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仟愈皱眉道:“这不像是安慰,反倒更骇人了。”
先生叹了口气,缓缓道:“确实如此,那孩子听了心中更怕,但忽然想到狐仙,心中又有了一丝希望,壮着胆子道:‘我们颐泉有狐仙庇佑,才不会如此被你祸害。’那人听了,却愈发大笑道:‘你这孩子有趣,你难道不知道,住在颐泉的这位狐仙,不久前就已经走了么?’那孩子被说中要害,顿时冒出冷汗来,那人又道:‘我夏暑瘟神在附近徘徊许久,这一点狐仙也是知道的,他若仍有心庇佑你们镇子,怎会在此时撒手不管?’”
孟仟愈抿嘴道:“这话确实有道理,那狐仙既知附近有瘟神游荡,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负气而走,实在不该。”
老先生笑道:“那孩子听后,心中也是一沉,心想狐仙真的不再管他们了么?但嘴上却还是忍不住道:‘你一定是故意说谎来骗我的。’那人见他不信,继续笑道:‘我骗你作什么?你们那狐仙千年修为,怎会屈于此地做无名散仙?前几天他还曾特地找我,说想如我这般谋得一个神位,等我带他去仙界引荐呢!’没曾想那孩子听了这话倒不怕了,心中却是大失所望,他原以为狐仙淡泊自持,没想到竟也是贪图神仙地位之徒。”
孟仟愈听得一愣,回头望望涂昔,心想这其中有如此曲折,竟被一句带过,真是太不会讲故事了。
涂昔静静地立在一边,目光却是有些涣散。
老先生停了停,又道:“孩子第二天果真得了瘟疫,没出几天便病得不能出屋,家中亲人开始一个个死去,瘟疫也真的如那瘟神所说,很快在整个颐泉蔓延开来。”
孟仟愈听这故事到了如此地步,于心不忍,不由开口道:“那狐仙也该回来了。”
老先生道:“是,狐仙许是听见消息,就在此时赶了回来,他一回来,望见镇中的惨象,立刻找了瘟神对峙,不过,颐泉的说书人虽将那一战讲得惊动天地,事实上那瘟神却全然不是狐仙的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落荒而走。”
孟仟愈立刻问道:“狐仙既然回来了,那孩子的家人是不是也有救了?”
老先生摇摇头,苦笑道:“狐仙来时,那孩子家中已经落得丧孝无人地步,那孩子早已奄奄一息,只在床上等死,身边也只剩一个染疾的乳娘照顾,偌大宅院,除这二人之外,再无一个活人。”
他这么寥寥数语,却听得孟仟愈一阵发寒。
“不过,狐仙确实来了,他很快找到了院中仅有的两个活人,施法治好了那名乳娘,可那孩子实在病的太重,他竟也一时无力回天。”
孟仟愈不禁急道:“狐仙难道没能救得了他么?”
先生又摇摇头,叹息道:“那孩子知道自己无法再活,忽然想起那瘟神说的话,便问狐仙求神之事是否属实,狐仙点头称是,那孩子听后顿觉破灭,再想想自己此时家破人亡,垂死病中,心中忽然生出许多恨意来,他觉得狐仙当初弃颐泉于不顾,现在却半途折返,无非是假心慈悲,想趁机积德行善,也好将来位列仙班,这般玩弄颐泉,实是轻贱凡人性命,可憎可恨。”
老先生到此停止,似有所感,良久,才又道:“孩子越想越恨,见狐仙对自己关切,觉得只是惺惺作态,又身知将死,他抛却了心中所有顾忌,将这些话全说了出来,说得字字狠辣,几近泣血,意图揭破狐仙那副伪善的嘴脸。”
孟仟愈一时听得胸口沉闷,咬牙道:“那孩子说的……可是真的?”
老先生闭上眼睛,缓缓道:
“那狐仙只是呆呆地听那孩子控诉,却始终一言不发,一张脸惨白如纸,似是无措至极,而那孩子说完之后,也终因大动肝火,呕出一口血来,昏死过去。”
涂昔微仰着头,定定地望着床顶雕花,墨色双瞳微光摇曳,深邃无言。
第21章:离魂雨夜
“孩子昏了过去,一片漆黑中却仍能看见狐仙,狐仙的神情十分悲伤,他望着孩子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活你的。’可这几日孩子历尽生死,心智早已成熟许多,宁死也不愿领他的情。”
孟仟愈道:“最后到底是救了,还是没救?”
老人家听他此言,浑浊的双眸闪烁起一丝微光,笑叹一声,缓缓道:
“若那狐仙没有救他,我也不会如苟活至今了。”
此言一出,孟仟愈不禁一怔,他定定地望着老先生的脸,愕然道:
“先生此言……莫不是——”
老先生见他已然明白,颔首道:“不错,我便是那孩子,是迁家活下来的唯一的后人。”
——原来先生一直在讲的……竟是自己的故事?孟仟愈震惊之余,静下心来想了一想,此番进展意料之外,但又确实在情理之中。
先生见他接受了这个事实,苦笑一声:“颐泉迁家,自颐国时便于此地扎根,乃是传承了近五百年的名门旺族,奈何我膝下无子,到如今,实在是到了天时耗尽之日了。”
涂昔听到此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颤声道:“先生不可妄言。”
老先生惨然一笑,却转头对孟仟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与你讲这故事?”
孟仟愈摇头道:“是学生主动向先生请教,若有其他,学生不知。”
先生笑道:“我一直在想,若有天真的撑不住了,定要将这故事告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你不来的话,我就要讲给你身后那位听了。”
涂昔神色一僵,发觉先生无意中揭破了自己的一句谎话:之前孟仟愈问他是否听过这故事时,他答的是“知道”。
再看孟仟愈,他似是没有发觉,开口道:“学生来的巧了,恐是天意。”
先生点了点头,哀叹道:“其实,我被那狐仙救活时,才知我犯了一个大错。”
“大错?”
先生闭眼道:“狐仙并非贪得富贵名利之徒,他甚至……用了自己的性命救我。”
“用他的性命?”孟仟愈大惊道,“那他自己呢?”
涂昔低声道:“千年天狐,生有九尾,每尾一命。”
先生微微点头,目光忽然变得很远,他喃喃道:“那时我就躺在这张床上,望见他身后白光浮动,分明是七条雪白长尾,再看几眼,其中一尾忽然光芒大盛,继而便消失了——七尾变作六尾,狐仙也似乎耗去不少心力,唇边青白,面色如纸,摇摇欲坠。我登时心中一阵愧疚,无奈身体虚弱不已,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想着:他那缺的两尾,莫不是也曾救过什么人么……”
孟仟愈却站了起来,愠声道:“既已无力回天,他到底为何要做到如此?!”
涂昔听他厉喝,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屋外倏地劈开一道青闪,继而惊雷炸响,骇得人精神一振。
先生闭起眼睛,弱声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狐仙,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可……或许因为续上了他的性命,我有时会隐约听到他的心声,他总是告诉我不能死,我若是死了,迁家便不在了,他也就再也无处可去,亦不知……漫漫余生,为何而活。”
老人顿了许久,才又道,“那样高高在上的狐仙,一提到这话……总会显得害怕不已,好像他什么都不担心,只怕我死。”
窗外淅沥声响,终于下起雨来了。
“狐仙恩情……此生无以为报,唯一能报答他的地方,就是知道他畏惧我死,于是,我便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也正是怀着这个念头,我才得以能苟活至今。”
——期颐之年,已是远超常人寿命,原以为是福禄之相,殊不知竟是苟延残喘,挣扎余生,苦报恩情。
孟仟愈愣愣地听着,这次却没有插话。
“先生既知自己不能死……现如今又为何……”
涂昔颤声开口,声音又是哽咽在半途,全然没了平日清明。
先生打断他的话,轻声道:“你可知这几天里,那狐仙似乎开心起来了,我从未见过到他如此的开心,隐约听到他的心声,说他等的人回来了,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那个人回来了……我很高兴,可这么一来,我觉得他似乎……也已不需要我了……”
人音愈小,窗外的雨声却是更强,涂昔猛地扑至床边,嘶声道:“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想活着,又与那狐仙何干!”
“我已经活得够久啦……”老先生朝他无力一笑,却又对孟仟愈道,“这孩子助我许多,临死……我不愿再劳烦他做事,你是后辈,可否帮我个忙?”
孟仟愈忙道:“学生定当尽力。”
老先生气若游丝道:“今日颐泉夏祭,你替我去镇外狐仙祭台,烧上三柱香,说迁集此生,终未负他……救命之恩。”
孟仟愈喉间一哽,压下心头酸楚,道:“是。”
“还有……这孩子,”老先生拼尽力气,竟挪动手指搭住涂昔双手,望着那张泣泪欲倾的脸,轻叹道,“五年来念你照顾,我若是走了,这世上……可有你……容身之所?”
涂昔咬紧牙关,连连点头道:“是!”
孟仟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跟着道:“有。”
“如此甚好,那我便放心了——”
先生微微一笑,眸中忽地闪过一阵奇异的光彩,继而湮灭无踪,沉入黑夜。
听到什么东西离开的声音,明灯烛火轻摇,房中一片死寂。
屋外暴雨旁若无人,倾泻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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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雨。
将老先生的遗体暂且安顿,孟仟愈从屋中找出一把伞来,便要照那先生所说,出门去镇外祭台。
涂昔听窗外的雨下得可怖,想要与他一同去,可孟仟愈念及先生刚刚过世,身边应留个人看守,非要让他留下来。
两人争执不下,涂昔突然道:“此时深夜,镇外树林恐有野兽出没。”
这话正中孟仟愈弱点,他什么都不怕,偏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想想确实没有别的办法防身,最后只好同意,带上涂昔一起。
颐泉湖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雨点纷飞,白浪翻涌,镇中那些通宵游乐的人此番连遭疾风暴雨,早都已经回家去了,纵横的街道空空如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把伞,以及贯耳的雨声。
孟仟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下得好像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似的,后半夜黑暗压境,豆大的雨滴击上伞面,声声作响,让人错觉这伞用完这一次,便没有了下一次。
都不愿意让对方撑伞,涂昔干脆握住他的手,骤雨夹杂着阵阵寒气,两人却都没有觉得冷,亦步亦趋地出了镇口,沿着涂昔的指引赶往那片树林,脚下不再是干净的石板路,而是被雨水冲得混乱不堪的草丛,泥土很快沾污了鞋子。
孟仟愈低下头,见涂昔的雪白的下摆也沾了泥点,不禁道:“这么干净的衣服,弄脏了真是可惜。”
涂昔一路上都心神不宁,隐约听见他说话,下意识道:“脏了可以洗。”
真是不解风情,孟仟愈叹了口气。
又走了片刻,终于到了一处空地,红木桌台稳稳地摆着,贡品却已惨遭雨水洗礼,周围胡乱地摆着几把座椅,几块巨石,应是见暴雨袭来,人们慌忙离开而留下的。
香火痕迹依稀可见,孟仟愈把伞交到涂昔手里,环顾四周,无奈笑道:“下了这么大的雨,香恐怕也已经湿透了罢。”
涂昔稳稳地把伞举在他的头顶,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心虚:“你当真要帮先生上香么?”
已经到了这个地方,现在才问未免太蠢,孟仟愈望了望他,似笑非笑道:“我以为你一定会催着我这么做的。”
违背遗言确实不是自己的作风,可本尊就在身边,却还让他冒着风雨跑到这里,实在是……
“可是……这里的香确实不能用了,你……只用传话就好。”
“说得有道理。”
听他答应了,涂昔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孟仟愈垂眼看他,不知怎的让心中一阵发毛,心虚道:“怎么了?”
孟仟愈微微一笑,抬头道:“怎么说也是救了先生性命的仙人,站着传话怎么能行?”
手中的伞一抖,涂昔睁大眼睛,颤声道:“你难道要……要……”
“我要跪。”孟仟愈仍旧看着他。
……他要跪他?涂昔愕然的看着他,几乎忘记了回应。
他是他的朋友,是爱人,是亲人,是能与他比肩的人,他竟要跪他?
不能跪,涂昔咬了咬牙,垂下头去——他受不起。
光是想便觉得一阵害怕,孟仟愈若真的跪了,会忽然变得离自己很远,人与仙,远到身处两个世界,远到这辈子都不能在一起了。
隐约能辨出地上的几块碎石,其余的地方草木狼藉,泥泞不堪,更是积了不少雨水,涂昔低头看了许久,不安道:“你……你不能跪。”
孟仟愈回头看着他,轻声道:“为什么?”
他的眼中光彩流转,像是蕴藏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涂昔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
“……因为我就是狐仙,我不准你跪。”
孟仟愈盯着他不动,良久,忽然笑了:
“——你终于说出来了。”
“……你……果然已经猜到了。
第22章:狐生心迹
雨势似乎小了些。
涂昔盯着他的眼睛,对方的目光没有什么变化,仍旧那样朝着他笑,笑意中还带了一丝自得,全没有像悲观预想中那般疏离。
这倒也是,像他那种性格,决计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呐。
稍稍放下心来,涂昔道:“你何时发现的?”
孟仟愈打趣道:“从你出现开始,我就觉得不可能有凡人生得这么好看。”
涂昔撇他一眼:“这难道是你的理由?”
“当然不是,”孟仟愈摇头笑道:“你能认得树上的蝉王,有那么叹为观止的轻功身法,能引得萤火虫跟着你走,还能看懂它们说话——我又不是傻的,一眼就能看出蹊跷吧?”
他顿了顿,又笑道:“倒是你啊,我看到你做的这些事,却一点都没显得惊讶,你难道没觉得不对劲么?”
涂昔哑口无言。
“不过,我也只觉你并非凡人,却不知你到底是何来历,”孟仟愈继续道,“直到方才老先生说,若是我不来,他便要给你讲这故事了。”
“可我之前说……我知道这故事,”涂昔皱眉道,“这个我察觉了,但我见你没有反应,还以为你没发现。”
——明明是千年狐仙,怎么在这种地方还是那么单纯?孟仟愈看看这个眼神清澈的家伙,忍不住道:“你迟钝成这样,真的是狐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