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这般抱着,睿儿可是要难受的,”挽贞走过来,笑吟吟说道,然后从我手中抱过睿儿,低声地哄着。我看着她温声哄着睿儿的模样,有些失神,她并非极美的女子,可性子却是极好的,温婉,贴心。
前厅极其热闹,江湖上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大多来了,他们一个个同我和挽贞道喜,我笑着连连道谢。到了堂前,我弯身同母亲请安,这两年她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但毕竟年岁已大,头发早已花白,脸上也起了皱纹。她起身扶起我,笑着说道:“好好!”连道了几声好,而后便是满眼泪水,却忍着不落下,我看了有些愧疚。
而后便是抓周,奶娘将睿儿放到桌面上,桌面上放了许多东西,笔墨纸砚,秤砣算盘,《孔子》《周易》皆有,我还特意加了把匕首,将匕首放到桌面上时,我的心情有些矛盾,但终究是放上去了。
小家伙看了许久,然后转头,乌黑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爬向我,我连忙向前走了两步,以便在他过来时扶住他,可他头一转,似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看过去,便是那把匕首。他慢慢爬过去,而后,抓住了匕首,转头看向我咯咯直笑……
周围的人欢声大笑,周笛笑着同我道贺说道:“冼兄好福气,世侄日后定是风流少侠啊!”其他人跟着贺喜,我却是笑不出来的。
那把匕首,是一年前我从一游侠那里买来的,玄铁铸成,上镶宝石,且已有了些年头。那游侠许是不识货,许是不在乎,只当它是一般匕首,拿着它削肉吃。那日我见了,颇为震惊,那匕首原是当年他赠与我的,可在那些年辗转中被我当了换了银钱,只不知今日如何到了他手中。而后我便通那人商量,那人倒也爽快,听我说那是故人之物,便说赠与我,可我到底与他并非朋友,因此拒绝了,而是花钱购买。
这一年来,我一直把这把匕首放在我房中,只不知今日如何到了这里?更不知,睿儿怎会摸住了它。
我上前,将睿儿抱在我怀中,许是我勒住了他让他难受,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一惊,手足无措。挽贞上前,含笑抱过睿儿,而后嗔怒地看了我一眼。
这场筵席直至戌时三刻才结束,我也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整个人都是晕的。
躺在床上,我看着青色的纱帐,朦胧中想起了那年,我同他住在秦风楼,他喜青
色,因此床的帐子便用了青色。
有一双手拿着温热的毛巾擦拭着我的脸,我用力地睁开眼睛,看到那双漂亮的眸子,努力地抬起身子,那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将我按在床上,我有些恼怒,推开了那双手,便听见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胡闹!”
泪水漫上眼睛,我抬手,抚摸着那人的轮廓,冷硬而坚毅,是,我的阿柯吧!我低声唤道:“阿柯!”可是,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擦拭着我的脸,然后便走了。我翻起身子,心中满是惶恐,大声喊着:“阿柯!”
却没有人回答我,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抬手去擦拭溢出的泪水。
到这时,酒许是醒了大半的,有些事,我便回想起来了。
再也,没有阿柯了,就像,这世上再也没有顾砚声,再也没有一个就云裳的男人一样。
是的,我是冼叶,两年前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便已经是冼叶了,那个长的和云裳几近一模一样的冼叶,洗砚山庄的庄主冼叶。我是冼刘氏的儿子,是挽贞的丈夫,现在,我还是冼睿的父亲。
那年顾砚声问我,这世上真的有轮回转世吗?我没有回答,那时的我,许是不信的,可后来,当我面对着这些诡异事件后,却是不得不信了。我或许是转生了,或许是灵魂附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但我的确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从前听闻过,却从未见过的人。
当时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让自己接受了这件事,然后,我便想到了阿柯。
虽然顾砚声拿来了旧太子的人头,可我却是知道的,死的人,是徐墨,跟在太子身后忠心耿耿的徐墨。而阿柯,早便被我送到了南洋。当我明白了现状后,便亲自去了南洋一趟,可是我没有找到他,在我们说好的地方,我没有找到他。我在南洋呆了一个月,去了许多地方,可却始终都没有见到那个我想见的人。
洗砚山庄是做买卖消息的生意的,可是这两年,我却从来没有得到过那个人的消息,他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是的,我再也找不到他的。
我弯起身子,脑袋有些混乱,眼泪湿了枕头。
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或许,是已经死了。
第二十六章
头很痛,我睁开眼睛,手抚额头,低声唤道:“阿续,阿续……”
“庄主你怎么了?”阿续走进来忙问道。
“我头痛,”我低声说。
“昨晚说了不让您喝酒,你还喝,”他低声责怪道,我便笑了,骂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他小脸一垮,说道:“当然您是主子,小的怎敢同您相比!”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我只能暗叹,倒是将他们惯坏了。
起了床,梳洗过后,头痛好了许多,用过早膳后,便去母亲那里请安。
去时晴微说母亲去了后院,让我在厅内稍等。等了许久,喝完了一杯茶,却不见母亲出来,心中有些奇怪。母亲宅院的后院我从未去过,那里仿佛是禁地,这两年除了母亲外,也再没有一人进去过。
母亲从入了厅,我连忙上去掺住她,对于这个老人,我是心怀愧疚的,晚年丧子便罢了,可他儿子的身体却被另一人占了过去,而我,便是那霸占了他儿子身体的人。
说完家常,我便同母亲说道:“母亲,我今日出门可能短日内不会回来,母亲还请照顾好身体。”
“哦!叶儿要去哪里?”母亲微微侧头,目光中似乎有些责怪之意,“睿儿昨儿个才刚满一岁,怎的今日,你便要出去?”
“孩儿有些要事要办,还请母亲原谅,”我弯身行礼。
母亲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早日回来便是。”说罢,便让晴微扶着她入了内室,看着她的背影,我低头微垂着眼。
纵使心中有愧,可心中的那些疑惑并没有消失。
我变成了冼叶,可身体还是我的身体,就连身上的痣和胎记,也丝毫没有变化。而洗砚山庄出现于六年前,以买卖消息为主,这洗砚山庄原来的庄主倒是有手段的,不过三年,便让洗砚山庄成为了江湖上有名的买卖消息的机构,可不知怎的,三年前我醒来的时候,洗砚山庄的财政却陷入了困境,只余下了个空壳。那么,之前洗砚山庄的钱财,哪里去了?而那时我问的时候,他们虽然说了,可说来说去,也没有个确切的去处。更何况,这些年冼叶虽在江湖上行走,可却是没有一人知晓他的容貌的。那时我也听说过他的名字,因此也知晓他的神秘。那么,为何他一直都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呢?
而这若是一个陷阱,那么又有谁,会愿意花三年的时间去准备,而后为那跳陷阱的人准备一个这样的身份呢?
我始终记得两年前,那时离我醒来已经过了一年,我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这个身份,也已经知道顾砚声败了,死了,而秦风楼也在那一夜的那场大火中被付之一炬了,更知道,阿柯,已经不在南洋了。那时的我,不知生死的意义,可是面对着这么一大庄子人
,我必须打起精神,这里有太多的老弱妇孺,我不能让洗砚山庄就此败落,他们流离失所。
那时我虽接受了这些,可是,我却无法告诉自己,我有一个妻子,她温婉柔顺,说起来,也是极好的女子。也正因为她好,我无法给她一纸休书。
那一年,她跪在我面前,直着身体,微垂着眉眼,近乎虔诚地请求道:“庄主,请您给我一个孩子!”
当时我是震惊的,我后退两步,踉跄着坐下,喃喃说道:“你知道的,我不爱你。”
面对这般伤人的话,她似是有些承受不住,却仍旧跪在那里,坚定地请求。那一刻,看着她,我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那时的我也是这般,甘愿为了一名男子付出一切,只是如今,那名男子消失了,而她所爱的人,也消失了。
所以,我答应了,我给了她一个孩子。
“东西可收拾好了?”我看偷吃桌上糕点的阿续,笑着问道。
见我看着他,阿续干笑着点头,我叹了口气,阿续是我两年前捡的,那时他衣衫褴褛,混在那些乞丐中,可他的眸子,却是极干净的。这两年他跟在我身边,虽然懒散了点,好吃了些,倒也还是可以的。
出了院子,我见到挽贞抱着睿儿站在院子门口,我顿了顿步子,走到他们面前,捏了捏小家伙的脸,他“咯咯”地笑,我低声说道:“睿儿,喊爹爹,爹爹……”
“庄主今日便走吗?”挽贞问道,声音中有些许哀伤。
“嗯!”我点头,又接着逗弄了一会睿儿,然后看向她,她的眉眼淡淡的,说不少极好看,可看着,却是极舒心的。我思量片刻,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好好地,照顾好睿儿和母亲。”
“嗯!妾身知晓,”她轻扯起嘴角,似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却是不成功的。
“那么,我便走了,”我看着她点头,便转身上了马,接过阿续递过来的长鞭,却听她说道:“夫君此去,切记好好保重身体,日后,莫要忘了,这里还有人在等着您。”
我笑笑,想说忘不了,可却总是没有说出口,终究只是看了她一眼,打马而去。
两月前我便得了消息,靖州出现南洋商人名唤阿柯,以一颗硕大夜明珠换得万两黄金,以此名闻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震惊,震惊是为了那名字,震惊是为了若那真是阿柯,他怎么敢,怎么能将自己至于这般凶险的境地。他明知道的,一旦那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一旦那人见到了他,他,必死无疑。他,怎么敢?
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才发现不过片刻,汗水竟已打湿了我的衣裳。
第二十七章
均州位于西北,而靖州隶属江南,因此哪怕快马加鞭,也是用了近十日才到的。
来时西北的寒风仍旧飒飒,江南的柳枝却已抽芽,看着靖州的热闹繁华,我便想起那年,那时我还是秦风楼的老鸨,还在干着比人卖身的缺德事,一晃不过几年,我却已成了西北洗砚山庄的庄主。
住的是燕来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一人一间,看着阿续那心疼的模样,我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小子倒是爱极了钱财,我调侃说道:“花的又不是你的钱,你心疼作甚?”他脸部表情一扭,哭丧着脸谄媚说道:“小的这不是为您着想吗?”我斜睨了他一眼,不说话,跟着那小二入了房间,房间不算大,布置的却极其雅致,这客栈老板倒是个高雅之人。
那小二躬身说道:“小的就先下去了,客官若是有事,便唤小的。”说完便准备下去,我叫住了他,坐到凳子上,从桌子上倒了杯茶,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喝起来味道果真不错,我这辈子也就那是跟着太子和从顾砚声那里扣了些好茶喝,虽喜,却也非个中高手,只知这茶倒是极好的了。那小二见我喊住了他,便恭敬问道:“不知客官有何吩咐?”
“听闻二月十四日有一场拍卖会?”我淡淡问道。
“是啊!每年二月十四凌云阁都会举行一场拍卖会,听闻年初那会儿一颗南阳夜明珠卖了万两黄金的那柯老板也要参加,听说他有不少宝贝呢?”那小二的声音颇为艳羡。
“哦!按你这么说,那柯老板岂非富可敌国?”我挑眉问道。
“谁知道呢?没准就是的呢?而且每年到了这时候,各地想买宝贝想卖宝贝的,都来了,这靖州城可说是人满为患啊!”
“哦!”我笑道,“那为何这客栈……”
“这靖州城内谁都知晓咱燕来客栈同其他客栈不同,能住在这里的,皆是江湖朝廷中鼎鼎大名的人物,”那小二似是颇为骄傲。
“哦!看来在这江湖上,我的名气倒也颇大,”我摸摸鼻子,却是皱了眉,这一趟来,我只带了阿续一人,只不知这客栈中人怎地知晓我是谁?
那小二出去后,他淡淡问道:“阿续,你怎的看?”
阿续拿起桌上高点,一口塞进一块,急忙喝水,瞧见我问他,开口想要回答,却是呛得厉害,弯下身子咳嗽,用力地拍拍胸口,我将杯子递到他面前,伸手拍拍他的背,好半响他才再次抬头。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忽觉有些头痛,我着实是有些不能理解的,他高高壮壮的一个大男人,爱财便到罢了,怎的喜欢学那小女子做这般娇羞模样。好歹他总还是记得我的问话的,迅速收敛好脸上表情,皱眉说道:“这燕来客栈的老板,怕非常人,若是一
般人,定不敢定这般规矩,何况,这一路来,我们虽未隐姓埋名,却也并未闹的众人皆知,可听这店小二的言语,竟似知道庄主的身份一般,恐怕……”他与我对视,眸中再没了那些玩笑,倒见凝重。
恐怕,洗砚山庄内,使出了细作,我冷笑。
因着几日没睡好,说完后,我便将阿续赶了出去,叫来小二,准备热水。沐浴完后,躺倒床上,很快便睡着了。
梦中我见了阿柯,他掀了脸上面皮,露出精致英俊的面容,漂亮的桃花眼中,是温柔的流光。他看着我,我上前,想要抓住他,却觉地面热的厉害,我低下头,看见愈来愈盛的火光,看见他掩在火焰中的双腿,然后缓缓抬头,火焰燃烧着他湖蓝色绣着祥云的衣裳,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我颤抖着身体,缓缓地走向他,抱住他,泪水滴落下来,消失在汹涌的火焰中。
我侧过头,吻着他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苍白的脸,泪水布满我脸上,然后,我看见他抬起的手,拂过我的眉眼,他的手不再是往日的冰冷,而是灼热的,碰上我脸上的泪水,泪水瞬间干了。火焰冲了上来,我便在也瞧不见他,伸出手,所触摸的,也只是火焰灼人的温度。
“阿柯!”我自噩梦中惊醒,却瞬间想起,那只是一个梦。我弯腰,圈住身体,将头埋在双膝间,眼睛干涩而疼痛。
江湖中买卖消息的机构并不少,可其中最有名的,便是一人一山庄。山庄是洗砚山庄,人便是鬼言,可若是非得排名的话,怕是连洗砚山庄也比不上鬼言的,至于原因,只是洗砚山庄是不做官府买卖的,或者说,只要是同朝廷有关的消息,洗砚山庄都不知道。而我,纵使是洗砚山庄的庄主,也是不知道的。而鬼言做生意,不论江湖朝堂,只要你有钱,只要你能找到他,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消息。
一年多以前,我曾去找过他。
当时见到我,他笑得很厉害,狂放不羁,他说:“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冼庄主怎地来找我问消息呢?”
我微笑说道:“因为这个消息,只有你能告诉我。”
“你又怎知,我能告诉你?”他笑问道。
“我想寻一个人,他叫做,顾容睿,”我并未回答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他一听,脸色一变,英俊的面容有些扭曲,半响,他说:“不知。”
“先生若是不知,这世上还有何人知晓?”
“是吗?哦!他死了,被端王所杀,”他挑眉说道。
“还请先生莫要诓骗与我,”我说道。
“哦!”他笑,“那么,这个消息,你能出多少价钱?”
“洗砚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