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辰轩看了程启思一眼,两个人都还对那天晚上看到的心有余悸。钟辰轩大着胆子凑到窗门的铁栅栏间一看,一声惊呼,往后就退。他又看到了那张像是用泥巴胡乱捏成的小孩的脸,因为相隔太近,他看到似乎那「人」还向他咧开嘴笑了一笑,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你们都别怕,别怕。」杨妈走上了前来,「他虽然长得难看,但很善良,绝对不会伤害人的。这段时间,因为警察一直来来往往,我怕他惹事,才把他锁在这里。平时,他都在我们宅子里,晚上才出来,我们谁都不害怕的。那天,你们来了,他只是好奇,想来看看你们,一点都没有别的意思……」
钟辰轩问:「他究竟是谁?」
「他是吴老爷的外孙。」杨妈这一句话,差不多等同于一个炸雷了,钟辰轩和程启思都面面相觑,说不出一个字来。「吴老爷的儿女除了你们那天见过的四个,还有个小女儿。她生下了这个孩子,当天晚上就自杀了。她丈夫也伤心过度,不久就出车祸死了。吴老爷对这个女儿非常内疚,我断断续续地听过一些,是因为这个女儿在给老爷的工厂做什么试验,才会在怀孕的时候受到什么……辐射?才会生出这样畸形的孩子。他已经不小了,但是他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样子,永远都长不大了……不过,他跑得倒是很快……」
钟辰轩的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了余恩的研究资料。余恩是吴均明的小女儿的同学,那么很可能她主攻的项目也是基因工程。看来,吴均明是为了商业利益,才勉强女儿在怀孕的时候仍然在工厂里进行实验,胎儿才会受到了感染。吴均明痛失爱女,外孙又变成了这样,他才找到了余恩,请他帮忙。余恩也很乐意,这既是他的工作,而且吴均明也能最大程度地支持他的研究。因此,余恩才会有时候来拜访吴均明,他们的交往也很多。余恩是在这次案件里死得最无辜的人,只因为任羽误会他也知道内情,就莫名其妙地送了命。
钟辰轩说:「看来,除了吴老先生,他家别的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唉,这样的孩子,自然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杨妈叹气地说,「所以,吴老先生连他家里人都瞒着呢,也是怕他们接受不了。」
「以后他怎么办?」程启思问。
「我们会照顾他一辈子的。」杨妈眼圈又红了,「听那位余医生说过,他活不了很久的。反正,我们死之前,他也会死的。老爷留给了我们很多钱,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钟辰轩看了程启思一眼。他不知道程启思是否会想买回这所属于他的祖宅。但程启思只是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了杨妈。「如果缺钱,或者需要什么帮助,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帮忙。」
杨妈连忙答应着,程启思迟疑了一下,说:「我想去看看当年我祖母住过的屋子。」
杨妈呆了一下,连忙说:「好。」
安然当年住过的屋子,在一大丛花木的后面。杨妈轻轻地说:「我一直打扫着呢,不过,里面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走了,只剩下了一间空屋子。你们慢慢看吧,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吃的。」
她走开了,钟辰轩问程启思:「你不想把这宅子要回来么?」
「不。」程启思缓缓地说,「有句诗说得很好。昨日之日不可留,如果我一直想着过去,我只会白白添许多烦恼。我现在知道了,我祖母的死,是因为她爱我祖父。我父亲之所以在审判上不发一言,因为他在忏悔,他对于安心的事,用生命作了忏悔。我本来还想过,把父亲的画买一些回来,我现在也没兴趣了。」
「你管她叫安心。」钟辰轩说。
「对。我不想承认她是我母亲。」程启思说。「我理解她的选择,她选择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是爱情。但我更尊重我的祖母,或者是安瑶的选择。大概是因为……」
他突然淡淡地笑了一下。「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已经很难再找到这样纯粹,和这样绝对的爱情了吧。没有要求的爱情。」
钟辰轩笑了。「别用这样高的要求去要求你以后的妻子。你会一辈子打光榻的。」
程启思耸了耸肩。「我不在乎。」
钟辰轩微笑地说:「也许尹雪回来的时候,你就改变了主意了。」
程启思笑了笑,并不作答。他突然说:「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奇怪。我父亲在日记里说,他在老宅里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也看到了有人用口红在镜子上写的字。这是怎么回事?」
钟辰轩说:「如果我们排除鬼神的因素,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你父亲确实有精神分裂的迹向。那时候,他已经沉浸在自己杀死了安心的幻想中了,所以,他听到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看到的一切也是。‘臆想’本来就是精神病人一种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明明没人送安心玫瑰花,他却硬说有,这不是他臆想出来的又是什么?当然,臆想也往往有一些基础的表现形式,只是被精神病人给扭曲了而已。你父亲在回老宅的时候可能确实看到了一些什么,但的日记记载里加上了某些自己的想象。当然,」钟辰轩突然笑了一下,「或者,真的是你的祖母魂魄不散,徘徊在那所老宅里也说不准。对了,你把那盏铜灯怎么处理了?」
「我找了一个懂佛学的朋友,让他送到一座有名的寺庙去了,长年香火供奉。」程启思说,「我不信这些,但我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做法了。那屋里的家具,我都卖掉了,还被我卖了个好价钱呢。阁楼敞了几天,现在也是透亮的了,一点霉味都没有了。」
钟辰轩微笑地说:「卖了个好价钱?你还真会做生意。」他朝四周环视了一圈,「安然……应该还留在这里,这个老宅里的某处地方。」
「让她留在这里吧。」程启思说,「那是她的愿望。」
钟辰轩取出了安心交给他的那个褪色的红色的荷包,递给了程启思。程启思疑惑地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一些淡红色的带着香气的笺纸,上面写着密密的字,是他已经熟悉的娟秀的女人的字体。每张纸上写的,大约都是不同的时间里写的,有些工整,有些潦草。
「我知道衍之在想什么。我一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么?他在暗中窥探着我,观察着我。我每一次去到上海,他都装得若无其事一样,但他那么多疑,那么担忧,他怕我跟别的男人好上。衍之啊衍之,就算是我在唱戏的时候,我也是清白的。你说你不在乎我的出身,可你还是在意的。你出身世家,有钱有势,而我呢?我从小父母双亡,在一个戏班子里长大,好不容易我能出头了,红了,整个班子都靠我呢,我能扔下他们不管吗?」
「是,我是回上海了,但我也只不过是跟班子里的人在一起。我跟均明,都很少见面。我走了,戏班子又快没饭吃了,我只是想帮他们。我找你拿钱,你不是吝啬,却总是要问我个来龙去脉。我告诉你,你又不相信,你以为我是要拿钱倒贴别的男人吗?天哪,我安然只要开句话,后台等着我的男人恐怕要排队吧。我是不愿意,你却一点都不理解。」
「我很心烦。你让我烦上加烦。只有行止,行止那孩子真的好可爱好可爱,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他了。我知道你现在跟一些神神秘秘的道士来往,你想干什么,衍之?你想干什么?如果杀了我,就能让你永远地相信我,我让你杀。」
「我累了,衍之,我真的累了。均明再一次向我提出来,要我跟他一起走。我拒绝了,我把他送我的珍珠还给他了,还写了一封信给他。我原来写了‘安然 绝笔’两个字,但我想了想,又把‘绝笔’两个字抹去了。我本来还想重写一封信给他,但是没时间了,你马上就要来了。我只能打发阿珠,把这封信送去寄了。阿珠真是个好丫头,希望以后就算我不在了,她也会对行止好。」
「我每天夜里,都在辗转反侧。我在想,我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是不是有点不合算?可是,我真的放不下你。我走了,你一定活不下去的。你杀了我吧……这样你就永远用不着再担心了。」
「我要怎么对你说我爱你?我要怎么说?像杜丽娘那样可以么?」
「死了也无所谓,活着有时候比死了还累。但如果人真有魂魄,就让我的魂魄留在你身边吧。」
程启思慢慢地把一张一张的笺纸放了回去。「你看过了。你确实想得没错,君兰把那张信纸送去检验,墨汁之下,确实是‘绝笔’两个字。」
钟辰轩默然地点了点头。程启思淡淡地说:「无论如何,她比我的母亲要好得多了。我的母亲……她是个没有主见的人。」
「你不应该这样说她。」钟辰轩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也拥有不一样的爱情。安然爱得炽烈,爱得疯狂,而安心……她的爱更柔和平静,像一泓溪水而不像是一场大火。我们都不能决定自己的性格,我们也无法定义自己的感情。」
程启思问:「那安瑶呢?」
「……也许我现在能够理解,她为什么喜欢蓝玫瑰了。她的轻浮任性,都只是一层被人为染上的颜色——在她的生活环境里染上的——而她的本质,跟安然没有任何区别。我不应该在她的墓前,放一束蓝玫瑰,那与她不相配。」
钟辰轩闭了闭眼睛,一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我……一直都并不真正相信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