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羽没再反驳。他有点烦这个局面。
「行了。我对谁都一样。你要还想跟着我,就别再叽歪这些。」
张书晨沉默了一下,忽然向天羽卧室冲过去。天羽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张书晨已经飞快地拉开床头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串东西。
「那这是什么?」
一串彩色、廉价的链子,被张书晨紧紧地攥在手里。
「这个破玩意儿,你当成宝贝一样收到现在,为什么?」
天羽看清他手里的东西,脸色冷了下来。
「放下。」
张书晨抓着那个链子,似乎要把它攥断。
「就因为这是他的东西?」
「放下!」
天羽喝!
张书晨被天羽的喝声吓得一震,随即嫉恨地:
「对谁都一样?你骗谁?」
他忽然抓起链子,就要往窗外扔。
天羽一步抢上前去,用力拽住张书晨,一把将链子从他手里抢了过来。张书晨失去平衡,连退几步,背撞上墙角。
天羽低头看了看链子,确认没有什么损坏,将链子塞进口袋。
他抬头看张书晨。
张书晨看着他,已是满脸眼泪。
张书晨走了,走之前什么也没说。
天羽坐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那串链子。
廉价的、已经开始褪色的彩珠,串在两根绳子上,不再鲜亮,更没有光泽。天羽觉得好笑,自己竟然无聊到为了这么一串破玩意发火。
他瞄准房间角落的废纸篓,对了对准心,起手一丢,链子落进了纸篓中。
没有什么是他舍不得扔的。天羽冷酷地想。
副手来告诉天羽,龙浩找到了。
天羽抬头:「什么地方?」
副手给了天羽一个地址。天羽扫了一眼,蓦地看他,一脸的不可置信:
「工地?」
天羽把车停在这个破烂的工地旁。满脚都是泥沙,灰尘漫天。碎石和砖块堆在附近,搅拌机轰轰作响。一些民工穿着污迹斑斑的衣服穿梭在工地里,推着建筑钢材和石块。
天羽皱着眉看脚下,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向一个民工打听龙浩,民工茫然地摇头。又问了几个,没一个听说过这个人。民工们都好奇地对着他打量,天羽被漫天的灰尘和风沙吹得直皱眉头。
他想副手肯定是看错人了。龙浩再混不下去,也不可能来干这个。
天羽转身准备返回车上,眼光扫过前面半空中一个背影,他站住了。
一个工人踩在脚手架上,正在高空作业。他背对着这里弄着什么,然后对上面扬了扬手。一捆钢材被机器慢慢吊起,升到空中。工人侧过身,踩在一块只有三四十公分的板上,在距离地面八九米的地方移动。底下有人大声向他喊着,好像是叫他小心。工人身体半转,要移动到另半边。脚踩到另外一块板上时,脚下的板忽然一晃,他的身体也紧跟着失去了平衡,猛地晃动了一下。
他反应很快,两手飞快地抓住了凸出来的一段架子,稳住了身体。底下的工人又冲他大叫着什么,那工人对下面摇了摇手,表示没事,脚踩了踩板,确定稳固后,背转过身又继续作业。
底下那人转过身,看到天羽,立刻阻拦:「离远点,远点!不能靠近这里,到外面去!」
天羽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紧靠大楼的地方。他退后了几步。
十分钟后,那工人从楼里出来,扛着一个麻袋,背上精湿。他走了一长段路,把麻袋往楼后面的车上卸下,又返回去。一连扛了七八袋,才挺直腰,抹了一把汗,去拆麻袋的线口。
天羽走到他的背后。对方察觉身后有人,警惕地回头。
「很能撑啊?」
阿浩顿了一下,看了天羽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继续拆着手里的活。
「民工都干上了,下一个是什么?捡垃圾的?」
天羽冷笑。
「回你那个小县城跳舞也比这个来钱。死撑也要跟我对着干是不是?你这是在跟谁叫板呢,等我来求你回去?」
阿浩不理会,只是解开麻袋,倒出里面的石子。
「我见你一次,你就换个地方。给我打钱的时候怎么不躲了?有能耐你就躲,咱俩看谁耗得过谁。」
天羽一直盯着阿浩,可是阿浩一次也不看他,满是汗水的脸在安全帽下面,沉默地做手上的事。
天羽厌恶他的沉默,那就是一种对他的无视,蔑视。他焦躁地:
「你就是存心让我难看是吧?什么脏贱你干什么,别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辙!你就是摔死在这儿我也照样看着!」
见他不回答,天羽一把拽过他的胳膊。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你……」
他话没说完,阿浩忽然转身,把一个东西扣到了他的脑袋上。
天羽一愣,阿浩已经又背过身去,解下一个麻袋。
天羽摸了摸头上,是个安全帽。
几个民工走来跟阿浩打招呼:「换班了!还不下工啊浩子?」阿浩答应着:「快了。」
民工们好奇地打量着衣着体面光鲜,却歪歪斜斜戴着一顶旧安全帽的天羽。
「朋友啊?」
「恩。」
几个民工眼尖地扫过天羽手腕上的名牌表,脚底下的皮鞋,羡慕又奇怪的表情,看了看两人,走了。
这里两人都没出声,天羽觉得自己的表情有点怪。
「……到我车上去。」
阿浩搅着石子,拌入黄沙。
「我还有活。」
「行。我不怕你躲。」
天羽去了工棚,问那些工人,知道阿浩不跟他们一起住工棚,单独在工地外面一排棚户区里住着一间小平房。天羽给了一个民工钱让他带路,到了一户低矮的平房。民工拿了钱走了,天羽发现门竟然没锁,只用一条链子虚扣着。他打开链子推门进去,看着这大约10平方米的黑暗小屋,知道的确是没有锁门的必要。
四周的墙上糊着报纸,墙边一张板床。不知被什么熏得漆黑的屋顶,挂着一盏老式的日光灯。天羽摸到了开关,打开,灯却不亮,最后还是在床头找到一个台灯,打开了。
天羽把手里的安全帽搁在一边,就坐在床上等着。
天黑了,一个人满身脏污地推门进来。看到天羽,顿了顿,转过身,把手里的安全帽挂在门后。
阿浩撸了撸满是灰尘的乱糟糟的头发,背对着天羽,沉默地脱掉外面那件脏污的工服,露出里面黑色的背心。他把工服浸在盆里,打了水开始洗头,洗脸。
他沉默地做着这一切,仿佛屋子里没别人。天羽冷眼看着他把头洗完了,转过身,拎着盆进了后面的院子,脱了背心,举起冷水从头上淋头浇下。然后拿毛巾擦了擦身体,湿着裤子走回屋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背心和运动裤,换上。
天羽在灯光下打量阿浩的脸。他的心忽然抽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那瞬间的痛感。
阿浩瘦了。原本刀削斧凿般的下颚显得非常消瘦。脸颊在阴影里凹陷着。
天羽想起了几个月前,他不停地请阿浩吃饭,一点一点地把那凹进去的脸颊补平了。他还笑话过他,说他是小猪,小笨猪。当时阿浩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眼神里透着没有防备的亲近,温柔……
阿浩忽然开口。
「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我就特地来看看,你现在什么样。」
阿浩坐在了床上,台灯昏黄的光照着他赤裸的胳膊。
「你现在看到了。回去吧。」
天羽不说话,沉默片刻。
「你说实话,为什么干这个。」
阿浩不回答。
「你别跟我说是因为我。我没逼你那么狠!你要不是有原因,你就是存心向我示威。——你是不是就是故意的?」
阿浩停了一会儿。
「钱多。每天结。」
「别拿钱说事,日结的工地拿钱少一半!周小舟呢,看你落魄了,走人了?」
阿浩没做声,天羽也没再问。周小舟那样的男孩,天羽见得太多了,娇气,现实,没钱想供着他们,那是不可能的事。
天羽的眼光转过去,停住。他看见了阿浩胳膊上布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一块疤,不知被什么划拉过,一道黑色蜿蜒的伤口,布在阿浩原本光洁的皮肤上,丑陋而醒目。
天羽不说话,瞪着,然后走过去,坐在了阿浩旁边。他抓住阿浩的胳膊凑向灯光,碰触到阿浩时,阿浩往后避,天羽抓着,手上带着劲,硬是将那些伤口拉到灯光底下。
阿浩不等天羽看清,把胳膊抽开来。天羽扭过他的脸。
他仔细看着这张消瘦疲倦的脸上有没有伤疤,细细扫过每一处,眉毛,眼睛,直挺的鼻梁,上薄下丰的嘴唇,消瘦的下巴。还好,没有什么伤痕破环了这张脸。天羽一松,忽然瞥见阿浩额头上湿漉漉的额发下面,有一道印子,斜斜地划过,被头发遮住了。
天羽用力抹开阿浩额前的头发,去看那道伤口,阿浩避开了脸,把天羽的手挡开了。
天羽松开手,从身上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他抽了一会儿烟,很久不说话。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
「你说一声错了。我让你回来。」
天羽说这话时气恼、不甘心,可他认了。亲眼看到阿浩沦落到这个境地,他心里就像被什么抽了似的,一跳一跳地疼。他不想去想这是为什么。如果来求他,那就不是龙浩,不是那个他几次忍不住去他的窗下等待、就为了看他一眼,自己都觉得自己犯贱的龙浩!
但他听不到回答。天羽转过头,盯着阿浩。
「你从头到尾就不觉得是你错了,是吧。」
天羽盯着他。
「你恨我,就非得要我先向你低头,是不是?」
阿浩虽然脸色憔悴,却表情沉静,沉静到让天羽觉得他从头到尾都没当自己在这个屋里。
「做这个因为我需要现钱,没别的。我不恨你。」
「少口是心非!我做了就不怕你恨。」
阿浩沉默了一下。
「最近有人找过你吗?」
「什么意思?」
「那天周小舟的事,是我误会你。对不起。我不恨你,你怎么想的,我明白。」
他停了停。
「做完这个月,我就不在这里了。萧南那些人,以后能离开,就早点离开。天羽,听我一次忠告。」
「你要去哪?」
阿浩没有做声,也不打算回答。天羽心里有什么慢慢腾上来。他用力地抽了口烟。
他在弥漫的烟雾里看着对面的阿浩。阿浩现在的样子,已经没有当初的影子。天羽的脑海里是另一个身影,金色的长发,金色的皮背心,头绳像有生命般,在充满活力和生机的年轻身体上跃动。灯光照着一张神采飞扬的脸,那脸在鼓点落定中抬起,一个王者的微笑,雄狮般地,骄傲、张扬……
天羽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
「让你说一句错了,他妈的就这么难?!」
阿浩沉默、坚决。
天羽知道他不会回答。天羽想,那是因为他的心里没有自己。如果他心里有自己,自己可以为了他服软,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了自己屈服?
李天羽从来不会在意别人心里有没有自己。他觉得那无意义也没必要,可是现在他觉得在意,而且在意得难受。
他站了起来。
「龙浩,算你狠。我李天羽心里对你怎样,你自己明白!你要耍我,你就耍,再耍聪明点儿!」
委屈、憋闷、恼火一股脑冲上头顶,他李天羽什么时候这么犯贱过,这样死乞白赖过,求着萧南时都从来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像一只追着得不到的东西却不肯放的下贱的狗!他想找地方发泄,他踢到脚边一个破木凳,提起来就朝对面墙上砸去!
木凳发出沉闷的响声掉在地上,天羽手上一阵剧痛,抬起手,手上全是血,掌心被钉子扎破,木刺密密地刺进里面。
阿浩立刻过来,拉过天羽的手。
天羽满心的火加上吃痛,根本就不想让阿浩碰他,狠狠甩开。
「滚!」
阿浩不理会,强行把天羽的手拉过来,拉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用水冲洗伤口。水流过伤口,冲下血水,又碰到那些木刺,天羽一阵刺痛,忍着。
阿浩用毛巾擦去血水,把天羽按坐到床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酒瓶,倒出一点白酒,倒在干净毛巾上。他拉过天羽的手掌,避开那些木刺,小心地用蘸着酒的毛巾擦伤口。按住止了血,又拿来一个镊子。
他在天羽面前蹲下。天羽看了他一眼,阿浩也看着他。然后把台灯移近,拉过天羽的手,低头去找木刺。
天羽挥开他的手。
阿浩盯了他一眼,严肃、不容拒绝地,再次把手按上。
天羽冷笑:「我不就跟那些混蛋一样吗?你关心个混蛋?」
阿浩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用镊子小心地一根根拔去那些木刺。
天羽又一把把他的手掀开。
阿浩忽然猛地抬头。
「你懂事点!」
阿浩吼!
天羽怔住。阿浩瞪着他,脸上隐忍着火气。然后用力把天羽的手拉过来,垫在自己的膝盖上,低头凑得很近地,在掌心找细小的木刺。
天羽不再动。
细细的镊尖,一根根拔去扎在肉里的刺。每拔出一根,就带走一分刺痛。
温暖的手,在他手心移动。
谁也没有说话。屋里是一片寂静。
天羽感到从那只手上传来的热量,隔着皮肤,渗透进身体。疼痛在一点点地消失,那只手有力,却很轻柔,有节奏地、控制地,一下一下轻轻镊去那些细小的刺,那些扎在肉里、心里的刺。
天羽抬起眼睛,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埋着头,专注、凝神的阿浩。
他看着他的脸。他一遍遍地看着他英挺的眉,沉静的眼睛,他直挺的鼻梁,削瘦的、黝黑、疲倦的脸颊……
天羽忽然地俯身。他紧紧堵上了眼前的嘴唇。
他吻着阿浩的唇,渴望地、难以自控地,撬开他的唇瓣,越吻越加深。他伸手抱过阿浩的后脑,固定住他的头,紧闭双眼,无法自拔地深吻。只有吻,才能排遣他心里陌生的焦躁与难过,他动着唇舌,深深地卷住阿浩的舌头。
阿浩没有躲他,天羽感觉到他的犹豫,但是渐渐他的气息也紊乱了,天羽听见他压抑的深沉的喘息,然后阿浩抱住了他。
两人开始无声地、渐渐激烈地吻,交换着炽热的唇舌。阿浩用身体承接着天羽的整个上半身,在接吻的间隙天羽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沙哑地喊「阿浩」,被阿浩堵进他的嘴唇里。直到吻快要失控,阿浩抬起肩膀抱着天羽的上身在床边坐正,天羽抓住他,把他拉进怀里,头用力搁在他的肩膀上,将阿浩搂进胸膛。
他紧紧扣着他的背,贴着阿浩的耳边,沙哑地:「回来……回来我好好待你……」
阿浩靠在他的怀里。天羽用力抱着他,手绕过他的背后抚摩他的头发,贴住他的脸。
「我一定待你特别好……真的……」
天羽不断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零碎的情话,将吻印在阿浩的发间、耳垂,低头一下一下,亲他的肩膀。他觉得有一种陌生又急切的情绪,让他无法掌控。他想得到他,他想要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烈。或许因为这是第一个他想认真去征服的人,第一个他想认真征服却征服不了的人。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天羽在冲动的驱使下有真切的错觉,觉得他真的喜欢这个人,喜欢到像傻瓜一样束手无策。他以往的经验、方法、手段在这个人面前都完全没有作用,让他只能放下自己去索求,去做自己从来不屑做的事。他温情又焦躁地,贴在阿浩的耳边,催促他的回答:
「恩?阿浩……恩?……」
他把阿浩的沉默当作默认,热烈和急切地吻阿浩的脖子。阿浩喊他「天羽」,天羽不理会,紧紧抱住阿浩在他的颈项间不停地吻,直到阿浩架开天羽的胳膊,用力扶住他的身体。
「天羽!」
阿浩望着天羽,克制、痛楚。
「天羽,你还不明白吗?」
阿浩语气里带着急切,凝视着天羽的眼睛,眼神中是抑制不住的无奈、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