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的话,权当放屁好了,他们就引对了那句老话,跟你比起来,他们所有人都该捆一扎扔掉,来,不理他们,跟伯伯去泡茶。”
他时常纳闷秦伯伯这么渊博幽默的好人怎么会生出秦维贤这种又刻薄又讨厌的混蛋。胥克念想到这里,还不忘含怨带恨的看了秦维贤一眼,秦维贤莫名的被这种又怨又厌的眼神给刺了一下,不知道又哪儿得罪他了,于是只有讨好的商量:
“去看看吧,你那啥了之后,我爸时不时抱着你的照片哭,断断续续就哭了有一年,也不知道哪天若是我死在他前头,老爷子能不能有这么大念想。”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胥克念将密封的茶叶罐子砰的一下砸在秦维贤脑袋上,把秦维贤砸的嗷嗷叫。秦维贤捡起掉在地上的茶叶罐,揉了揉额头,虽然脑袋被砸的不轻,但心里是极其喜悦的,小念的心里还是有自己啊,而且如今还有老爷子助阵,呃,虽然自己日后出柜,老爷子会反应过来自己无形中的“为虎作伥”,进而或许有些麻烦,不过,得先把人搞过来,才能有出柜的机会,让老爷子处理麻烦的机会嘛。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秦维贤站起身,走到青年面前,用手轻轻的撩了撩胥克念的刘海,胥克念觉得本来并没有什么不适,被秦维贤这样一摸,感觉哪儿哪儿都跟被开水烫过一样,呲呲的冒热气儿,这个家伙离自己这么近,身板还这么宽,胥克念扭了扭身子,却被秦维贤挑衅般的固定住,只好像掩饰什么一般用嘴吹了吹自己的刘海,一时间办公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和胥克念随之被吹起翘起来的碎发。
秦维贤好笑的看着他,自己跟他也算是竹马竹马了,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维贤哥维贤哥”的小正太,那个跟自己斗嘴打闹的小男孩,那个如小王子一般静静弹琴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就长成了个俊秀的青年,也不知什么时候,追逐的次序颠倒了位置,变成自己追在他后面“庄小烨来玩啊?”“庄小笨蛋来吃东西啊?”逗弄,毒舌,挑衅,其实不过是想说一句“庄小烨,来喜欢我啊!”
“你挡着我的手机信号了……”秦维贤的味道萦绕在周围,胥克念浸润在这个味道里,有点沉迷,有点安心,也有点恨恨的不甘。于是憋了半天,来了这么一句。
“……”秦维贤知道这是又开始别扭了,终于不在逗他,在他眼角轻轻的舔吻了一下:“就这么说定了,下班之后就回家看看吧。我爸赋闲在家,这些年常来往的朋友就庄伯一个,有时倒也觉得他孤零零的可怜。”
“嗯。”胥克念觉得也没什么不妥,秦伯伯跟自己本来就投缘,自己去看看他,也属应当。
于是下班之后,胥克念回到了一别数年的秦宅。别墅大门开启之后,通往主宅的还是那几棵法桐行道树,秦维贤看着胥克念盯着那树看,便停了车,轻声道:“下去走走?”
胥克念不置可否,但手已经扶上了车把手,待车子停稳后,两人并肩走着,正值仲春,法桐的果毛飘的乱七八糟,吹到胥克念的脸上,痒痒麻麻,如同此刻的心情。
“这些树长大了不少吧?”明明这些树的长大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秦维贤却依然跟个小屁孩子一样颇为自豪的炫耀道。
“嗯,真的是好多年了。”胥克念难得的没跟他抬杠,”故地重游,总是易让人感慨,春风十里,桐叶青青,这里的每一片树叶,都在无言的诉说,诉说那过去的好年华。每一个枝杈,都静静的延展,延展那珍贵的旧时光。
“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在园子里打扫的佣人看到了站在法桐旁静默不语的两人,不知趣的惊呼出声。
“哦,回来看看,这是胥克念,我的小师弟。我爸在吧?”
“在的在的,胥先生您好,欢迎光临寒舍,少爷好多年都不曾带过朋友来家里呢,我去跟厨房说一声,让他们多备几个菜。”
“不用麻……”话还没说完,胥克念就定住了,别墅的大门里缓缓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自己喜闻乐见今天拜访的主要目标——秦伯约。另一个是——
是庄幼安!!
秦维贤都能感觉到身边青年微微颤抖的身子,无奈当着两位长辈的面也不好去牵手,只好将胳膊绕到胥克念后面,在他后背上安抚性的拍了拍:“小念不怕,维贤哥在。”
“爸,庄伯,我带个朋友来家吃饭。”
“好。”比起略略有些木讷不知该如何表示的庄幼安,秦伯约抬起头,看了看面前这个青年,只一眼,便愣在那里,接着,便用手捅了捅庄幼安的胳膊:“老庄,看看这孩子。”
“啊?啊……”庄幼安听话的抬头看了看胥克念。庄爹这辈子,活的甚是窝囊,家中大事小事全是老婆做主,出门在外完全是秦伯约的跟班。庄幼安自己觉得没甚不妥,从没说过一个“不”字,只在“供秦伯约读书”这一件事情上铁了心的自己拿次主意,为此不惜差点跟强势的老婆离婚。除此之外,这人整个就如同面团一般,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捏圆搓扁,好在他有个能干老婆,又有个处处为他着想的生死之交,所以人生才不致太惨。
但仅仅是这一抬眼,就让胥克念看到了自己老爹脸上一辈子都难得出现几次的精彩纷呈。庄幼安本来就不擅交流,此时更是磕磕巴巴,脸色涨的通红也只说了一句:
“伯……伯约,这孩子怎么……”
“……”秦伯约都无奈了,人家小辈都笑的脸都木了,你一句话也不说反倒问起我来了,只好打圆场道:“你好,我是秦维贤的父亲秦伯约,这是我的老朋友庄幼安。你这孩子,看着面善啊。”
“秦伯伯好。”胥克念这一声叫的是纯熟又自然,只是神态语气又让秦伯约觉得跟自家以前那个孩子太像。接着胥克念看着庄幼安,这个一辈子跟着妈妈和兄弟混的老爹,终于还是叫了声:“庄伯伯好。”
“哎……好,好……”庄幼安下意识的将手伸出想跟胥克念握手,但想到时下的年轻人也不兴握手,而且这人就算再像,也不会是……想到这里,伸出来的手又瑟缩了一下,进退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秦伯约。
胥克念伸出手来,主动的握住了庄爹僵在半空中的手:“很高兴见到你,庄伯,我叫胥克念。”
“哦。哦……小念,小念好……你这孩子,真……真……”
“看着面熟是吧?我是演员,总会有些曝光率,可能伯伯走马观花的看到过些,所以才会觉得熟悉。”
“是这样吗?”庄幼安皱着眉头盯着胥克念眼里的痣,疑惑的问道。
“是这样的。”胥克念一脸坦然的迎上庄幼安的目光,肯定的回答。
48.似曾相识
明明是自己的亲爹,胥克念却觉得,送别了庄爹之后,自己反而更加的轻松自在了,跟在秦伯伯的后头轻快的穿过走廊,玄关里还挂着当年自己画的油画:院子里的那两行法桐,上面有秦伯伯的题诗:满城飞絮滚轻尘。胥克念盯着看了一会儿,秦伯伯出声道:
“在油画上题中国的古诗词,很奇怪吧?好多朋友来看,估计都偷偷笑我没文化。”
“这有什么,我觉得蛮好,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胥克念如今很少动笔,但没事儿依然喜欢看看画册,从成年人的立场上品评这幅画,虽然不能算差,但小毛小病的也不少,挂在秦家的玄关里,倒是有些配不上这乌衣门第了。画这幅画时他年纪并不大,正是被一位颇具盛名的画家要求收为关门弟子的时候,小小年纪很有些飘飘然,一次来秦家玩,正值暮春,法桐的叶子已初具规模,两行树木在上空交错成一片,遮天蔽日,只依稀从密密匝匝的叶子里透出几丝阳光,少年找秦家的佣人要了画笔颜料,坐下来开始涂抹,期间受到了秦维贤的讽刺骚扰无数,大功告成之后本也没打算怎样,恰逢秦伯约练完字出来透气儿,看到少年的画,十分欢喜,画风上颇有几分提香的风采,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在油画上提了句李后主的词,然后就找人装裱挂于玄关,如今听青年这样说,再忆起故人旧事,不免又多些伤感:
“这个回答还真是……当年我也是一时手痒,题完就后悔了,觉得中不中洋不洋的不伦不类,画这幅画的那孩子却说了跟你一模一样的话,还有什么艺术本来就该不拘一格,只要效果好,手段无所谓之类的。小小年纪哦,搞的自己跟资深艺术家似的,又可爱又好玩,只可惜……”秦伯约想起自己在医院看到的,只是盖着白布的孩子的遗体,那个善良灵动的聪慧少年,从此就徒有一颗心脏还在这世上,而且是跳动在别人的胸腔里了。
胥克念听得秦伯伯叹了口气,估计又陷入到悲伤的情绪里了,赶紧打岔道:“伯伯我听维贤哥说你爱喝茶,我去八闽出差,带了点那里的大红袍和正山小种给您,我泡给您尝尝?”
秦伯伯笑了笑:“你不要帮着维贤讲话,他哪里会知道我喜欢喝什么茶,以往倒是有知道的人,就是画画的那个,可惜那孩子不在世了,我退休这几年,难免喜欢胡思乱想,我时常觉得,小烨与我更像父子,倒是比你那什么维贤哥,贴心多了。”
胥克念听到这里,笑了一下,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的小痣闪烁着可以称的上是幸福的光,他还记得以前秦伯伯也这样骂过秦维贤,当时自己站在伯伯身边,又粘又腻像个女娃一样的跟秦伯约说:“我要是你儿子就好啦。”这么些年,秦伯伯还能记得自己,并且想起的时候还能有些感怀,虽然年纪大了应当多想些开心的事情,但胥克念一直以为自己的死不过是如同庄家少了固定食客一样的小事,如今看来,还是颇有些人为自己伤心的,虽然他们都不姓庄。
秦伯约看着面前的青年这样笑,若是只看背影,他断然不会将面前的人跟庄烨联系在一起,但只要迎上他那双眼睛,就有一种相似感从眼睛里透出来,就好像那个少年,隔着这具躯壳,从灵魂里跟他对望:“你维贤哥没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岂止是说过,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好吧,虽然明明是这么诡异的真相,他居然也能知道,有时候真不得不佩服秦维贤的大脑回路,跟正常人不是一个构造,胥克念腹诽了几句,想着还是不要吓到老人家,于是笑着说道:“嗯,说过。”
“笑起来也像,那孩子笑起来就特别的真,不造作,高兴难过都表现在脸上,他若是活着,如今肯定也是个特别性情的人。哎……”
“咱们不提他了,提到他伯伯难免伤心,年纪大了,还是要想些快乐的事情。来,我泡茶给你喝。”胥克念说完,也不带秦伯约回话,拆开茶叶罐,熟练的用秦伯约教他的方法泡茶,秦伯约饮红茶的方法十分传统,不似他们这些年轻人,喜欢兑些奶精啊什么的,于是胥克念也就按照秦伯伯的规矩来,秦伯约看着青年灵巧修长的双手在紫砂茶具上动作,洗杯落茶,动作熟练老道,似是寻常事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品茶的可并不多,秦伯约隔着袅袅的雾气,又仿佛看见了那个人小鬼大老喜欢跟自己探讨老成问题的少年。
“伯伯,喝茶。这是正山小种里顶级的金骏眉。”
秦伯约接过茶,金骏眉因为全是采用茶叶的芽尖所制,所以在冲泡的过程中很有讲究,稍有不慎,就会冲起一堆茶毫,如同脏池塘里的碎萍一般影响观感。而这杯茶刚才冲泡时便小心的沿着杯壁细流注水,待茶汤满时,只看到芽尖在水中舒展,茶毫氤氲在琥珀色的茶汤之上,清丽剔透,空气中逐渐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松香味儿,秦伯约很满意很高兴:
“好多年啦,知道我好正山,送我金骏眉银骏眉的不在少数,为我亲自冲泡的亦有相当数量,这一杯,却是我这么多年看过的最好的,你……”秦伯约低头趁热细啜,想说些什么,话在舌头上滚了几圈,出口竞变成了:
“我年纪大了,难得跟你投缘,不忙的话多来陪我说说话,你若有什么事需要我或者秦维贤帮忙,亦可直言。”
秦伯约想着这些年自家儿子很少回主宅,大多窝在他自己在外面不知道哪处的房子里,如今竞带个这样的少年回家,也不知道怀的是个什么心思。秦伯约老虽老,但不糊涂,他可不会认为这是秦维贤想着尽孝,找个如庄烨那般乖巧伶俐的孩子陪自己解闷,这人听说也是圈子里的,许是有什么事要麻烦自家儿子吧。
“好嘞,有空我一定来,其实茶叶呢……”胥克念也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跟秦维贤着实算不上太亲近,不过是合作过几部片子的校友而已,但却颠颠的给人家老爹送了这么些茶叶来,不解释一下有些说不过去,“茶叶呢,是维贤哥买的,我经常听他提起伯父,所以就想着能来拜……”
“行啦,你不要安慰我,维贤那孩子我还不知道,他会知道我的喜好?我这样说倒也不是说他无心,只是啊,这孩子心粗,若是将他的心眼比成捕鱼的网眼,座头鲸都能从网眼里漏出来……”
“……”胥克念完全被这个比喻给折服了,十分想笑,但又觉得可能会失礼,于是只好闷头喝茶。
“爸,座头鲸才不能用渔网捕呢,用捕鲸叉。而且,我这不找了个知道你心思喜好的来嘛。他比小烨如何?”秦维贤不满一老一小将他晾在一旁,又听得自家老爹如此诋毁自己,终于忍不住插话。
“没礼貌!当着客人呢,你让我怎么说他当然不如小烨啊……”
胥克念:“……”
胥克念此时深深的觉得,秦维贤这个能漏条座头鲸的心眼,其实某种程度上是遗传吧。
秦伯约很快也发现自己话说的不妥,只好不要意思却又十分坦荡的看了胥克念一眼,不知道怎么的,秦伯约就是觉得,面前这个青年,一定不会介意,与人情无关,心理上青年也不会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待秦维贤将小年送回家再返回秦宅时,秦伯约正捧着那罐大红袍笑眯眯的看,见秦维贤回来,脸上难得带了点儿笑模样:
“今天这孩子真不错。”
“……”因为关系尚未确定时时处在危机感中的秦维贤,此时产生了一种十分脱线的感觉,仿佛自己是小念和老爹之间的皮条客。
“爸,你是因为他像小烨而觉得不错,还是真的觉得他人不错?”
“这有什么区别吗?像小烨的孩子,能错到哪儿去,都是好孩子!”
“……”秦维贤端起胥克念喝剩下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茶杯,牛饮般的吞了口茶水,皱着眉头道:“爸你这可够偏心的啊,瞧这话说的……”
“我又没说错,旁观者清,小烨那孩子,就是比庄桦好。庄家两口子都是糊涂蛋。什么身体不好看着弟弟活蹦乱跳心里不平衡,什么因为长能活动折损男孩天性造成心理阴影,都是扯淡,那你说小烨呢?他看着本来就很少有笑模样的爹妈把仅有的那点笑容都给了庄桦,他不难过?他看着爹妈对庄桦的各种满意和对自己的各种不满,他没阴影?哦,就庄桦的数理化中文好叫好,小烨的钢琴油画那么厉害,就不叫好?就叫玩物丧志不务正业?小烨那时候那么小,听到这种话,他心里能平衡?肯定也难过也不甘,但那孩子像庄桦那样两面三刀了吗?像他那么偏执了吗?像他那么扭曲了吗?说到底还是品性。庄桦那孩子,就是心术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