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圈圈画画的地图,耳里听着那将领的详报,只觉得周身的热度又提了一遭,身下的女孩儿嘤咛一声,我立马不敢动弹。那将领微微皱了皱眉,额上冷汗稍稍下来了,我喑哑着嗓子将图一甩手丢给他道:“嘎拉山脉脚下,旱草交界边缘,三日后大雨。”
那将领先是一怔,随后猛地面上了露出了狂喜的神色,跪地朝天大叫了一声:“驼王!”随即他猛然跳起来,朝外冲去。我忽的拔高声音叫了一声:“什么名儿?”
那将领的脚步蓦然一顿,回首恭恭敬敬一字一顿地道:“冈布里。”
三日后大雨。这本是凭着天象测出。草原旱界,天象比大楚来得明晰得多。只是战场上这些军人急得忘了天时地利人和,光凭这一腔热血上了沙场。那场雨来得不早也不晚,楼兰军节节败退,一直退到旱界。前方急报频频不断,大楚听闻一片欢呼。恰恰在大楚军赶得口干舌燥欲图一举击溃楼兰军之时,一场大雨蓦然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大楚人过惯了温吞的天气,在这旱地里自然不通晓这说变就变的气候。顿时,一场雨叫大楚军傻了半晌。干渴的身子若是长久不饮水忍着也会麻木,但这雨一下,大楚军便纷纷抬起了头来,丢盔弃甲,张开了嘴。下半刻,楼兰为了引狼入穴而随同饥渴了整整两日的胡汉,便各各血红着眼,忍着干渴挥起大刀,顿刻让大楚那些张大了嘴的头颅尸首分家,带起漫天的雨水黄沙。
楼兰军险胜。大楚损失惨重。楚冥玑怕早已不敢掉以轻心。此战过后,大楚传报来休战。这是自然。三万兵力毁了他三十万大军,他自然要好好掂量。胡虏汉子也是人,也渴也累,只是胡人比娇弱的汉人更狠。胡人会拼着自己强硬的血肉,生生忍住那生人养人的水,将眼面前已涣散军心的大楚军先行了断,才会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倒在地上仰面张开口来。哪怕灌进嘴里的不少是黄沙,一张张脸也在血块之中笑得天地失色。
楚冥玑再不敢妄下定论。只消摸准了他的路子,有一日,我蓦然发觉已不再亲觉他的可怖。那从前无时无刻不盘绕在周身的深不可测之感不知何时蓦然消弥无踪。他每出一回兵,我仿佛都亲耳听到他头脑里的声响。虽是晚却一些,我终究是渐渐摸准了他的龙脉,一点点顺着龙尾向上,直至龙眼——楼兰的胜败渐渐同大楚持平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
楼兰一点点要回了自己的地,要回了自己的水。每一回打胜仗,国师若斯乌瓦便起到了大作用。楼兰比从前要渐富足了。楚冥玑虽是先前还碍于面子不肯出手,愈到后来,便不得不死命要回城池。我同若斯乌瓦在篝火大风里狂笑时,还想着那大楚的天子气得头冒青烟的模样。只是不知怎的,每逢那时,我总不觉要抓住哑奴的手,笑着笑着,嗓子便干了,随后若斯乌瓦便识趣地走开,让我拽起身边不离身的人儿抱进帐篷。
楼兰最后一次胜仗,是在璇玑廿一年夏。楚冥玑九岁登基,那一年他整好三十。我廿岁方过半。
当初寻求和谈那一方城池之下,划了楚河汉界之上,两头都站足了兵力。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人头,烈日之下刀剑闪着精光,楼兰军倾巢而出。因着我自三天以前便知晓,大楚亦是留了空壳。我的兵力还到不了那让楚冥玑后院失火的地步,便是加上凉夏同穆吉,这些个兵一离了大漠沙场追到那山水大楚里去,便要成了温吞水煮的青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楚冥玑的兵会在大楚里用仅仅一支军便在巷道里灭了我楼兰数千好汉。
我心中猛颤。这一仗,恐怕是决胜之战了。
第一百十五章
大风在戈壁之上将黑金的大旗刮得猎猎作响,雪白的马蹄儿踏上风蚀墙壁这头高高地粗糙砾岩之上时,那头一枚云锦织雕华盖也正缓缓地从那头城池的烽火台上突现出来。胯下名马“乌云踏雪”跺了跺雪白的蹄儿,忒然长嘶了一声,我将手里缰绳一拽,白布披风下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紧了那头华盖底下,渐渐露出的一顶龙冠,一头青丝,一张素面,一身龙袍。英挺的眉峰之下,一双微显邃深的珠目缓缓抬了起来,那真龙天子负手立上城池之巅,远远朝此望来。
我蓦然喉头一哽,脸色悠地发白。我们之间相隔偌大一个沙场,相隔了猎猎罡风,相隔了奇大的戈壁,相隔了数十万的黑压压的人头。这些人头一堆面向了他,一堆面向了我,恍若隔了三生三世,又九重九天。
“哼,这群狗杂种,咱们胡汉子可是他们能惹得起的?!”身侧的将军咬着牙,低低地用狼般的眼睛仇视地望着远处的盔甲反射来的精光。
我的鼻骨抽动了一下,随即垂了眼下去,朝那将军微微勾了唇角,低沉地自嗓子里压出声响来道:“冈布里,奉本王的命下去,杀得大楚片甲不留!”两年半载的磨砺,数百时日的沙场,把十个月圆的尔虞我诈、兵败转圜……我的眼神早已同这大漠、这草原上的狼崽子们融合了一气。我远远望着那大楚的天子,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威仪天成,仿佛眼下不过些跳梁小丑,无可放于眼底。我咬牙。既然如此,亲上战场又是意欲何为?难不成来亲见我楼兰如何被你的大楚四神军剿灭?抑或是——我冷冷抽嘴笑了——看自己的军被打得抱头鼠窜?
我瞅着那极远极远,几近无法看清那面目的国君,他的身侧站着个太监模样的人,几位军师模样,又有几位将军,几个文臣。唯唯诺诺,俯首称臣。我微微颔首用眼角瞥了一眼身侧。几匹高声长嘶绝不安分的高头大马背上,牢牢粘着几个精壮、精瘦的楼兰汉子,狼般的眼神围聚在四周,如同一群伺机而出的野狼王,只是压抑着不让獠牙越过了我的骆驼头,强耐着浑身沸腾的血。
我龇牙露出了一个压抑的笑。右手扯开了襟前白袍,随手弃掷,一身利落宽松的短衫如同身后的随行之人一般,露了精瘦的胳膊同肚脐,宽大的跨裤纹上金奇的纹路,正如这人人会舞,个个能战的楼兰。从前楼兰只被压抑在大楚之下,人人只知晓楼兰的葡萄美酒,歌舞美人,却无人知晓,楼兰的马背上从不缺乏勇士,凶狠起来的楼兰人能以一敌十,杀灭一支大楚大军。
我将一只踹在马蹬里的脚搁上来,贴着臀踩在了马背上,仿佛要席地而坐抱起一柄胡琴一般,脚上的驼王铃猛然一阵清脆之音。身后马嘶又响了几分。我想那远远的人必然见着了我扔开的白袍。我毕竟以正面对着你了。楚冥玑。
众人远远见到一个小小的黑点自那头城池下来,腋下挟着一卷文书似的物事。我抿唇冷笑,盯着那渐渐移近的使人,嘴角的弧度渐渐向下平了下去。未待那人过了半路,我便蓦然一踹马肚,乌云踏雪一阵狂嘶,正要向前奔腾,却被我一把拉住马嚼子,浑身的筋脉肌肉都发起力来,牢牢夹住马肚,金铃簌簌脆响,随风裹挟。我猛地抬起一只手,低吼道:“——杀!”
蚁群如同潮水一般嘶吼着向大楚金甲银胄奔去。沙场上万马奔腾,只短短几瞬,那仿若银河天穹般的楚河汉界顷刻涌满人马。刀光剑影之间一片血肉模糊。那大楚的四神军强势非常,交接的瞬间便令楼兰显出了败势。
我紧紧盯着那不远处的战况,面无神色地抬起眼来望了望远方的天子。大楚国君依旧负手而立,仿佛方才我的突袭虽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却是他礼让了一番似的。我冷眼瞅了瞅他身边所站。原来是幼滋的位置站了个务顾。那太监确适在此时带出来。楚冥玑半眼也没来看我,只是垂着眼似乎胜败已定。
我扬起唇角,微微露出了个冷笑。不知你那四神军,到见着了先前共同浴血奋战的兄弟握着大刀站在对面,会是如何。
下头的大楚军忽地微微有些乱了。只听得鼎沸的声响之中不时跳脱出“你怎!……”“你如何站在胡蕃那头!”的声音来。
那送信的被淹没在了两军交战之间,瑟瑟发抖,翻了几个跟斗就不见了身影。
楚冥玑的面色许是微微变化了。我的眼神看不清他的究竟神色,却仿佛见到了那微微蹙起的眉。说不清究竟如何知晓,只是仿佛心意相通。那怒气确是微微的起了。
我抬起手来轻轻罩住了嘴。楚冥玑你必想不到我有这个本事,把你那铁般的大楚白虎、朱雀军铸炼成了胡蕃。要驯化这一批倔牛,可当真不是件易事。这里站着的初时的大楚人,都在楼兰安了家、认了亲,我一个一个挑拣出来在我面前宣誓了效忠,个个剖腹丹心。冈布里那员将军偕同一干猛将,狠狠用楼兰操练了这群倔牛一年又一年,可怕是比楼兰军人还要刚强些了。并具了大楚的智谋同楼兰的体力,这般的军难道还不能打你个手足无措?
楚冥玑默默地看着,底下战况渐渐起了变化。大楚军乱了阵脚。
我听说大楚的白虎、朱雀军的队伍中的人都是从幼时便开始相互磨合。汗一起流,血一道尝,从小到大的兄弟手足……
我暗自笑了笑。
想当初我淡然地同若斯乌瓦道出这计策时,若斯乌瓦眼中闪过万分夺目的光芒,当即道“好!”我不知他从我身上看到了何人,我只知若是有朝一日若斯乌瓦对我露出了这般的面容,我便是当真变得连我自个儿都认不得了。
只是……认不得便认不得了罢。楚冥玑若不身在皇廷,恐怕也只是一介风流书生,抑或浪子剑客,其风采自不与现今这沾染了数万人血肉的大楚天子相同。恐怕我也这一生也不会遇着这个人,在他身上栽了跟头。
大楚的四神军毕竟操练过硬,只是慌乱了一刻钟,便即刻从容。随机大将布阵,两翼压头,主锋攻上,后头弓箭伺机而动。我确实未曾料到楚冥玑还当真准备了箭阵。这里风沙极大,若是用箭,鲜有能不伤到自己人的。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楚冥玑怎的这般糊涂了?我心里蓦然起了惊疑不安来。掐指算了算,再看看天色,我依旧满面困惑。
再待了片刻,两头僵持之下,我微微有些不耐了。掉转马头正想问问若斯乌瓦那术士所算究竟是否利大于弊,却正撞进他死死盯着我的眼中。那眼神不知为何叫我生生打了个寒颤。只是紧接着便不见了那寒意,若斯乌瓦仿佛是我看向了他才转头的一般疑惑地看向了我来。
我训马后退了几步,悠声道:“这天,怎的似乎晴得很。”
若斯乌瓦安然笑道:“倒真是如此。”
我愈发生疑:“这可不好,那大楚的箭阵便有了用武之地了。”
若斯乌瓦缓缓地回了头来,依旧淡笑道:“怕是如此。”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一眼天色,再睁大了双眼来回头瞪着若斯乌瓦。口中缓缓地挤出一个“你”字。他渐渐地对上了我的双眼,乌黑的眸子里仿佛隐着什么即将呼之欲出。他挑起一边的嘴角,冲我露出了一个柔媚的笑,万般大漠的威武雄壮都仿佛融在那一个柔媚的笑里。那血红的烈日当不住这一瞥,他一瞬仿佛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同我那日在阿二屋中背着我走出大漠的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合而为一。我忍不住道:“你料定了。”
我未待若斯乌瓦回应,便即刻咬了牙狠狠一抽马缰,回头大吼道:“冈布里!!”
大楚的箭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呈锥形破开了前头的杀阵,仅留了薄薄一层。随即,漫天的乌木长箭弹指间在我瞳孔之中成形。如同乌云压顶,漫天箭雨疯狂洒了下来,楼兰的军还未迎战过箭阵,顿时沙场之中有了半刻的凝滞。接着血雨惨叫染红了大半的天,黄沙。
冈布里不愧为楼兰麾下第一大将,当机立断叫了撤,后头的重兵纷纷向上。幸而我临行前但了十二万分的心,安置了一队重兵重甲。冈布里危难之中大吼了一句什么,只见十数个楼兰前卫猛地冲上前来,刺入了大楚的阵营杀出一条血路……我呆滞地看着这一片红云,脑中一片空白。楚冥玑缓缓抬起了头来,朝此瞥了一眼。我默然无声地盯着他,踹动身下的乌云踏雪向后退去。若斯乌瓦看着我蓦然之间狂笑出声,笑声贯穿了戈壁的云,远远看到楚冥玑身侧渐渐上来了一个人面。那人面目同楚冥玑有七分相似,缓缓冲此点了点头。我满头的血都冷了下来,移面看向了同目而视的若斯乌瓦,接着紧抿了唇,狠狠一拽缰绳,向冈布里撒开马蹄子狂奔而去。
楼兰渐渐支住了,立得很勉强。能站着的人已不剩几何。我冷着脸站在尸首之间,万千头浴血的马,数千个落地的脑袋脑浆迸裂,睁着无往的眼神看着天。
我的脸色惨白,缓缓踏向了冈布里,一把从他腰间抽出他那柄寒光大刀,当空一振,从齿缝之间挤出声音来,对着余下那双眼冒出凶狠火焰的楼兰汉子低吼道:“我们走。”
第一百十六章
血。刀。漫天黄沙。尸首。大旗。汗湿血渍的战衣……
酸软的手臂机械地挥舞着,眼前的人头一个个落地,臂膀之上、腰口胸腹之间汩汩淌出血来。我木然地睁着一眨不眨的眼,直瞪瞪地盯着前头。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冈布里的声音如同狼吼一般在我身后嚎叫,那一干紧随着我的楼兰汉子个个浑身浴血,挥舞着手中刀尖。胯下青马凡是一息尚存,尽皆嘶吼向前。我猛地斜里刺了一刀,满眼都是若斯乌瓦那张狂笑的面。
我失算了。我一直看轻了他。只当他掌在了我手心里。却不知晓,这八面玲珑的人物,早早远了那常人的轨迹。我早该从他那深深的眼色之中看出,他确是将我作了父王,也确是要将我养成那当年他脑中的楼兰王的影子。只是现下他看够了,他现下看够了……
我绝望地横起一刀,将劈来的刀光剑影拨开,一刀断了眼前人的胳膊。惨叫声还未响起之前,另一人的头颅已然落地。我再次抬起胳膊,发了全力的一刀伴着嘶吼而上,只是这一刀却不如先前那般容易了。我使了两把劲,却不见得那刀能再劈落一个人的头颅。我恍惚之间抬起眼来,漠然的看了一眼,随即,那蓄了满臂满腹的力道,顷刻之间消散得一无所踪。我仿若木头人一般呆立在了那里,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那一弹指之间凝滞不动。狠狠我的腰间猛然一阵侧痛。我兴许知晓这一刀是自旁砍来的,只是我避无可避。
我的双眼瞪大着近要扯裂了目眦,死死盯紧面前的那副战甲,那盔甲之后的人眼,那人眼里头半张脸都成了血红的我。那颤颤当着我的刀的剑微微一震,将我的刀荡了开去。我茫然地立在那儿,连半分提起手脚的气力都丧失了。
身后猛然传来一声大吼:“王!!”冈布里的身影自我后方冲向了前来,直指面前将军。那人挥手一弹,只眨眼之间,仿佛是我的半分的错觉,冈布里惨号了一声,却见得他的胸前霎时爆开了一蓬血雾,洒了我一头一脸,染红了我半边身子。
我猛然之间抬起了手,手中大刀毫无留势向面前之人扑去,泪水迷蒙了双眼。我张开嘴,只觉得满口腥锈之味,那尽皆散去的气力,硬生生叫我从身体里各处逼挤了出来。那人的手势也快了,只是一味后退相让,两旁兵士皆发了急。我杀红了眼,只知晓向前冲去,眼前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了,隐隐错错只见那恍惚的影子。那人抬起了臂来挥舞长剑,身法端得好看。哪怕在这沙场之中,在这血泊之中,清得仿佛为我舞剑一般。我恍恍惚惚记起了从前练双剑时的景况。老爷子举着双剑缓缓地一步步在我面前舞着、手把手教着,我甩着手练得胳膊酸疼。阿林就站在一旁,浅浅地对我笑,手里又分明在仿着那一招一势,哪怕是个花架子,也学了个十成十的像。比我这正经学的还要好看些……
那隐隐的影子渐渐不再后退了,我发了狠劲,只听到冈布里的惨叫在我耳畔回响。我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眼前忽地清醒地显出了那人的胸膛。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漫天的黄沙掩映着残阳。血红血红的,仿佛被这几十万的人血肉之躯给涂抹了个遍。一瞬的仿佛老天的宽待,那柄大刀竟稳稳地穿过万般虚虚防着的空架子,直刺入了那身躯的胸膛之中,一点点没入,直到破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