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维尔简直要暴怒了,只差一步,分明只差一步了,这人到底是谁,竟然这样阻碍他的事!
“当然了,我也体谅你的心情。赌局既然已经开始,中途停止你心里难免不舒坦。我们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让客人扫兴是最糟糕的失误了。”他说着,把刚在掌中把玩的枪放在了自己脑袋上,“不如这样,这枪我替他顶了。”
黑色瞳孔猛然紧缩,从悠然旁观到暴然出手,仅仅只有一秒,但他站在卡俄斯左边,无论如何都来不及阻止。他的手只来得及握住了对方的肩膀,接下去的画面一幕幕清晰的从他的瞳孔中滑过。
放上扳机的手指,被扣动的扳机,还有那个寄宿着生与死的弹仓转过的一小格——轻微的“咔哒”声,仿佛就响起在他的耳边,这样近,又似乎远的遥不可及。
卡俄斯摊开手掌,任由黑色枪支垂在掌间,他转眸看了一眼霍克特。“怎么了?”
“不,没事。”霍克特摇头,他往下压住帽檐,再次摇一下头:“没什么事。”
怎么,把枪放在别人的脑袋上,比放在自己脑袋上,要可怕吗?卡俄斯把枪递给对面的特维尔:“好了,下一枪是你的了。”
第二十章
我没有理由和你赌——这话就卡在特维尔的喉咙口。可是他却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对方已经继续了赌局,所以好像如果他只要这么说了,就代表他害怕了,他弱势了一般。而在A8724面前认输,这是他绝对不会允许的事。
特维尔从卡俄斯宽大的手掌中取过枪,刚要再次放上自己的太阳穴,乔治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就见这么一幅场景,连站稳也顾不着,扑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枪:“够了,特维尔,你不要再疯了,不要再玩了!”
这个场景很混乱,简直是贵夫人们最津津乐道的缠绵悱恻的桥段之一。霍克特旁观一会,实在有点忍不住了。
“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吧。”他摇摇头,趁两人争斗枪支的空隙,以一种奇妙的手法夺过了枪,“小子,我的脑袋就像一个垃圾箱,实在记不住太多东西。我不清楚以前怎么得罪了你,不过玩的差不多也就可以了。”他举高枪,伸展开的右臂对上一侧的玻璃墙,“砰”的一声枪响,大片玻璃纷纷碎裂。
结局已经揭晓,这场赌局显然无法再继续了。
随着这声巨响,乔治吓了一大跳,他无法想象如果刚才那一枪真的射出去了,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下意识的去拉特维尔,
本以为不会成功的举动,却轻而易举的扯动了他。
“特维尔?”
特维尔像是充耳不闻的样子,他突然伸手挥开乔治,径自往外走去,梳往脑后的头发有几丝散落下来,遮盖住了他的神情,也遮盖住玻璃镜片后如同烧滚的钢水一般,激烈狂暴的眼睛。
“特维尔,你怎么了?你等等我……”乔治追了出去。
眼看赌局到此为止,“热情”的观众们没有得到丝毫他们想要看到的,于是开始咒骂着散去,他们骂骂咧咧的回到自己的赌桌前,睁大他们血红的眼睛,继续在输与赢之间沉沦。
霍克特与卡俄斯互望一眼。卡俄斯忽然说道:“马场里来了一匹新的马,要不要去看看?”
亚历山大在柏林多城的郊区有一个马场,亚历山大对马没有兴趣,因此不常去。卡俄斯倒是颇喜欢马的,因为他喜欢,马场里最近热闹起来,添进不少血统优良的马匹。其中最得他喜爱的是一匹公马,全身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四肢强劲,鬃毛飘逸,远远走过来的样子就像神话中的独角兽。
霍克特不禁轻吹一记口哨。
它步态稳健的走到木栏杆旁,修长的脖颈越过栏杆,在卡俄斯的手掌下低垂下脑袋,温厚的眼睛眨动着,一副温顺的模样。
“它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给动物起名字的习惯。不过如果你喜欢,可以给它起一个。” 卡俄斯拍拍它的脑袋,喂它一些松子糖,看它高兴的“恢恢”嘶鸣。
“别看它现在一副乖顺的样子,来马场之前踩死过好几个人,现在它一个不高兴,也经常弄伤马场里的人。”那马像是听明白卡俄斯在说它坏话,颇不满意的扬一下脖子,又用脑袋轻轻蹭他,像是催促他上来。卡俄斯摸一下它脖子,示意它少安毋躁。“去,把你的朋友带来。”
白马扬蹄跑开了,过不一会它的身后带着另一匹马。那马浑身漆黑,毛色油亮,四蹄虎虎生风,它的眼睛里带着野马特有的狂傲与不屑,虽然受朋友邀请过来了,可它站在栏杆前打一个响鼻,一副不耐烦随时要跑开的模样。
“这匹马前两天刚送来,曾经也是头马,性子烈的很。有兴趣吗?”
霍克特对马接触不多,但看看这黑马一副蔑视的表情,他笑了:“当然。”
没有防护,没有套索马缰,霍克特单手在木栏杆上一撑,人已经翻上了马背。那马一惊,随即暴怒,又撅又踹,带着不可一世的暴烈,霍克特不和它争这股力道,只夹紧马腹抓紧马鬃,任它疯去。黑马折腾一阵,见没有效果,便开始在场子内飞奔,一圈一圈以极快的速度飞驰。
这对双方的体力都是一个极大的消耗。等这黑马终于逐渐停下奔跑,喷着粗气时,霍克特也精疲力竭了。他从马上滑下来,恰好落在一堆干草上。马儿喘够了气,期期艾艾的凑过来,用粗长的舌头舔他的脸颊。霍克特笑着拍拍它的嘴,就着这个姿势望向天空。
天空很蓝,空旷无云,剔透干净的一如高山上的湖水。他感到风吹过脸庞,身下的稻草干燥而舒适,他的身体不禁渐渐放松。
在他过去二十年的生涯中,无论表面如何懒散惬意,他总能在一秒钟内做好杀人的准备。生死关头,没有时间给你调整状态,你必须时刻绷紧你的神经。可现在,这一刻这一秒,身体、神经乃至所有的感官,在这个刚驯服了一匹野马的午后,它们安静下来,安静的好像化作了耳畔的清风,在指缝中悄悄溜走。
远处传来清闲的马蹄声,细细碎碎的,一直来到他身边。
慢慢转动一下眼珠,霍克特看着卡俄斯。这个华贵的克罗那人站在蔚蓝天空下,狭长双眼如同深不可测的天堑。
“陛下带我来这儿,就是打算送我一匹马?”
“我本来的确有些事想和你说,”他微叹气,声音极淡,“现在想想,也没有说的必要。”
卡俄斯伸出手,摊开掌心。
“起来吧,人类。”
盛开在地狱的死亡之花,它一旦落入眼中,便是最致命的魔咒。
霍克特看着这只手掌几秒钟,他无奈的笑笑,把手放入展开的掌心中,任由这只手掌将自己从地上拉起。
虽然霍克特到最后也不明白,卡俄斯突然把他带去马场做什么,总之通过这次出游时的剧烈活动,他验证了自己肋骨的康复程度,同时还收获了一匹性子暴躁的黑马。从此在赌场之外,他又多了一个新去处。
霍克特很少会在马场里遛马,他更喜欢外面。他会把马从马场里牵出去,不需要马鞍和马缰,只那么随意的骑在上面,任由马匹在无人的荒野中不急不忙的前行。马蹄穿过溪流,越过荆棘,一直向前,没有目的,也似乎没有尽头。
有时直到繁星挂上天空,才见那黑马踏着夜色,从远处缓缓走回。
不过有一天,霍克特中午就牵着马儿回来了,因为他收到了一个讯号。
无论在哪个城市,正午的阳光总是明媚而热烈。
伦克坐在柏林多城第七大街上的某个露天咖啡馆里,一边啜饮咖啡,一边随手翻阅着报纸。他的外表温文俊秀,总是能替他博得不少女性瞩目的视线。当然,他并不是坐在这儿闲待着,他正在等人。
当伦克把看完报纸第四版后,他抬头往长街尽头看去,他等的人终于来了。
霍克特用他那一贯懒懒的步子,不紧不慢的近乎逛街一般走到大遮阳伞下,把他自己塞入塑料椅子里。
“你怎么来这里了?刚收到你的讯号,还以为仪器出问题。”
“只是顺路罢了,因为我准备从这里取道去东方中立地带,所以我想反正也到这里了,不如就知会你一声。你那生化臂省着点用,短时间里你大概找不到我这儿这么便宜的价格了。”
“怎么,那里会有你弟弟的消息?”
伦克要寻找的,是他从小失散的弟弟。其实对于伦克的过去,霍克特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他十五岁时有人烧毁了他们的房屋,父母在大火中丧生,不满五岁的弟弟则在混乱中走散。身为贱民的伦克随即被充数进了死战部队,作了勤杂兵。他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重新找到他的弟弟,他也一直在努力不间断的寻找任何可能的线索。
可因为是贱民,他无法通过合法的官方渠道进行寻找,所以多年过去了,他的每一次努力都没有带来实质性的结果。
霍克特点点头。“自己当心,有事联络我。”
不管是不是中立地带,离开自己国家的“贱民”如果被发现身份,任何人都有权当场击毙。
“我会安排好的。你呢,继续跟在文森将军身后跑?”
“当然,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伦克了然。霍克特执意要杀文森将军的原因他不知道,不过只要是他决定要做的事,便没有人可以动摇。
“好吧,祝你好运。”伦克直起身,露出笑容,“另外通知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欠款数额增加了,还记得吧,你从地下室和厨房顺走的弹闸和棒棒糖。”
霍克特顿时觉得和伦克今天的会面真是一个错误。
霍克特走后,伦克将咖啡杯放在桌上,折叠起报纸,也正准备要走时,乔治从对面走来。他孤身一人,手里拎着行李箱,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似乎完全没有看到面前的咖啡桌,一下上去,剩下的咖啡顿时从震倒的杯子中流淌出来,沾湿了伦克的衣袖。
第二十一章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乔治这才回过神来,他连忙稳住桌子,边从嘴里冒出一连串的道歉,“这可怎么办,我把您的衣服弄脏了!”
伦克不在意的摇摇头。
乔治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撕下一页纸,写下一串地址,往伦克手里一塞。
“请您将洗衣费账单寄到这里,我一定会支付这笔费用的。”他的表情诚恳而真挚。
“好的,我会的。”虽然伦克绝不会这么做,他还是这样回答道,并将纸条放进口袋。他起身付了咖啡钱,沿着街道走掉了。
乔治松了口气,他提了提行李箱,继续上路。一边走,他一边不停的查看四周,他正在寻找特维尔。
因为特维尔失踪了。
从那天晚上起,乔治就再也没见过特维尔。他看着他走出赌场大门,但追出去时,大街上已失去了他的踪影,之后无论他怎么联络,怎么寻找,都再也没获得半点讯息。
乔治在柏林多城无目的的逗留了好几日,匆匆忙忙的走遍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略有相似的身影都令他一下激动,又一下失望到底。直到他的同事在视频联络中,再严肃不过的让他回来时,他明白拖不过去了。
乔治在大街中央停下脚步,怔怔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
特维尔,你究竟去了哪里?
和伦克见完面后,霍克特回到曼格尔家族那座面积惊人的住宅中。卡俄斯今天没有出门,因此霍克特被要求待在他的身边,不超过十米——当然如果你愿意,大可以把“要求”两个字换成“命令”。
因为卡俄斯坐在长廊阴影下,因此霍克特只好躺在了长廊的木质栏杆上,他脸上半盖着牛仔帽,阳光暖暖的洒在他的四周,他觉得有点昏昏欲睡起来。正在此时,他的耳朵里隐约听到一种声音,很细微,透过几道墙壁几乎已经听不见了,传递过来的更多是一种情绪,压抑的,饥渴的,混乱的。
霍克特侧耳倾听:“这是什么?”
卡俄斯的面前正放着一盘兵棋,他漫不经心的用修长指尖移动手中的兵将,听霍克特这样问了,才像是突然想起的样子。“哦,没什么大不了的,药物戒断期而已,只是小事,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
药物戒断期?霍克特懒洋洋的问:“亚历山大曼格尔?”
这两天待在曼格尔家族,霍克特见过亚历山大数次,在他看来,这位公子哥可太不正常了,他的眼中时常闪现狂热的忠心,又时不时喃喃自语。如果不是药物作用,那么亚历山大只可能精神分裂了。
“是的。”果然,卡俄斯回答道:“其实那只是一点小小的精神致幻剂,不过这个世界的植物和克罗那有很大的不同,所以也许在剂量或替代植物上的选择,我犯了一点小错误。他本来应该——你知道,看上去更正常一点。”
霍克特又听了一会,那声音听上去很痛苦,显然正在经历着某种现实和虚幻之间的挣扎。
“陛下准备放他自由?”
“为什么不?”霍克特的问句中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这让卡俄斯的视线从棋盘上移开,飘了他一眼:“难道你以为那种药剂很好配置吗?”
噢,不,这当然是很难的,难的霍克特都想象不出哪些药草放在一起煮成一锅,可以有这么奇妙的效果。
“可是,我的意思是——你放他自由只是因为药剂配置很麻烦?”
“那倒不完全是。我和曼格尔先生是有交易的,我帮助他削弱竞争对手的实力,而他帮助我寻找一些我要的东西。现在这两边差不多都有眉目了,所以我看这药效的丧失正恰到好处,省了我不少麻烦。”
“陛下难道没有想过,继续让亚历山大保持这种状态,就可以把曼格尔家族慢慢捏进手心?”
“我要这个古老又腐朽的家族做什么?我对它不感兴趣,它对于我也没有作用。”卡俄斯笑出声来,唇角的弧度优雅而凉薄,“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棋要下,那我的棋局可不在这里。”他把手中的棋子放在其中一个点上,棋子与盘面相碰时,发出“咯哒”一声。
有佣人上来说下午茶准备好了,于是卡俄斯便起身离开了。他总是不错过一顿精美的下午茶,那能让他的心情好上不少。
卡俄斯离开后,霍克特也站起了身,走到棋盘旁。那是对阵分明的两边,一边步行雅致,有两分漫不经心,但步步都藏着不易察觉的杀招,像是站在顶峰的捕杀者,睥睨天下;另一边却不知是谁的风格,像是藏在淤泥底下的鳄鱼,唯有两只眼露出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一棋盘的风云变幻,也不知模仿的是与谁的对局。
霍克特站在棋盘旁,看了好一会。
霍克特曾经疑惑过,卡俄斯为什么没有实行一些更干脆利落的报复行动,毕竟他曾经被那样对待——凄惨的就像个洋娃娃,所以砸掉一两个实验室甚至杀掉一些研究负责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他没有这样做。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悠闲的在这儿品着下午茶,浑然不在意。
是因为这儿的一切对那家伙而言,就像是——蝼蚁一样吧?
霍克特低下头,露出一个半带讥讽的笑容。
是啊,蝼蚁。
他虽然仍然闹不太懂低等空间亦或高等空间,但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天晚上,霍克特在赌场待到很晚,等他回来时,夜色已然深沉。卡俄斯已经睡下了,午夜一点的黑暗中,他的身形模糊不明。
霍克特安静的走到床边,移动的步伐没有造出一点声响。他把右手臂撑上床面,微俯了身子。指边有一缕发梢蜿蜒,他的目光沿着这缕头发渐渐游移,落上那张在黑暗中安静沉睡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