你是楼兰的王族,却作未知,倒是奇怪……哼,不想你倒真将大楚的皇帝也媚住了。”他森冷的眼神看得我一颤。我禁不住想要说道:胡说八道。那皇帝分明看我不顺眼。
“只是他却为了保你特作厌恶模样,这确也令湘王不好支旗发攻了。”我的身躯一震,干涩地道:“你怎能确保,这种多戏子之中,他偏偏能挑出一个我来?”
若斯乌瓦冷哼了一声:“湘王若是这点都办不到,我还何以要靠着他?”我蓦然想到那时伍老爷子演戏时,湘王特意叫我做乐相之时的境况。“你当那罗福当真有那个眼力把你挑出来叫去金銮殿么?”我猛然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了这个脸上露出阴狠笑容的男人。他放声狂笑了起来:“你确有本事啊踏蓝,你这只,下作的蝴蝶——”
我的手死死攥住衣角,眼睛渗满了血丝。丹田之中的气海不断翻腾,我蓦然想到了一件事:“你的功……是湘王帮你渡的?”
第八十四章
若斯乌瓦华一手指腹缓缓地摩挲过立起的衣领,另一手在木几之上撑着半边身体,食指在案板上轻轻地一下下扣着。他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头阑珊灯火,仿若无人般打量着这屋子,四下看着。我恍惚有一种错觉,仿佛他向来便似融在这里似的,哪怕那金发如日月,肤如凝脂,却仿佛在边缘之处一点点融了过去,直到暗不见指之处。目力所及,才蓦地惊觉,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庞大的人形。那盲奴竟然半分未动。我以为就我二人的屋中竟然还有第三人。
这画怪异得很,仿佛我是独独镶进去的是的。我看了看自己的脚,脚脖子上曝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肤脂在幽光之下,突兀得有些刺目。我方微微张了口想他回应我,却见他的脸色有些奇特的柔和,面显复杂,脸色渐冷,仿佛想到了什么来,蓦地迫使自己打断了思绪,猛地转来向我道:“我方才听你的话,想来已经知晓了那皇帝的恶处了。既然如此,你我现下仇人一般,何不与我共计?”
这话说来突然,却方一出便使我险些应出声“好”。
楚冥玑待我太薄。先前我一直这般想着,我欲图彻底与他决绝,却知晓身不由己。此刻此人抛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仿佛刹那间在我面前铺开了一条彻底同楚冥玑一刀两断的明路,先前全然打不着力道的焦迫瞬间豁然开朗。我的唇微微一动,手却先一步压住了。
“不过,那皇帝明明知晓你是楼兰的王族,却作未知,倒是奇怪……”
脑海之中宛若音律一般遍遍回响起那方才的话来,尽数涌来的情相全然为这几句话语所淹没。
“……只是他却为了保你特作厌恶模样,这确也令湘王不好支旗发攻了。”
楚冥玑——楚冥玑。
我定定地看着若斯乌瓦。他仿佛已笃定我会投向他方,面色如同当初他还是我师父时那般恳切动人。
“那慕好歹是你我亲父,他是你我的杀父仇人,又动过你,你纵然恨我,也比不过狠那异族皇帝。我不过是为了替你我生母讨回个生的公道。若是靠了湘王,他是王族,自然也能担保你功力倍增。再加上我传习你的一套剑法同他大楚的功力,你在明我在暗,煽动那皇帝灭了那狗娘养的楼兰,了却你我心头一件大事,随后尽可以将那狗皇帝要杀要剐。以你在他身边的位子,何尝不容易?你——助不助我。”
我木无表情地看着他道:“然后呢?”
若斯乌瓦的面上有了一丝碎裂,他缓缓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随后,你我自然可以下黄泉了。你放心,我会先让你死,一定痛痛快快的,算你助我的报酬,不让你在大楚的刑法之下含辱而死。我随后便到。算陪上你一程。”他痛快地笑了起来,仿佛在脑中已然构成一片事成之后的美景,“我就不算对你先前的恨了,怎样?”
我从床沿上坐了起来,立起身来,脚镯上的驼王铃丁零当啷地响着。我指着那铃道:“我问你,这铃,你从何而来?”
男人一怔,道:“难不成你对幼时所戴之物还抱有余情?也罢,就留在你这儿。数年了……我也不在乎那个男人就给了你驼王铃。”他说这话时有几分阴冷的味道,鼻根微抽搐了几下,狠狠地别过眼去。我垂下了眼来,压下心中涌起的那一股可怜之情,掸了掸双袖上的尘土道:“那末,我现下怕是楼兰最后一个王储了罢?”
男人猛然盯住我,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光。
“依你,只怕那些被驱散的宫人,早已被你设计杀尽,其余王子公主,怕早不存于世了。”我音调平缓地道。
男人的眼弯了起来,仿佛是发自内里的高兴,我终于见到“我”的笑容,确是魅得惊人,竟叫我自己也一怔。“干净了,都干净了,就差一个给我断了他的命根子吊着命唬唬外头三国的。哈哈,那就是当初第一个上了你,头一个对我用鞭子的畜牲啊!嘿嘿……他如今连床也下不了,不久就要送他上路了!你瞧,就差你在那狗皇帝耳边吹一把气儿,大伙儿就都痛快了……都痛快了!”
“原来如此,”我看着他,双目忍不住微微垂了眼睫,“那末,我身为楼兰最后一个够格继承王位的王储,岂能助你灭了我的国?”
若斯乌瓦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眼角微微有些抽搐,一丝杀气慢慢泄露了出来:“你说什么?”
我脸色有些发白,缓缓对上他的眼说:“我不能帮你,哥哥。”
一道劲风猛然袭上首级,我紧紧闭上了眼。刹那间我想到一个词——一了百了。
然而那风声却停了,只听得若斯乌瓦怒喊:“你做什么?盲奴!”我小心睁开了眼来,只见那庞然大物也不知何时闪到了我二人的身边,一只肌肉遒劲的胳膊横在我头顶,宽大的拳头将若斯乌瓦的整个拳头及腕子都包了进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神色因那横着的胳膊而未让我瞧见,只听得他道:“你要留下世上你最不能见的人作为最后一道相同的血脉共活下去么?杀了他,你连那男人的眸子都不能见了,木芙。”
木芙?我恍惚觉得这名字不知哪里听过。心中又自震惊怎的这盲奴竟然认识他?
“你杀了他,这人世上便再没有一人是那男人同那女人的血脉了,你——舍得么?”
若斯乌瓦狠狠地振颤了一下,死死地盯着盲奴,从牙缝之中挤出声音来道:“我已待了很久了……那臭男人和臭女人最好一起去死!我杀了他又……”他的声音蓦然轻了下来,喉头微微发颤,他的胳膊全然没了力道,不甘而又缓缓地垂了下来,便成了盲奴抓着他的手吊在了空中。若斯乌瓦许久才平下了气,冷瞪着他道:“莫再唤我木芙。我早已经甩下这个鬼地方了。”
“木芙……”盲奴又自唤了一声,声音沉甸甸的。若斯乌瓦蓦然又发了狂,狠狠一甩胳膊,那力道竟然将盲奴的手脱了开去,一拳头顺势狠狠将我劈飞到角落之中。我的眼前只闪过一道白影,顿时眼前一片金星乱冒,黑影重重,头脑之中晕眩得厉害,无数幻影叠加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直到眼前方有些清明了,却见那二人已然撕扯在了一起。若斯乌瓦凶狠地朝盲奴一拳挥去。盲奴抓住了他的肩,却见他回身一转,脱了开去,肩头衣领被扯开了三分,那正面向了我的肩窝之中,竟有一条我方才因着他背着我褪的衣衫而未看着的一道狰狞的粗短疤痕!
是了!我的面前猛然回想起长淑那回坐在我们面前同我们吹牛皮说他去杜陵河的“事迹”,他的话在我尖声叫嚣的脑子里粗粗回荡起来:“……长叔我从小到大练功夫也受过伤,一眼就看出那是刀伤啦!那刀伤到这边就断了……那是被人劈开刀去了。我猜呐,恐怕是那美人要寻短见,没得成……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他的牌子倒是晓得的,好像是叫木芙。”
“啊!”我猛然大叫了一声。脑袋磕了床脚,疼得我龇牙咧嘴。木芙……木芙……和我同出一脉的这人可不是早已在我身边过过几回了么!我苦笑了起来,当初那女子同苏三的对话仿佛也清晰了起来。
“……你说的确然不错,不过你当我这儿是什么人都收得的么?这牌子要打开了去可不容易,若是一个不妥当,这人便毁了,若想像当年再造一个木芙出来,是决计不能的,便是单单打个牌子也不知要贴我添香楼多少出去,到头来这人却还是几年就出了楼,老娘连半本都没赚来……”难怪呢,想必那老板娘是看我同他长得那般相像……
我喉头一痒,猛烈地咳嗽起来,眼前漆黑一片,只想起老爷子常说的一句话:“这世道,当真是作孽……”
那漫漫长夜也不知如何过去的。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着,我想到了很多。想到若斯乌瓦忍辱负重在红楼里买唱,想到那慕对自己的生身子嗣做出那般龌龊的事,想到楚冥玑的少年老成,想到伍爷子在秋冬的时候给大伙烤红薯。想到湘王,想到御史台的卢大人……
终待睁眼之后,却见当初替我沐浴的那女子坐在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起来,懒骨头,干活了。”
第八十五章
“这杜陵河畔的出来卖的,都是封牌儿的。由上到下自是红黄绿黑,那些个卖艺不卖身的封得个绿的牌子,若是出了名头的,还能得个青牌儿。至于那尚无身价的,自然没有牌子。”那唤作青嫣的女子斜眼来瞥了我一眼,那一眼微微向上斜吊着,颇露出了几分绝致的风情,只是我垂着头,仅仅木纳地看着一旁侧斜的假山。
“我瞧你也有趣,应云姐的话来说便是‘识得大体’。我见得旁的公子兔爷儿也多了,每一个到这儿来的莫不是哭天喊地寻死觅活的,要不便是失了神志痴痴傻傻的。你倒是别致,莫不是已想开了?”青嫣的话之中含着讥讽之意,仿佛我便是那身来下贱之人,难怪无所谓如何。
我不做答话,只是随着她的脚步慢了下来。青嫣看着我,似乎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冷哼一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那双秀足的确小巧精绣,在荷叶边而的衣裙之下掀动着,正像旦角儿走的圆场。我看着看着不觉便出了神。
添香楼果真是江南第一楼。庭院里头的景致十分漂亮绣制,却竟也隐隐透着一分宏大的霸气。也不知是不是钱山作靠,底气十足。这铜臭(xiu四声)味儿混着硬作高雅的仙山楼阁般的潇然,竟然云调出一番旖旎奇异的风韵,仿佛这楼便是生来与那风流之极的杜陵河相依相伴,从未分离。
白日里寻常红楼是不营生的,但添香楼却古怪,卸去了夜里红装,日里却装点得清高了起来,红纱换作青绸,驱散了西域来的迷蒙的凉夏夜冥香,换上芝兰茉莉,盆盆摆在厅中。姑娘们换着(zhuo二声)了丫头的衣饰,少爷们也改行了小厮之礼,几个角儿在台子上一摆,专拣着五湖四海,大江南北皆唱得响的段子在台子上一拉嗓子,那些便是再唾弃烟花酒巷之地的老实人,也便跨入了添香楼的门槛,叫上一壶高茶,碰着一盘儿瓜子嗑开了。谁叫别家的地儿没有添香楼的名气大,好角儿都往这壁跑呢?
我随着青嫣方行了百步,便远远地听到了自那不算小的湖池另一端,遥遥传来渺渺的戏音,琵琶划破半空的雾随风飘入耳中。我不觉缓了脚步。
青嫣行了数步见身后没了人,又自急急地转了回身来,怒视我道:“你犯什么痴?现下才晓得来犯么?还不快走?”
我远远望了望那头楼阁,低声呢喃道:“《踏雪寻梅》……”
“什么?”
我的神志仿佛恍恍惚惚飘远到了极远极远的时候,阿青立在我的对面作小姐妆扮羞涩地朝我浅笑。我躬身一揖道:“小姐可愿收下吾?”随后一段儿西皮跟慢板,调儿隐约和着我脑海里的调儿吹了过来。我轻声哼了起来。
青嫣莫名其妙地看了我半晌,仔细听到了我口里头的调儿,不觉冷嗤了一声道:“今后有你听的。快走!”
我挪了挪步子,仿佛经我这一挪,那声音便再也传不过来了。我低低叹息一声,垂下眼来跟随了上去。
依青嫣的话来说,我这等人便是那什么牌子也够不上格儿的下人,若是头一天便献了“初场”那便是可以够一个最末的黑牌儿的。但今后要再升却是难了。“云姐要捧你,自然不能这么着就把大把的银子洒了水漂,你便待着罢,待找准了时机,云姐自然会把你拱上去。”我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