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逆流——一什

作者:一什  录入:11-05

杨理被打得险些摔倒。实在太痛,于是放肆哭了起来。

夏灵芝更加恼火,起身拿起墙角边的笤帚往杨理屁股上打。开始大家都只是看热闹似的没有理会这对母子,说,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夏灵芝怒目相视说道:“我打我的儿子,关你们什么事。”杨理疼的在地上打滚,夏灵芝却像着了魔越打越来劲儿,好像打的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七十岁的刘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他从夏灵芝手上夺下笤帚,却被夏灵芝推翻在地。她红着眼睛叫嚣:“谁阻止我教训儿子,我连他一起打。”

第三章

四岁多时夏灵芝送杨理去读学前班。杨理并不记得那天是一个什么日子,只知道自己不想上学。夏灵芝抓着他的胳膊使劲儿往屋外拖,她说:“你个小兔崽子给你交学费去上学你怎么能不去。”杨理心中郁结着怒气和夏灵芝对着干,不知道那时候那股脾气是从哪儿来的。上不上学倒是其次,他只想挣得一口气。只是后来知道为挣这口气有多么不值得。夏灵芝竹条一下下抽在他身上,杨理哭喊求饶,夏灵芝不为所动。好像忤逆了她她一定要打得他永世忘不了。这个教训让杨理从此乖乖上完整个学前班并且没有逃过一天课。那天回家杨理脱掉衣服跳进小池塘洗澡,浸在水中才觉得浑身火辣辣疼。抽打留下的红肿印记触目惊心。后来的日子里杨理记不起那种疼痛只记得夏灵芝疯狂的脸。她咬紧牙抬起手臂眼睛不眨,手中挥动的竹条像骇人的毒蛇,这一切都像梦魇,挥之不去,杨理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汗流不止。

钱和我哪个对你更重要。杨理从来没有这么问过夏灵芝,他怕夏灵芝告诉他实话,也许他并不如想象中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曾亮说,你妈打你时你怎么不知道跑,任由她打所以她才打上了瘾。杨理想起每次他都抱着夏灵芝的腿求饶,声嘶力竭妄图得到她的可怜。她却发了疯看不到杨理的眼泪。

夏灵芝没有工作,她每天都有大把时间去牌桌上奋斗。输光了忍几天等待杨和平拿钱回来,实在没钱了就大吵大闹,用以宣泄心中的不快。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某个不经意的契机让她发现一条新的“出路”。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她带着杨理去邻居家闲聊打发时间。邻居因为有什么要紧事出门,剩下夏灵芝一个人。她继续在堂屋里坐了几分钟,然后起身进了里屋。杨理叫妈,夏灵芝在邻居的房间应他的声,她要杨理在外面等会儿,她说她只是进屋拿点厕纸。那时农村里只有茅厕。

杨理在纱窗门外看见夏灵芝在房子里来回走动,看看窗外,又四处摸摸。在墙上的一件皮衣里她摸出一沓钱然后谨慎的将钱塞进自己的裤子口袋,上衣衣摆盖住裤子口袋,她还轻柔地拍了几下,好像那是她一心呵护的孩子。杨理从来没有见过夏灵芝那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对他,她的亲儿子,也不曾这样。

第二天晚上杨理就听到邻居家小孩哭闹的声音。小孩说妈我没拿你的钱,邻居说不是你又能是谁,二百四十五块钱就这么不见了我要采多少茶才能卖这么多钱,老天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不孝顺的女儿偷爷娘的钱!

杨理知道罪魁祸首是夏灵芝却不能澄清误会。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她这种叫“偷窃”的行为。夏灵芝忽然给了杨理好几块零花钱,杨理高兴的去小卖部买了很多吃食。

杨理的愿望就是每天能吃上一支冰棍儿,后来真的吃上了,又不觉得好吃。也许因为不再是孩子,也许轻易得到的东西不是好东西。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道理夏灵芝不懂。第二天她就出现在牌桌上。牌友说你老公这么快就回来给你送钱了啊?夏灵芝笑而不语。

读小学二年级时杨和平把家里唯一的一头猪卖了,换两百块钱给杨理当学费。开学两天学校催他交学费才知道夏灵芝打牌把钱输掉了。那头猪很瘦,因为它老是吃不饱。夏灵芝没有多少闲工夫去管它,她不擅长剁猪菜煮猪食,她说,人都没得吃,猪怎么能吃得比人好。

从小时候起,夏灵芝就不停在杨理面前数落杨和平的不是,骂他没有能力养家,骂他永远挣不了大钱。杨理不清楚挣多少才叫挣大钱,但知道杨和平挣得确实不多。他把打工挣的钱都交给夏灵芝但杨理仍旧没什么零花钱。杨和平去工地要坐车,却苦于夏灵芝不肯给他车费钱,他厚着脸皮找邻居借了二十块。后来邻居说你欠我的钱怎么不还,杨和平尴尬了一会儿然后还是狡辩道,我什么时候借了你钱,你给我看欠条我就还。二十块又怎么会打欠条,只是邻居们知道了杨和平的人品再也不肯借钱给他。他们说,杨和平挺好一孩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再后来他们说,一家人都这样,没一个好人。

不是好人。可是当时杨理并不能十分理解这句话。

在杨理还不能明辨是非的年纪夏灵芝给他带了“好榜样”。那时候没开始上学,认不得字,没有老师给他讲“小来偷针,大来偷金”的故事,也没有人给他看思想品德书告诉他“狼来了”的故事。

杨理说:“爸不经常在家的日子,我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妈的存在,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影响了我的一生。”

杨理的朋友很少,那些和他年纪相近的孩子不止一次嘲笑他:“你妈妈是蛇女,她会咬人的吧?”每次杨理都能急得跳脚,甚至想冲上前狠狠咬个够干脆如了他们的意。

到上学的年纪杨理每天都会去曾亮家,早早打开曾亮家的纱窗喊亮哥哥起床了吗,吃饭了吗,可以走了吗。曾亮有时候想睡懒觉便没了好脾气:“你先去学校吧,不然会迟到的。”杨理不肯说一定要一起走,曾亮没办法起床伸个懒腰,嘀咕道:“你怎么每天起这么早?”杨理说,我怕你一个人先走,你又不会叫我一起的。

小时候曾亮挺喜欢杨理,杨理总是缠着他要他教他写字。那时曾亮不过刚上小学一年级,杨理的“虚心请教”满足了他的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小小虚荣心。曾爹说你把杨理当弟弟,每天要带着他去学校知道不。杨理刚上学前班就像一个跟屁虫寸步不离曾亮。

刚上学那会儿,他不只一次靠在曾亮教室的门口,叫亮哥哥。杨理眼睛是内双,不太大,鼻子很小巧,门牙在还没到换牙齿的年纪就掉了一颗。孩子们笑他是个缺牙仔。杨理话还说不利索,但至少不是个结巴。他说:“笑你妈的。”“笑你妈呢,你妈是个蛇女,你妈还偷别人钱!”杨理听了火冒三丈,当即吐了口痰在那孩子脸上。那人揪住杨理一拳揍在他鼻梁上。曾亮上完厕所回来就看见杨理坐在自己教室门口,哭得稀里哗啦。打人的孩子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话去了,说要杨理自己回教室上课。杨理不理。

没两分钟就上课了,杨理还哭得起劲。他看见曾亮吸了吸鼻子,说:“亮哥哥,你得帮我。”

不过曾亮不喜欢夏灵芝。他曾看见夏灵芝在门前小池塘剖鱼,她左手拇指掐住鱼鳃的部分,其他手指扶住鱼背,右手的刀还没使劲,鱼就从手心里滑走了。试了几次依旧是这样,她干脆用刀把鱼头剁下来,然后用水冲洗内脏。这样本来就小的鱼只剩下一点点。曾亮在池塘边上笑,夏灵芝说:“你这伢子,这有什么好笑的?”曾亮说实话:“你的手会不会太笨了?”夏灵芝说:“小兔崽子有你这样说长辈的吗?”曾亮还想笑,因为她说话的语音语调太有特色,可是看到夏灵芝的眼神有些凌厉,他还是识趣的闭嘴了。夏灵芝不喜欢别的小孩去她家玩,一来她家确实没有好玩的,二来她不喜欢搞卫生。小孩子总能将家里弄脏,虽然事实上她家里一直不是特别干净。她对小孩儿的态度间接影响了杨理交朋友。假如连曾亮都不喜欢这个女人,哪还能有别的孩子喜欢她。

但要是问杨理你喜欢你妈么,他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至少,她每天,纵使有多么不情愿还是会不太准时准备好一日三餐,她至少不曾饿着他,不曾冻着他,不曾舍弃他。

六岁时夏灵芝给杨理一角钱去小商店买糖吃。杨理看见柜台上列着好几罐糖,当时小卖部老板在里屋做饭,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人。杨理犹豫了很久,还是将手伸进了糖盒。那时的心情,很紧张,怕被人发现,小手伸进去拿了一颗就迅速退出来。他慌慌张张拿着糖飞奔回家,左手还拿着夏灵芝给的一毛钱。夏灵芝问手里有糖怎么钱还在,杨理说趁没人看见拿的。夏灵芝没有教训他,只说,小心点别让人看见了,不然有你一顿好打。

杨理觉得妈妈很为他着想。原来只要将自己的手伸出去,不费吹非之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些糖,他吃得很开心,他想,只要老板没有看见,下次是不是就可以拿冰棒了?

第四章

依旧是物质匮乏的时候,尤其是九十年代的农村。

孩子们嘴馋。不只是杨理,大多数的孩子都如此。不难体会恼人的馋虫蚕食人意志力的感受,试问刚好够填饱肚子的年代零食有多么珍贵,吃了一次必然更加渴望再吃上一次。乡下的零食很少且质量不高。可是,对孩子们来说依旧弥足珍贵。比如带着盐味的瓜子,丢一颗在嘴里,一定要舔掉瓜壳上所有的咸味才依依不舍吐出来。一袋瓜子能吃上好几天,而且不愿意和人分享。再比如一角钱,拿在手中,要在小卖部前逡巡很久,或者站在柜台前考虑该买哪种糖果才会又好吃又实惠。

杨理不是吝啬的人,但这也仅限于他对曾亮。他把曾亮当作哥哥,所以不吝于他的一角钱分为两半,一角钱买了两颗糖他不会忘记给曾亮留一颗。曾亮的兄弟却不只杨理一个,他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他总是在放学的时候不见踪影。假如杨理放学迟了几分钟,等他跑到曾亮的教室门口时肯定不见曾亮的影子。因为他早就收拾好书包和其他男孩一起先走了。杨理很伤心,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的沮丧。这种沮丧比小孩子吃不上糖更甚。

又是一个找不到曾亮的放学日子。虽然在来上学的路上杨理嘱咐曾亮:“亮哥哥,放学一定要等我一起走。”曾亮点头说我知道了,一定会等你。杨理没注意曾亮当时敷衍的神态,全心全意当了真。杨理的教室在二楼,老师拖堂了几分钟时间,他从窗户看见曾亮手拿着书包和两个同学走到了校门口。校门口有个摆摊子卖烤红薯的老头子,杨理看见曾亮在摊子前停了几秒钟,最后还是什么没买就离开了。

老师说什么杨理一个字也没听见去。只听见“下课”两个字,他抓起书包,甚至不清楚抽屉里是不是还有书没拿便冲下楼,他想只要速度快点应该可以追上曾亮。

走出校门,他还能看见远处的黑点,黑点中隐约有一个是曾亮。他加快速度跑,跑过一个转角的地方却再也看不见曾亮的人。

这条本是他们经常走的路,曾亮走的却不是这条路。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有时候曾亮比他离开得早却回得晚了,他发现了别的好玩的地方吧?但是为什么不和杨理说?

第二天杨理傻乎乎问,亮哥哥,昨天晚上放学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带着我?

曾亮眨着眼睛说,你想知道啊?等会儿带你去。又是这样的保证,杨理不知道他会不会再食言,但仍是充满期待。好在那天老师没有推迟下课时间,他跑到曾亮教室门口,曾亮正和一个兄弟一起走出来,那人看见杨理,说:“带着他会不会不方便啊?”曾亮笑,说:“杨理跑得快,应该没问题,可以给我们放哨。”

又是在转角的地方,曾亮带着杨理走上了另一个岔道。他说再往前面走个十几分钟就能看见一块很大的红薯地。杨理这才明白,这些日子,他们是偷红薯去了。曾亮说那红薯又大又甜,烤熟了特别好吃。曾亮要杨理站在红薯地的一个角上,看着林荫道。因为林荫道往里走十几米有一户人家,这红薯就是他们家的。假如有人出来,就吹口哨。那口哨还是曾亮省钱买的,便宜却时常失灵。

杨理乖乖站在小道上,曾亮拿着根棍子在地里使劲刨红薯,不知道是有些紧张还是运气太差,刨了几个个儿都不大。

杨理心里也紧张,他必须保持警惕,时刻注意各方动静。也许是注意力过分集中,他被林中枯叶响动的声音吓了一条,差点儿就吹口哨了。后来发现可能是蛇在枯草中移动,比起蛇,杨理更怕的是人。

几分钟后,曾亮觉得可以撤退了。他将没褪干净泥巴的红薯装进书包,有几个装不下准备放进杨理的书包。还没开口叫杨理就听到口哨的声音,吓得他赶紧丢了手中的红薯,撒腿就跑。

那些大个儿红薯就这么躺在泥土之中,太阳没有完全沉下,高大的香樟却遮住了猩红的夕阳。

杨理被逮个正着,他本来可以逃走的,那口哨却不太听使唤,本来主人都没怀疑,可是口哨声却吸引了主人的注意。那时杨理十岁,主人揪住他说,你妈妈是谁,怎么小小年纪就出来偷东西。杨理眼泪哗哗,不停说,别打我,我再也不偷了。

好像偷红薯的就是他一个人,似乎他这么说就可以扛下所有的罪。他只是在博取主人的同情,希望主人说一句,你走吧。

可是主人说,我这红薯是做生意卖钱的,你妈妈是谁,必须得给我赔偿损失。

要夏灵芝从腰包里掏钱出来,还不如揍杨理一顿。杨理知道这事儿的后果,那就是赔主人钱,同时还得被夏灵芝揍。而且夏灵芝只会比别人打得更狠。

杨理没办法,还是哭,就是不说话。

后来主人说,算了,这次就算了,小崽子,下次要被我逮着了有你好看。

杨理临走时还不忘说一声谢谢。

回到家曾亮问他,你没供出我来吧,我爷爷要知道我偷东西肯定不会放过我。这些红薯我都不敢带回家,怕爷爷问我从哪儿来的。

杨理笑得慷慨,好像为兄弟做了件上刀山下油锅的大事儿,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说:“还不相信我么,肯定不会出卖你的。”曾亮扬了扬眉毛,故作神秘地说:“我把红薯藏起来了,明天正好星期六,我带你去吃烤红薯。杨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傻呵呵的乐。

杨理认为这是曾亮对他的认可。也许这是一个契机。杨理的“出色表现”赢得了曾亮的信任,杨理想是不是经过这样事之后我就不再是你可有可无的兄弟了呢?如果是这样,我岂不是因祸得福?

曾亮果然没有食言,第二天就跑到杨理家。那时候夏灵芝还在睡梦中,杨理听见曾亮在窗口叫他,他其实早就醒了,听见喊声,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起床时因为响声太大惊醒了睡在一个房间的夏灵芝,她不耐烦咒骂了一句,又继续睡了。杨理家就一个房间,房间里两个床,他更小一些的时候是和夏灵芝睡在一起的,因为杨和平出门打工,总是不在家。

杨理顾不上刷牙,随意用冷水敷了把脸就急匆匆和曾亮出门了。曾亮笑他也是个不爱干净的主儿,他咧嘴一笑,有点像杨和平傻傻的模样,只不过嘴巴右下角有一个梨涡,说:“我怕要你等太久,你不乐意。”“说了叫你一起就一定一起的。”曾亮说得爽快。杨理的牙齿颜色有些暗,他忽然有些不敢咧嘴了。忽然说道:“你等我三分钟。”然后跑回家,拿起牙刷使劲儿在嘴巴里捣鼓几下。觉得牙齿的颜色好像好看了不少,又洗了把脸,才又跑出门。曾亮果然还站在原地等着他。

曾亮看着手上从杂货铺买来的廉价电子表,说:“你倒是说的准,恰好三分钟。”杨理笑,故意把嘴咧得更大。

“你把红薯藏在哪儿了?”

曾亮带杨理走到一个他们以前经常来玩的树林里。杨理还记得去年冬天在这个林子里捉到一只灰色的小兔子,那兔子估计是饿得没力气跑了才能这么轻易被捉住。当时杨理不知道该喂什么给小兔子吃所以问曾亮,曾亮说电视里都给兔子喂萝卜。杨理好不容易弄到一根胡萝卜,小兔子却只是嗅嗅就躲开了。看来电视里说的也不可靠。曾爹说兔子要吃青菜,这大冬天的要弄青菜可真不容易,杨理在一堆积雪下面勉强才清理出几片白菜叶子。丢进纸箱子里面看见兔子吃得欢快,杨理那叫一个高兴。过了几天,杨理想这兔子这么久了还没喝过一口水,自己竟然忘记给兔子喂水了,幸亏没有渴死。可是第二天兔子窝臭气熏天,小兔子没了动静,死了。杨理始终不知道自己才是杀死小兔子的凶手,兔子是不喝水的,青菜里的水分足够他们支持他们的生命。夏灵芝说这么臭一定要处理干净,于是杨理把小兔子连同纸箱一起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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