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
程启思怔怔地注视着他。「你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
「别的话?……你想听什么?……」钟辰轩低低地说,「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一切。」
「一切。」钟辰轩咀嚼着他的话,笑了。「你总是那么好奇。以前我就问过你,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你也是说『一切』。好吧……那就是一切吧。」
他的声音更轻,更低,仿佛溶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程启思的目光,偶而地掠过落地玻璃外面的夜景。午夜时分,街上的行人已经越来越少,他们披着一头一肩的雨珠,穿行在这座终于安静下来的城市里。彩色的霓虹,给他们披上了彩色的外衣。
英国有一种传统的丑角戏,丑角就总是穿着彩色的外衣。人不都是小丑么?人生也许本来就是一出戏?就像《麦克白》里所说的,「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若兰死之后,我也在崩溃的边缘。我大病了一场,但我拒绝任何人来照顾我。我怕我在高烧不退的时候,会说出内心的秘密。我只能封闭自己,越来越封闭自己。我也是人,我也同样有内疚的感觉,和负罪的感觉。每天的梦里,我都会梦见若兰。我吃药,吃各种各样的药,但我知道,再这么下去,我迟早有一天会发疯,或者是自杀。」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宣泄方式。而我选择的方式,是对自己进行一种心理上的暗示。我暗示自己,若兰并不是我杀死的,而是别人谋杀了她。我把目标定在了那个虚拟的『赵所长』上,正在那个时候,研究所起了一场大火(那实在只是一个巧合),某些人认为这个研究所并不适合再存在下去。于是,我的这个暗示有了更强有力的支点,存在下去。」
「你懂得一些心理学上的皮毛,你也应该知道,心理暗示达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一个人是会对虚假的事信以为真的。比如说,曾经有一个试验,一个女孩被催眠说她被火烧伤了,她也确实感到了灼热以及被烧伤的疼痛感,可是,她并没有被火烧伤。再比如说,我们有一句俗话,『谎言说了一千遍自己也会信以为真』,这事实上就是一种浅薄的心理暗示。」
「当然,在我的心底深处,我是知道这事实上还是一个谎言的。这是我创造给自己的一个假象,就像文若兰给自己制造出来的那个虚像一样。所以,对你孜孜不倦的追查,我非常反感。我怕你翻出我所刻意要遗忘的真相……」
「你让我觉得开心,觉得快乐,启思。你让我开始觉得人活着不一定就应该活在过去里。我曾经忘记了怎么才是发自内心的笑,可你让我从那个我以为会一生笼罩我的阴影里走出来。我有时觉得,这么生活似乎更好,更幸福一些。但是……你设计了那个叫『仲夏夜之梦』的舞会,再次把我深藏在心底的东西唤了出来。我不愿意去想,我尽力想把这些模糊的记忆的影子压下去。但是,它们一直蠢蠢欲动。」
第四章
说到这里的时候,钟辰轩看了一眼程启思。程启思紧紧地闭着嘴,一副强压住怒火的表情。程启思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有没有感情?还有,你把我捎上做什么?我说过很多次了,对秦颜,我是怜悯而不是憎恨!」
「那也不一定。」钟辰轩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理性的淡然,「我杀死若兰,原因你已经很清楚了。至于你,你也曾经流露出你的某种情绪——你憎恨秦颜为了她的事业而对别的男人献媚——我相信,你怜悯她,但某种程度上,你也憎恨她,虽然你把这种情绪竭力地压了下去,不让它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但是,这几年来,你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说明你潜意识里是知道你的这些想法的。启思……我们对于自己做的事,都会找些光明正大的理由来加以解释,其实,真正的黑暗的理由,往往是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的,我们会紧紧地关上通往这些真实的念头的那扇门。如果没有特别的诱因,它们不会跑出来的。」
程启思拿出烟盒,点了一支烟。钟辰轩说:「你平时没有烟瘾。」
「现在我想抽烟。」程启思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说,「兜了一圈子,现在变成你来教训我了?」
「我没有教训你,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钟辰轩轻声地说,「而且,别忘了,遗传的因素还是根深蒂固的。你的父亲和祖父的血统里都有阴郁和暴力的因子,我相信,在你身上也存在的。你明明是个很有钱的人,却要选择做警察,要么就是你的正义感特别强烈——老实说你的正义感也只是一般般,普普通通而已——要么就是在你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暴力的欲望。当警察,也是你用来克制自己的一种方式,启思。」
程启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感觉我从皮到骨头,都被你扒开看了一遍。你平时怎么不跟我说这些?」
钟辰轩笑了。「因为说出来你不会喜欢听。」
程启思吐出了一串烟圈,看着它们在空气里消失。「你为什么会想到要用十二相面具?」
「有这样神秘的东西,不是更有气氛么?」钟辰轩微笑地说。
程启思固执地问道:「就因为这样?没有别的原因?」
钟辰轩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在嘉年华盛会的时候,人们都要戴上面具。各式各样的面具,遮盖了他们的本来面目。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在第十二夜的晚上,嘉年华盛会的开端;而一切落幕的时候,就在嘉年华会结束的时候。我们的脸……应该是我们的心,都藏在面具下面……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面具……十二相面具是原始的,甚至是狰狞的,但是色彩鲜明,表情生动。但那仅仅只是面具而已……就算我们的面具做得有多完美,总归也只是面具。面具总有被揭下来的一天,人的心……也总有一天会被摊在阳光之下……记得颜茜么?在你设计的『仲夏夜之梦』的舞会里,她受了我的暗示,认为戴着那个她家传的蓝宝石坠子的人,就是她一切悲剧和噩梦的来源,是她最憎恨的仇人。她杀了戴着蓝宝石坠子的舒妮,而后又杀了怀疑她的目击者……在她之后,我开始继续致力于研究。我很抱歉,我向你保证过不再进行类似林明泉一样的实验,但我最后还是在继续。只不过,我的研究又有了新的方向。」
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着措词。「这次我的对象是一些曾经杀过人的罪犯。我想测试罪犯们在特定情况下,对于威胁到他们的安全的人和事的反应。比如君兰,她就是一个很好的试验对象。她杀过人,杀过背叛她的男人,虽然她足够幸运,有另一个同情她的欧阳若兮替她顶了罪。我怀疑,李龙宇也是跟你我一样,知道君兰犯过罪,而他同样替她隐瞒。在这样的情况下,可能会发生什么呢?这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事……比如杜山乔,你应该知道,他的妻子是在一次登山里出事的,这件事,我相信是杜山乔自己的手笔。比如尹雪,她曾经为了自己的父母,杀死过好几个人……我想,以后我会继续致力于这样的研究的……我停不下来了,这种研究也像是毒品一样,让人迷醉……」
一点暗红色的烟蒂,在程启思的手指间闪着光。程启思猛然地抖动了一下手,把烟蒂抛到了地上。
他的手指被灼伤了,灼到发痛。
「一切都结束了?」
钟辰轩抬起眼睛,看着他。「那你还期待什么?更多的死亡吗?」
「……不。」程启思茫然地说,「我不想要更多的死亡。我只想知道,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嘉年华的狂欢之后留下的残局?那些死去的人……我们应该如何面对?我们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吗?在所有的面具都揭开之后?在一切隐秘都暴露在阳光下之后?我们该如何活下去?」
「他们死了并且离去了。」钟辰轩再次说出了这句话,只是跟《哈姆莱特》原作里的台词稍有不同而已。「他们的墓地上,迟早也会长出青草和青苔。他们死了,离开了,不再活着了!你想要怎么样?为过去忏悔么?为所做的事忏悔?别忘了,你不仅是凶手,你也是帮凶!」
这句话比烟蒂更烫。程启思骤然地扬起了头,瞪着他。「我帮你隐瞒,你却说我是帮凶?你是希望我在林明泉的案子的时候就揭穿你吗?」
「你或许想的。但你没有证据,而且,你也投鼠忌器。」
程启思盯着他,慢慢地冷笑了起来。「好啊,那我们就两败俱伤吧,那也没什么不好的。一起去自首,怎么样?要死,大家下黄泉还能有个伴?我真奇怪,你就不会做噩梦吗?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你能睡得安稳吗?」
「若兰死的时候不能,后来渐渐能睡得安稳了。」钟辰轩说,他的声音却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不过,后来,又不能了。现在,我又得依赖药物了。」
有人走近了,还有意地咳嗽了两声。是酒吧的经理。他满脸的不好意思,说:「对不起,程哥。这个……那个,就是那位想买这个酒吧的客人,说想要在这时候过来看看……你们看,这……」
程启思皱了一下眉,他这时候不想见任何人。钟辰轩却说:「没什么不行的,来就来吧。」
程启思只能做了个同意的表示。看着经理走回吧台前去打电话,程启思忽然说:「那封信……当年的那封所谓的赵所长的信,是你放在花环里面的吗?你是依照着文致越的笔迹写的?苏雅……她心仪的人是你?是这样吗?为了你,她才想要背叛朱锦的。」
「对,我跟文致越学的是同一种字体。」钟辰轩一口承认,「你早该知道,我去维也纳的次数相当多,录制夜莺之歌的也是我。对于你和林明泉的生活圈子,我都做了很深入的调查。」
「我早就应该知道……」程启思喃喃地说,「他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身边的所有事?当然是因为他一直就是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就是你……我实在是太傻了……」
钟辰轩只是淡淡的笑,并不说话。程启思疑惑地说:「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君兰的事,你我都知道。杜山乔的事,作下调查也能知道。可是,尹雪的事,你怎么知道?她杀人的事,就连你,我也没有详细地说过!你不可能从任何途径了解到这件事……没人会把自己杀人的事到处乱说的,尤其是尹雪那么精明的人!」
第五章
钟辰轩淡淡的笑意变得更浓了,却还是不说话。这时,玻璃门再次被人推开了,借着门上的彩灯的光,看得见像细丝一样的雨丝,飘飞在空气里。
雨丝也像是彩色的。
两个人走了进来。
程启思腾地站了起来。他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愕,尤其是看到经理迎了上去。
尹雪和袁心怡。
尹雪穿了一件白色的羊绒长大衣,袁心怡却穿了件黑色的镶貂毛的大衣。在袁心怡的脖子上,有个很显眼的蓝宝石的坠子,大得都不会让人觉得是真的。
可它确实是真的。因为这个蓝宝石坠子,还曾经引起了一场凶杀案。
袁心怡已经看到了程启思和钟辰轩。本来,这时候的酒吧,也只剩他们两个人了。袁心怡「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你们也在啊!这可真巧!」
她越过经理就走了过来,经理发现她是认识程启思的,立即识相地回到了吧台那边,准备酒水。袁心怡把黑貂大衣一扔,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尹雪也坐在了她的身旁。
袁心怡习惯性地伸手拨弄着她脖子上的蓝宝石坠子,笑盈盈地说:「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这里。」
尹雪的视线在程启思和钟辰轩身上游移,最后说:「你们好像刚经过一次很不愉快的谈话。」
程启思发出了一声苦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钟辰轩却抢在他面前开了口。「尹雪,启思对于有些事,还不太清楚。他要我解释,我看,既然你来了,还是你向他解释吧。」
程启思怔住。尹雪微微一笑,把手上戴着的手套摘了下来,慢悠悠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简单地说,我跟辰轩现在是拥有同样目的的人。我们是站在一条阵线的人,就这样。」
程启思只觉得晴天霹雳一个个地向自己砸下来,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尹雪,你在胡说什么?你……」
「为什么会出现十二相面具?一般人连知道都不会知道呢。自然是因为我知道,而且很了解。」尹雪说,「越接近事实的事,越简单明白的事,人们反而更不容易相信。专佳不也是我介绍给你们的吗?专佳给你们说的虽然都是废话,但至少有一句不是,那就是——出现在现场的十二相面具也只是仿制的工艺品罢了,说白了都是骗人的玩意,只是想要更让人害怕,或者更把水搅浑!不过……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辰轩下不了手杀你的,当局者迷,而我是旁观者清。他恨你,精心设计想要杀你,可是最终没下得了手。其实,就算那时候辰轩不收手,我也会撞翻你的杯子的,我也不愿意看到你死。这也是辰轩告诉我他的计划的目的。电视剧里,不是总有这样的情节么?一个人被宣判要被斩首示众,可是在最后关头,总会有一道免死金牌。我就是你最后的那道免死金牌,启思。」
程启思瞪着她。尹雪说的,都非常合理,所以尹雪才总是有一种对一切都自信的表情,因为她本来就知道一切。但是,他现在只觉得脑子里被炸得轰隆隆的响。「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跟辰轩是同样目的的人?」
尹雪和钟辰轩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钟辰轩说:「你聪明的时候聪明得紧,傻的时候也傻得要命。研究所也需要吸收新人啊,文桓不就是之后才进来的吗?我自从在那个娃娃案件里认识尹雪,就知道她如果干这一行肯定会有很出色的成就。我私底下联系她,问她学的什么专业?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硕士学历可是精神研究和心理分析。」
程启思叫了起来:「你告诉过我你是学电力专业的!」
「我本科是学电力的啊,我没骗你。」尹雪还是慢悠悠地说,「但我硕士是学的心理学啊,你又没问我硕士念的什么。我博士还念的对外汉语呢,你问了吗?」
「对外汉语?那是什么?」程启思呆滞地问,他确实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出国教书学这个比较好。」尹雪说,「反正没事,念着玩呗。」
「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学的专业差得这么多!」程启思继续叫。
「这不就见到了么?」尹雪瞪了他一眼,「要不要看我的学历证书?」
程启思狠狠地倒抽气。「不用了。你们的意思是……尹雪从那个时候起就进你们研究所了?你们现在是同事?你跟她一直都有联系?她反而不跟我联系?」
袁心怡做了个鬼脸。「我一直说你是个好男人,叫尹雪跟你交往交往。可她死活不干,说你有你的秘密。」
程启思大声说:「我没秘密!」他突然瞪着钟辰轩说,「你把我家里的事很详细很详细地告诉尹雪了?」
钟辰轩很无辜地说:「当然,那个案例实在是太有趣了,我跟尹雪自然要好好研究研究。」
程启思忙不迭地解释说:「那个,我不是我父亲,我也绝对不是我祖父……我不会……」
「我知道,你也并没想瞒我吧。」尹雪好笑地打断了他,「但是我不想去冒这个险。而且,我也不是适合你的人。你清楚我的过去,曾经有一个男人愿意帮我杀人,我不能离开他。我也爱他,那种感觉……他已经渗透进了我的生命。我们互相不再觉得新鲜,我们互相就是对方的一部分。你让我觉得新鲜,也让我觉得有吸引力,我也乐意跟你做个朋友,甚至轻松地调调情。但是,不会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