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响起铁链的“叮当”声,是还穿在那人琵琶骨中的链子。
他垂下略略一瞥,伸出手握住链子的一端,像试重量一般掂了掂,然后就用着那样无所谓的姿态,将链子往外扯。那一节节的链段染的通红,纠扯着皮肉从身体中穿过,该是极痛的,他面上的表情却不变分毫。被完全扯出身体外的链子化作细沙,自他掌中滑落。
那人站起身,在飞射的子弹网中,优雅的、堂而皇之的站起来。
男人没有阻止。
因为从那人踏出去的第一步开始,属于人类的哀嚎声就开始响起,有些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响,便已暴睁着双眼倒在了地上。他手中的黑色巨镰就像死神手中的镰刀,一条一条,有条不紊的收割着人类的生命。
森林里,很快便安静下来。正确说,是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对于危险,动物们有着远比人类敏锐的多的直觉。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森林。
那人慢慢走回来,赤足踏在泥地上,悄无声息,可男人却能很敏锐的嗅闻到强烈的血腥味随着那人的靠近,一路飘散。
男人维持着背靠巨石的姿势,抬头望向对方。对方身上仍然只围有半块黑布,可他显然并不在意袒露身体,态度自然从容的好像男人是准备替他更衣的侍从。
“下午好,人类。”
他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但仍然听得出它优美的底色。他说话的语调有点特别,带着些许鼻音,发音很是优雅。
“……下午好?”
男人环顾四周的尸体一圈,回答的有点迟疑。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因为很久没有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男人不由的怔一怔。
“那个——霍克特哈蒙德,应该是。”太长时间不被使用的东西很容易就会被遗忘,即使名字也不例外。把几个不同的发音在嘴里咀嚼一下,男人肯定了最后答案。
“你的座右铭?”
“呃——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很好。”对方微笑,有点满意的样子,“你可以叫我卡俄斯。”
霍克特越发跟不上形势了,所以这是初次见面的友好寒暄?但这个自称“卡俄斯”的克罗那人,下一个动作就让霍克特找回了现实感。只见他手中的黑色巨镰在半空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弧度止时,那刃口正指向霍克特。
“弃尸荒野总是很可怜的。而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和座右铭,至少会替你立一块碑,并将它们刻在上面。你觉得如何?”
霍克特即便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再过惊讶,此刻也必须要回神了。
“我想,这里头有点误会。”他把牛仔帽从头上拿下来,颇为烦恼的捏在手里,“您看,我可以解释的。您先前一直在一间——嗯,实验室中。您是怎么会在那儿的,我并不知道。不过是我把您从那里带了出来。”
霍克特的表情很真诚。虽然他的真实目的很有可能会把眼前这人再送进另一间实验室,可这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完全不必要提起。让我们来看看到目前为止的事吧,他把这人救出来,又跑了这么远的路,结果对方一醒来却是要杀了他,这多不公平!
卡俄斯笑了,他的笑容中带着一点贵族特有的怜悯味道。
“我知道的事,比你以为的要多,人类。我偶尔会醒过来,当然这非常的偶然。不过我碰巧知道那天晚上你像只小老鼠一样溜进了实验室。我帮助你进来,再带领你出去,如果没有我,你那天晚上不仅一无所获,甚至可能被抓个现行。那么,你以为我在做什么呢?毫无缘由的杀掉进入我视线范围的所有人?”
这家伙难道当时是有意识的?这是霍克特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则是难道他不就是要无缘由的杀掉所有人吗?
对方显然看出了霍克特的不以为然,笑意加深了两分。
“当然不是了。你看,我对你的真正目的并不感兴趣,你本来要把我带去哪儿我也不想知道。我原可以放你走的,可惜,偏偏是你,就不可以。”
这话男人没有听懂,不过今天不能轻易过关这意思,他是听出来了。
霍克特的视线在对方身上溜一圈,在这安静的森林中,刚刚上演了一部血腥片,可这位主要演员身上却干净的不见半点血滴。他又望向脚边不远处的一具尸体,那具尸体上的军服被血水浸染的已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头颅则破碎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圆球,整个身体呈现古怪的姿势卷曲着。
卡俄斯显然也发现了男人视线的落点。
“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变成那个样子的。”他说,“只要你听话,我可以让一切很容易,没有痛苦。”他用一种劝慰的口气说,“闭上眼睛吧,这样你会好受些。”
锋利的刃口抵上霍克特的脖颈。他小心垂眼,瞥一眼自己的脖子。
“我能问一下原因么,陛下?”
“如果不知道原因,你是不是就不会闭上眼睛?”
“那可说不好呢,陛下,您看,我总不至于站在地狱入口时,还不知道自己去那儿的原因吧?”
这算是一个颇有道理的说法,但对这个克罗那人明显不适用。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它对你没有用处,只会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你知道,下棋是很有趣的,但成为其中的一枚棋子,就不怎么有意思了。”他手中的巨镰再次收紧,“那么就这样了,人类。”
霍克特还是没有弄懂这个原因。他也没再要求解释,因为脖子上的刃口已压迫到皮肤紧绷的地步。他抬眼,此时,太阳正从云朵中露出脸来,阳光透过树梢细碎的落在卡俄斯的头发上,他眸子暗红,如同黑夜中盛开的死亡之花。
只盛开在地狱的花朵,传说它的祭品,是人类的灵魂。
无论是诺尔亚帝国还是巴美尔帝国,亦或是这个世界上每个大大小小的国家,都有其严格的等级制度。取决于自身的历史渊源不同,等级的划分会有程度不同的差别,但不变的一个级别,便是金字塔的最底层——贱民。
“贱民”的几个主要来源是,一犯人:犯有重大案件的犯人,其中部分在刑满释放后,会被取消其原有社会等级,烙上贱民的标志。二国外来的流亡者,凡确定不是经由正当途径进入本国的,又不愿被遣送回国的人,也一般都会纳入贱民的范围。三家仆,私有制下的仆人,主人有权要求政府相关部门将其纳入贱民籍。除此之外,也不排除那些得罪权贵派的可怜人,被随意窜改社会等级,塞进贱民籍的可能。
因此,就整体意义而言,“贱民”这两个字代表的是:耻辱、卑贱,以及任何权利、社会保障的丧失。
而在有关“贱民”法律规定的最后一条是:一旦进入贱民籍,其后代子子孙孙皆为贱民,永远不得脱出此籍。
就如同先前所说的,诺尔亚帝国是个美丽的国家,它的大多数城市都美丽的如同童话王国,但是显然,这并不是钢瑟城“贱民区”的现状。
陈旧的水泥建筑物,透出苍白的灰色,毫无章法可言的规划布局,一间间低矮的房屋凌乱的拥挤着。乱涂乱画的墙壁,狭窄的道路,瑟缩在下水管道旁的流浪汉,耷拉着鼻涕永远吃不饱的孩子——无论走在贱民区的哪条道路上,这都是不变的一幕。
这里没有鲜花,没有绿色,没有笑声。
“滚,你这贱民,是断了腿了吗!”一只脚狠狠朝下踩踏着,皮鞋的后跟死命的碾着,“居然敢挡我的道,不想活了是不是!”
地上的人没有声音,也不敢抵抗,只是尽量蜷缩在一起,瑟瑟发着抖。
“下次给我看清了路再走!”施虐者理一下领口,笔挺的警察制服上,徽章闪着刺眼的光亮,“钢瑟城的道路可不是为了你们这种东西而建的!”
这里,有的时候也没有阳光。
贱民区,西4街区B5街道,一幢两层楼的居住用房。
“原来你也有伤成这样的一天的啊,”起居室的沙发上,一个手指掂着酒杯的人,姿势悠哉,“碰着什么了,能伤你伤的这么重?”
“一个很厉害的……”拧成一个结的眉心显示了思考的挣扎,“生物。”
“啧啧,左手臂被砍掉,从头到脚整五个血窟窿,软组织挫伤不计其数,”沙发那端传来笑声,“能让你伤成这样,果然很厉害。”
霍克特后来反复思考过,那个恐怖的追杀者绝不是人类,于是他又想起在监狱时统战部队的小鬼说的克罗那人。可是大部分的克罗那人都弱小无力,虽然那小鬼说有些会很厉害,可霍克特以为这“厉害”绝不应该包括将他追杀的如此狼狈。
“我还有头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就已经是奇迹。”不以为意的语调,“行了,伦克,别磨蹭了,你要让我的血流干吗?”
“让你血流干了倒也好,世上少了一个祸害。”放下酒杯,伦克从沙发上站起。
这是一个高挑个子的男人,五官清朗俊秀,温和干净,像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公子爷。
不过这是错觉啊错觉,霍克特摇头,这个看似温文有礼的家伙,可是有着一副毒辣的唇舌。
“要什么型号的?”伦克站在霍克特跟前,打量断臂的眼神如同打量即将到口的肥肉。
“T52。”
“2万3。”
“1万8。”
“T32,给你这个价。”
“这个型号的不顶用,”霍克特不满意的皱一下眉,眼里故意添两分暧昧的痞气,“咱们俩都这个关系了,你舍得让我带着一残次品上战场?”
“生化臂也是血肉之躯,你用它摸万伏电压,还希望它完好无损?”伦克不为所动,“残次的不是T32,是你的脑袋。”
“T52。”霍克特很坚持。
“好,”伦克突然松口,一下答应下来,但下一句话就让霍克特脸一抽,“你欠我一张悬赏单。”
伦克你个军火贩子,地道的奸商!霍克特一边腹诽,一边看着伦克开门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个方盒。输入单为这个盒子而设的一组密码,伦克打开盒盖,“咯”的一声,一阵寒冷刺骨的白雾从每个缝隙中冒出,瞬间笼罩了整个盒身。
伦克伸手进去,从盒子里取出生化臂。
“你说的那个厉害生物怎么样了?”伦克在霍克特身边单膝跪下,顺手从脚边拖出一个工具箱,“干掉他了?”
“你在想什么啊,怎么可能?”霍克特一脸莫名,右手摸过矮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
“那你怎么——?”
“我亲爱的伦克少爷,你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两个字叫‘逃跑’吗?”摸到打火机,霍克特点燃烟,叼上唇角,顺带调低视线看一眼伦克,“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也是逃的很辛苦好不好?”
一路在那没边的森林里找遮蔽物,偏偏他那对手快如幽灵,最后好不容易摸到一高崖上,跳进下头湍急的河流才算甩掉那人,本就一身乱七八糟的伤,再往河水里一泡,险些就失去意识,如果不是撞上一块巨石,现下也不知被冲去哪里了。
“明知道打不过,就不要硬扛,”霍克特语重心长,“这是人生的智慧,多学着点吧。”
逃跑还说的一脸光荣。
伦克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手上一紧,卡死主架后,开始调整副支架,“替你装生化臂最是轻松,不用打麻药,也不用忍受大呼小叫。”
“多谢夸奖。”霍克特懒懒的吐出一个烟圈。
“不是夸你,是夸你们死战部队的长官。”
“那是,我也很佩服他们。”把烟夹在唇间,霍克特的食指从腹部的左边轻轻一划,纵横过整个腹部,“就算你在这儿,立马把我腰斩了,我也能一滴汗不冒的研究一下自个的肠子。”
“烦请你保护好你自己的肠子,你在我的欠债本上可是位居第一。”托着手肘向上一顶,以一整圈钢铁锯齿为界,左右两边的断面严丝合缝。将整理完的工具箱往椅子下一推,伦克站起身,“行了,自己试试好不好用。三天以内不要乱来,否则断了概不负责。另外,你这两天在这里的食宿费,我会给你记在债本上的。”
“是,是。”
嘴里应着声的霍克特,心里想的却是四个字,奸商伦克。
第七章
钢瑟城的贱民区,到了晚上7点便不再有灯光,人们关上所有的灯,早早的躲在低矮简陋的屋子里,小心翼翼的关注着外面的动静,生怕招来巡逻者的注意。
但是,在出了贱民区,钢瑟城的其他地方,正是歌舞升平的好时间。绅士们穿着笔挺西装,女士们身着优雅长裙,他们自如的出入餐馆、歌剧院和其他场所,为这灯光璀璨的夜色,更添上几许瑰丽。
而现在,世界大剧院门口,正是这一派衣香云鬓的好景象。
世界大剧院在钢瑟城是有名的大剧院,不仅如此,在诺尔亚帝国也排的上名号,无数优秀的歌剧在宏伟的场地中一一上演,每晚这里都萦绕着美妙的歌声。
今晚,也不例外。
一辆辆豪车井然有序的停在剧院门口,男士们先下来,绕到车旁搀扶下女士,他们议论着今晚即将上演的剧目,兴致勃勃的向里面走去。
就在这时,一辆灰色小车也停在了剧院门口。这是辆很普通的车,钢瑟城里到处可见,50索币可以租用一整天,没有丝毫出奇之处。因此当它停下时,没有任何人留意它。
小车的门打开了。
里面先跨出一只擦的锃亮的皮鞋,随后是一条修长笔直的腿。但随着主人的动作,那条腿很快被长大衣所遮挡,月色下,接着出现的是一头暗红色的发,那头发整齐的扎着,用一根黑丝带绑在脑后。而等他抬起头来时,那月光便落到了他的脸上。
现场有一瞬间的寂静。
那是张漂亮却又和柔美或精细诸如此类的词完全无关的脸,它的轮廓深刻而细腻,下颚利落的线条透着几丝冷酷的味道。他的眼睛像是美丽的暗红宝石,月色在里面透出微莹的光。
他从车上下来,随手关上车门。
无数的目光静止在他身上,除了各位女士的,还混有不少来自男性的目光,有些是嫉妒和不屑,有些的味道便不太对了。
“喂,你去干什么?”有一人刚想上前,被同伴一把扯住。
“干什么?当然是去试试运气啊。”
“别开玩笑了,你眼睛长到脚底上去了吗,这家伙不好对付。”
“说什么呢你,这一看就是克罗那人吧!克罗那人有什么不好对付的,我一只手就能压倒他们。说不定他就是从哪个达官贵人家逃出来的。”
“你给我看清楚了再说话!”
那人嘟哝着转脸去看,此时那男子已经从车边走开几步,整个人都笼罩在了月光下,他肤色莹白,睫毛浓长,略向上斜挑的眼尾,一下戳进了这人的心里。
看清楚什么?再看清楚也是个美人。他一把推搡开自己的朋友,走了上去。
“你好,认识一下,我是——”
他的自我介绍没有能完成,因为男子看了他一眼,他的眼色仍然很淡,但当他眸子转过来时,他的眼底却分明有什么浮掠而过。这不甚清晰的浮光,令这人一下僵住了膝盖,他想退,却发现不能。恰好此时,有一群女子簇拥过来,挤走了这个运气不好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