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尔琴科先生,”佩佩的声音像从天上降下来一样:“您再让我多躺半个小时,之后我再也不会要求您做这样的事。”
“太长了。”伊戈尔喃喃道。
“求求您,半个小时。”佩佩舒服地缩在伊戈尔小腹处:“请您可怜可怜我,刚才那人是我的杀父凶手,看见他之后我很难过,请您安慰安慰我。”
“我有我自己的方式安慰你。”
“太匆忙了,我怕我还无法懂得新的方式所传达的意义。而此刻这种方式是我之前就学会了的语言,我明白它的意思,您对我的关心,用这个姿势来传达,我最能感受到,感受得也最准确。”
“可是这份关心不是来自我,是我哥……”伊戈尔咬咬嘴唇,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那样不愿意提自己的哥哥。提到哥哥时,他真的觉得背后斜上方,伊芙真的存在;他毛骨悚然,不敢回头。
“只不过王子也懂得这个语言而已,您也可以用啊,语言谁都可以用不是么,它是人们交流的工具而已,就像您和我现在所使用的法文一样。求求您,再多抱我一下,就这样抱着我。王子每次都这样抱我,我只认它。”
伊戈尔终于站了起来,佩佩立刻跌去了地上。今天的佩佩很反常,跌去地上了,他居然又再爬起来,半跪着扯住伊戈尔的裤腿,将伊戈尔一点一点拽回了身边。他主动探身上前摆放伊戈尔的姿势,伊戈尔怎么坐,伊戈尔的背要靠在哪里,伊戈尔的手放这里,脚得这么放……笼子里其他人惊愕地看着对面角落里两人像演木偶剧一样动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伊戈尔挥开了佩佩的手,佩佩的表情是那样平静,明明头顶伤口的血才刚凝固不久,可他似乎一点儿不疼。佩佩再次耐心地去摆伊戈尔的手,他抓住伊戈尔的手,伊戈尔马上打开;他再次抓住,伊戈尔再次打开。他是那样熟练而淡定,好像伊戈尔是不愿意老实穿衣服的小孩儿,他是和蔼的家长,正耐心地为孩子穿衣服。他一边尝试为伊戈尔摆姿势,一边轻声说:“我的父亲在咖啡店的阁楼上教附近孤儿读书,每一位孤儿都有一段往事;他还认识很多流浪者,残疾人,老人,他们也有他们的故事。他将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写了下来,最终激怒了政府,鲁道夫挈科尼辛科负责处置我父亲,他假装右派势力,以此接近我父亲,两人不久既成为朋友;他知道父亲因为尿毒症,每个星期需要洗两次肾,所以他联系了圣彼得堡所有的医院,让我父亲没有地方治病。后来他又告诉父亲,说能治疗我的眼睛,于是他拿走了我父亲去地下医院洗肾所需的钱。可他没有治好我的眼睛。我父亲是那样相信他,一直将他当做朋友。”
“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你的事,”伊戈尔离佩佩一段距离:“但我不希望你告诉我我怎么抱你。”
“我一直不知道父亲生病的事,因为我看不见。我经常闻到尿的味道,可父亲说那是波波夫老爷爷尿床的味道。有一天训练完毕,我在回家路上撞上一个人,他告诉我我父亲得病了,是‘尿毒症’。我于是去附近诊所问‘尿毒症’是什么,怎么治?诊所的医生告诉我,只要有近亲愿意换肾就可以治。”
“那天回家时已经很晚了,家里没有人,后来波波夫老爷爷告诉我,母亲出了车祸,父亲陪母亲去医院了。母亲去世后,我对床边的父亲说,我要把我的肾给他。他很高兴,但他告诉我换肾手术一定要在我的眼睛复明之后做,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瞎子不能够捐肾,但还是很高兴地同父亲做了约定:我的眼睛一复明,父亲就用我的肾治好他的病,然后我们两人带着母亲的骨灰回父亲的故乡哥德堡。我被其他人带走了,用了一个月时间,这一次,他们真的治好了我的眼睛,我历时四年,再一次重建光明。最后一次拆纱布之前父亲来看过我,隔着纱布,我高兴地告诉他我的眼睛已经能看见东西了,不久之后我就能换肾给他,他是那样高兴。那天晚上,我因为兴奋,等不得第二天早晨的检查,所以自己偷偷拆了纱布,翻窗户回了家。一路上,哪怕没有路灯,只是借着月光,我也能看见路上所有东西。我看见咖啡店门口站了很多人,当我钻过人群进入父亲的房间时,我看见父亲吊死在了屋顶。”
伊戈尔一直不带表情地听着,听到这里时,伊戈尔微微摇了摇头。佩佩已经放弃了摆放伊戈尔的手臂,他也离伊戈尔远远地,看着地板说话。他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并非我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是出钱为我治疗眼睛的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有权有势;他认识一名军队内部的专家,懂得做这种手术,他们说像我父亲这样的普通人是永远联系不上这名专家的。我父亲将我交还给了我的亲身父亲,他们说我亲身父亲曾答应出钱为父亲治病,可父亲选择了死亡。”
“他很放心把你交还给你生父。”
“刚进入房间时,我没有认出我父亲。在我记忆里,我的父亲高大英俊,那具悬空摇晃的尸体却是如此丑陋。我吓得转身跑掉了,去了火车站,躲入了一只行李箱,一直到离开苏联了才出来。我没有将父亲从屋梁上摘下,没有为他清洗,更衣,没有让他体面地下葬;他下葬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就算我在之后的岁月里照顾再多人,我也是一位没有照顾自己父亲的罪人。”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了解你,还是让我可怜你?”
“如果您觉得我很可怜的话,请抱一抱我。”
“我从来愿意抱你,但是,是以我自己的方式。”
“爱并没有那么不同,请像那样抱一抱我。我的爱情是王子教的,目前的我只懂得这样爱。在以后的日子里您有很多时间教我您的语言,可是今天就太仓促了。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学习您的语言,何必在乎今天一天呢。”
“我做不到。”伊戈尔摇摇头:“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了其他人,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做这样的事。”
“爱情里面谁还顾得上自尊呢?”佩佩轻呼道:“求求您,就一次,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需要被爱,求求您爱我,不然我会死的。此刻我胸口有很多感情,没有认识您之前我胸口的感情已被我自己埋得好好的了,是您将它们一一挖掘了出来。现在我对感情敏感了,您又不愿意爱我了。”
“你爱的不是我。”伊戈尔抹了把头发:“你爱的不是我。”
“现在的我什么都能爱,我爱所诺斯,我爱我的咖啡店;我爱您租下的公寓,每天用花朵装扮它;我爱那些花。我爱身边所有东西,我终于爱生活了,我想要活下去。这都是因为您,您让我找回了爱的能力。想着以后的日子里能和您在一起,就算爱会让我对感情更加敏感,让过去的伤痛更加赤裸裸,我也不怕了。您知道么,和您在一起之后,我总是不得不想起我的过去,它们是我爱的一部分。每次想起他们时我都痛得几近死去,可是现在我不怕了,我有强大地爱帮助我面对痛苦。”佩佩温柔而感激地说:“您带走了我的麻木。”
“你愿意就这样痛一辈子?”
“如果和您一起,我想我愿意活下去。不是没有活着感觉的活,而是活在爱里。”
“前提是现在我抱你?”
佩佩点点头:“您像那样抱一抱我,我就是您的了。”
伊戈尔想了想,摇摇头:“你的话太多了。你在心虚。你又在骗我。”
佩佩垮下了双肩,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佩佩没有再说一句请求的话,伊戈尔也不再确认了。很久之后,伊戈尔撑着额头说:“佩佩,你没有错,你只是在另外那个世界里再爱一次而已。错的是我,我是弱者,只会活在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断地回头看,总想从一切事物里总结经验教训。在你的世界里,你可以用相同的方法爱一万次,每一次都是崭新的;在我的世界里,我不得不学着分门别类,哪一些动作来自第一次爱情,哪一处伤痕来自第二次。我总想从你的行为中找出崭新的、只为我诞生的那部分习性。”
佩佩没有作答,眼看着地板,自己抱着自己。伊戈尔无奈地看看不再理会他的佩佩,又说:“你给我一点时间,说不定明天我就能抱你了。”
佩佩还是没给出反应。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几次伊戈尔都想放下架子去抱佩佩,可时机已过,佩佩自己抱自己。然后,伊戈尔从某一刻开始突然不烦躁了,他将两人目前的局面定义为闹别扭,这是爱人之间常有的状况,不闹别扭那还叫恋人么?这是爱情里的一点小痛苦。这么一想,伊戈尔竟然开始享受现在的气氛了,佩佩越是抱着自己不做声,他越是有兴致斜眼观察佩佩身上细微的肢体动作。当佩佩瞥伊戈尔时,他每次都撞上了伊戈尔的视线;伊戈尔默不作声,眼中却带着温柔笑意,像猜透了小孩心思的大人,任着孩子胡闹。
那天晚上,文化部长又来了,他要带走伊戈尔,好让伊戈尔带着大家去找李宾斯基。伊戈尔立刻要求放了佩佩,不然自己不跟他们走,更别说给他们李宾斯基了。两人交涉了很久,最终,伊戈尔看着佩佩被警卫带出了牢笼。他不知道佩佩是不是能重获自由,但佩佩决不该陪着自己呆在这样的地方。
就在佩佩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时,伊戈尔突然想通了。现在他愿意抱佩佩了,怎么抱都可以,他甚至回味起了“横抱”佩佩时的感受。这时他想起了堂兄那句话:人想得到的,都是那些他得不到的东西;人啊,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句话,这一段过去,因为他不认为自己失去了佩佩,两人刚刚只不过是在闹小别扭而已。刚刚交往上,总有一些事情,佩佩放不下架子妥协,自己也顾面子,所以嘛,闹别扭了。等一下出去了,实在不行只得交出李宾斯基算了,这样才能快点打发走政府的人,好去咖啡店找佩佩。至于出现在咖啡店门口时自己该说怎样的话,用些怎样的心思,就等去的路上再想好了。
啊——伊戈尔想——只不过是个拥抱,爱意的表达多少是相似的,就像伊芙写给古斯塔夫的安可曲亦可用来赠予佩佩一样。自己方才,是太过计较了。也罢,恋爱里人们总归是小心眼儿而又敏感地。
第五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文化部长又来了,文化部长脸色很难看,他押着伊戈尔直接上了车,随后在车上低声威胁伊戈尔交出李宾斯基。街上到处是人,一些人神色慌张地埋着头走在墙根边儿,一些人脸涨红如斗鸡,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某些口号,从大路正中冲过。伊戈尔惊奇地观察着街上情况,耳听文化部长说:“你把李宾斯基给我,我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国家。这把李宾斯基是我的旅费。”
到底怎么了?伊戈尔努力想从窗外人的口号中得到一些信息。几名年轻人突然冲上车前砸车,司机慌忙将车发动,一踩油门,撞倒对方,随后从对方身上碾了过去。伊戈尔抓住车门要跳车,可文化部长身旁的士兵举起枪抵住了他的头,他只好老老实实坐直身子,继续观察街上情况。一拐弯去了大街上,四处更是乱的离谱,砸东西烧东西的,开枪的打人的,丢手榴弹的放炸药包的……甚至开过一个广场时,伊戈尔还看见了坦克。看来波利斯耶维奇兄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国家真的快完了。
伊戈尔看见了尸体,他曾在自己的故乡看见过山一般高的尸体,他无法相信那辆曾一趟一趟往返与自己村落和乱葬坑的运尸卡车会出现在圣彼得堡市中心。车上尸体还如曾经那样,搬运尸体的人们身上依旧穿着那身军服;生肉和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这股味道伊戈尔是那样熟悉。三十年流逝,几万公里距离,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如从前一般,人生架在一个茫茫的大圈上。
文化部长没有将他带回文化部,而是直接将他带去了军部。里面戒备森严,他被蒙着眼带着左拐右拐,在不知上了多少层楼又下了多少层楼,推开多少门再关上多少门之后,他进入了一间办公室,眼睛上的布也给摘了下来。文化部长和他的秘书急匆匆地进了一扇侧门,伊戈尔与两名士兵直楞楞站在办公室正中央,伊戈尔问:“这里是哪里?”
那名士兵给出的回答是再次用枪指着伊戈尔的头,伊戈尔不耐烦地闭了闭眼,不再说话。那扇侧门突然打开了,文化部长和他的秘书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他们先是结巴了几秒,随后大声喊道:“鲁道夫呢?”
伊戈尔这才知道这里是鲁道夫挈科尼辛科的在军部的办公室。伊戈尔身后两名士兵慌神了,他们奇怪地走入侧门看了看,随后他们也像见了鬼一样跑出来,大声朝外喊:“挈科尼辛科元帅呢?挈科尼辛科元帅!”
伊戈尔揣着手看那扇门,看着身边所有人都对他没兴趣了,他踱步走入那扇侧门,眼前是一片狼藉。这应该是鲁道夫的书房,书柜里所有的书都给翻得乱七八糟,文件更是直接扯成了一页一页的,整个办公室都让白花花的纸给盖上了。刚刚还两个人用枪比着伊戈尔呢,现在突然就没人管他了;大家焦急地寻找着鲁道夫的踪影,伊戈尔甚至有闲心坐去书桌上,拿起那些纸张看上面的图画。
有几个文件袋彻底空了,伊戈尔翻刨纸张时翻出了这几只文件袋,见上面用红笔潦草写着:H-G-R(1)。伊戈尔全身一震,触电一样将袋子胡乱埋回了纸张之下;他努力镇定自己,跳下桌子,快步朝门口走去。就在他要出办公室那一刹那,他听见有人叫他。他一愣,先是朝头顶看,随后又朝门后面看;当他看去窗户外面时,他看见了一只手,正小心翼翼地招他过去。
伊戈尔一瞬间里以为是佩佩,只有佩佩会飞。他想也不想疾奔至那只手,直到他已经离得很近了他才发现这是手不但一点儿也不白,而且手掌又粗糙又宽阔,手背上还有几根毛。伊戈尔当即觉得上当了,他警惕地观察这是手,随后得出结论,认为这只手就算不是佩佩的也肯定是佩佩的同伴的,毕竟能飞的人很少。他忍住自己内心的不愿意握住那只手,刚一握上去,他就被一股强大地力量给拽离了地面,直直扯去了窗户外。他吓得下身都软了,当他再次打量四周时,他已经站在了办公室屋顶,屋顶斜斜下来,很不好落脚。
伊戈尔眼前站着一位高个头男子,年龄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威猛严肃,比伊戈尔还高出半个头,一副完全可以用来做招贴画的俄罗斯大兵样子。伊戈尔几乎没碰上过比自己高这么多的人,一时间还觉得自己娇小了,这个感觉当真古怪。这人跟佩佩一丁点能联系得上的地方都没有,实在要说,那就是跟佩佩家那个波利斯有点像,只不过波利斯是高大地身材配上儒雅的面容,这人却是连面容都和他的体魄一个气质,又鲁又粗,又恶又狠,派他去逼供一定凑效无比。
亚里克森问伊戈尔:“伊戈尔莱尔琴科,你怎么在这里?”
伊戈尔见自己底都让人家摸干净了,索性老实道:“被文化部关了几天,今天带我来见鲁道夫挈科尼辛科,要我交代波利斯耶维奇家计划。”
“什么计划?”
“我怎么知道。”
对方愣了几秒,又问:“你怎么还在苏联?”
伊戈尔完全不敢看脚下——这可是十楼——他装作悠闲地看天说:“你认识我?”
“……我是加加林府的人。”
伊戈尔一下子看回对方,他站正了,认真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伊戈尔想着那几只空文件袋,他发现对方手中正捏着好多张纸,怎么看都像是从文件袋中刚抽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