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可知道宋洵华那无声的注视是甚么意思。
王唯冬会骗人,但这个穿着黑袍的黑帮医生,直言直语,他从不说玩笑话,从不说安慰人的话,不说好话也不说坏话,却也从不说谎。
艾可点点头,同样无声,没说半句话。
王唯冬和关容允谈判时,他是在场的,影片所录下的,确是真实。
只是点头的同时,艾可见到了那双眼眸子里的刚强,一瞬间粉碎了。
宋洵华奋力挣开王唯冬的手,手脚并用艰难地爬到电视机银幕前,用那两天前被刑具夹得指甲破裂血迹斑斑的手指轻轻地抚着银幕上的关容允,表情是那样痴醉到令人心惊的地步……
然后这几个月来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的他,一个那样强悍又坚毅的男子,当场痛哭失声,哭到胃都反了,边哭边吐,食物、水、胃酸,然后是血。
小说戏剧中那些悲恸到呕血的老套剧情,身为医生的艾可从来就不认为有啥医学根据,然而宋洵华却把这景象,在他的眼前真真实实地上演着。
他终于明白了支撑着宋洵华的信念是什么了。
这个男人,一直深信他的老大会来救他,他只要等着,他不会死在这,他一定会来救他离开。
就算一时二刻无法办到,他也相信他的老大正努力着,于是他也在这困厄的环境中努力地忍着撑着活着。
那么深刻的爱恋和信任,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报。
信念倒了,支柱倒了,但宋洵华却没倒下。
他用仇恨重新为自己建构了活下去的支架,用他聪慧的头脑,精狡的手段,利用王唯冬对他越来越深的迷恋和各方对他有帮助的支援,一步步夺权,一步步把王唯冬的权力给架空,最后亲手把王唯冬剁烂,取而代之。
艾可一直都在旁默默地看着。
那剁得看不出像是人体的碎骨肉也是艾可负责处理的。
他的现任老大,命令他将前任老大的尸体处理掉,找了个身形相似的人一枪轰烂了头脸当替尸,表面上哀哀切切地帮这副替尸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丧礼。
他的现任老大宋洵华,创造了红门的盛世,他依然如当初艾可所见,强悍而美丽,不管在谈笑间,在展现他统领手腕时,在亲率弟兄杀伐浴血时,那份自信高傲,那般意气风发让他光彩夺目,耀眼迷人。
但艾可心知肚明,那不过是表象。
这个人的内在世界,早就崩坏得处处废墟,只剩下一种名为怨恨的杂草丛生蔓绕。
敲三下门,艾可也没等对方回应,推了门就进去。
「帮主,你要我准备尸袋,还是准备绷带?」
看着宋洵华坐在床脚紧紧搂着动也不动的关容允,一脸失神恍惚,艾可心想,那表象,也快维持不住了吧。
这个青帮老大是个病秧子,再这样放着流血失温,倒死得轻松容易。
艾可为医,心却没仁到谁都想救的地步,特别是这一路陪着宋洵华走来,这关容允的冷情是如何重伤宋洵华的那些画面,宋洵华的痴和苦,宋洵华的想望和绝望,宋洵华那啼血的惨烈,都深刻地存放在艾可的脑海中。
那怨恨的草,不知在何时竟也在艾可的心撒了种子。
「尸袋,还是绷带?」
「……」宋洵华没回答他,但看着他的眼神却是异常的无助。
看到那样的表情,艾可真恨不得关容允马上就断气了。
只是他不想看到那几乎已经是苟延残喘心力交瘁的宋洵华,连心都死了。
怎么会看不出宋洵华那极恨却又极爱的矛盾?
只怕关容允死了,宋洵华也失去活下去的意义。
这么想着,艾可心中有点莫名的发酸。叹了口气,走到宋洵华身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的手拉开,从他的怀中把那个浑身冰冷早己昏迷不醒的男人拉出,拿了剪刀将发黑的手腕上那条绳子剪开,抽了一旁床上的薄被单将那满是伤口的身躯包裹起来,扛上肩头往房外走去。
而宋洵华像一具受到操控的傀儡般,缓缓的站了起来,不发一语,步伐缓慢而踉跄地跟了上去。
关容允那双手单薄又没甚么长肉,其中一只手指还被绷带包得像热狗,而手指纤长干净,指节匀称,指肤细腻看不到任何老皮或硬茧,看起来十足就是不事生产的少爷米虫之手。
握在那双手中的是一把组装到一半的狙击步枪,通体漆黑的枪身和正在把玩着它的白晰手指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
组枪的动作快速而准确,除了偶尔被那指「热狗」稍卡了一下,整个流程是行云流水,三两下便将之组装完毕。
「亲爱的老大,你可不可以等一下再玩?」坐在床缘的另一个男人,一手药水一手棉棒,形状优美的两道眉此刻全挤在一起。
他知道此人怕痛,因此在上药时那个战战兢兢可比玩迭迭乐进行到了后期的程度,捏着棉棒的手指微抖,连大气都不敢喘地就怕弄痛了眼前人。一面集中精神却又得忍受那心疼,那一片片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仿佛开在了他自己的心脏,疼得他两眼昏黑,几乎快掉下泪来。
他爱此人,远远超过爱自己。
施虐的当时就舍得,怎现在又如此不甘?
宋洵华第一次察觉到,自己这脑袋,怕是病得不清了。
「红门真凯,这么贵的枪都舍得买。」
将手上的枪一拉上膛,将枪管随便对着房间的一角,眼睛凑上瞄准镜。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光是刚刚用这把枪干掉那个政要的酬庸,足以让整个红门上上下下吃香喝辣一整年。
「没听过帮主还要亲自下海去打零工。」
「关老大,你以为每个帮主都像你这么风凉快活?也不想想那些好地盘好地皮都让你们青帮给占光光,那些警察流氓也都吃你们的糖,我们红门那么多弟兄嗷嗷待哺,我不去打零工,不然怎么办?除了宰宰猪,晚点我还要去脱衣酒吧跳钢管舞……麻烦您老大先别玩了,快先让我好好的换药,别耽误我的时间,以免到时候迟到,酒吧的老板不爽,又要我这样那样。」
「不需要拿命来冒险。」关容允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瞄准镜,对于宋洵华啰啰嗦嗉的长篇大论,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宋洵华楞了楞,手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当他还是关容允手下的时候,这句话不知道听了几次。
他和关容允的谨慎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冒险犯难在所不辞,越是危险刺激的任务,越让他趋之若骛。
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值得惧怕的,就连死亡,都不曾让他感到恐惧。
至少在那个年纪时,那个成天过得无忧无虑,只要能多跟喜欢的人多讲几句话,多亲近些就高兴得飞上天的青年,什么事情都是无所畏惧的。
保护他的老大,帮助他的老大,为他的老大打江山,那以爱为出发点的心思,哪怕是丢了性命都无所谓。
不需要拿命来冒险。
每一次带伤回来,关容允就会这么说。
每一次亲自带着弟兄们去哪挑了谁的地盘,关容允也会这么说。
每一次提着刀子去和敌人血拼回来,关容允同样这么说。
每一次帮关容允挡了子弹,关容允还是这么说。
那听起来像是不以为然,像是教训的言语,宋洵华却当那是这个冷漠的男人对自己难得的关怀。
只是多年后再一次听到这句话,宋洵华却觉得酸楚无比。
一切都是他自己太过一厢情愿。
谨慎小心,明哲保身,那不就是这个青帮老大的人生哲学?他那么一句话八成也只不过是顺口说出,自己却当作是什么特别的宝贝放在心上,曾经还以为自己真有那么一点点被珍惜着。
我这条命,他若珍惜,就不会弃之于此。
当年无所畏惧的热血青年,早被那无情的背叛,伤得怕了。
那一腔子的热血与爱恋,早污浊腐败在这不知生死的肮脏身体内。
「你管得着。」
心头一片苦涩,莫名的怨气陡然而生,正在给左胸那块最深的伤口擦药的棉棒加重了力道,关容允痛得身体一缩,扣着板机的手指一个不慎,可怜房间墙壁中了一枪。
「帮主!」
门外守着的艾可一听房内传来枪声这还得了,立刻掏出手枪踢开房间门。
「……」
这两个人恐怕是艾可这辈子见识过最怪的两个人。
哪个人会明明怀着深刻的怨恨却还把武器交给对方把玩?
哪个人会被虐到差点没命醒来后却啥事都没发生过那样让对方换药?
「怎样?你不会敲门啊?如果我正在这样那样,不就给你看光?」宋洵华一脸杀气瞪着他,心中那股怨气刚好找到出气筒。
「……你煮的稀饭,已经滚了。」艾可一脸尴尬。
「你也可以滚了。」
「……知道了帮主。」
一旁的关容允完全局外人般地继续玩着那把狙击枪,方才那枪声实在美妙出色,果然是世界名枪!他在心中盘算着青帮有没有多的预算也买一把……
艾可关上房门,再一次确定自己是非常、非常讨厌那位青帮老大。
如果不是那个关容允一身末愈的伤和一直不见好转的低烧,艾可真的会有种「此人根本是来红门作客」的错觉……
而且还是那种VIP等级的贵宾。
艾可没看过他家老大这么忙碌过,每天除了要处理那些棘手的帮务之外,还要帮这个贵宾准备三餐,陪吃陪睡,擦澡换药,从早晨忙到凌晨,忙得不亦乐乎。
的确是乐的。
看看宋洵华那张俊美的脸上,什么时候有过这么正常的笑容?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宋洵华不是没有笑过。
在兄弟们面前,他笑得豪爽,在一场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黑街活动中,他笑得狠戾。
甚至在一个人坐在那什么事都不做就只是发着呆时,那双淡粉色的双唇总是噙着一丝笑容微扬着。
但艾可从没在这个人的笑容感觉到一丝快乐过。
这个被掏空的漂亮人儿,连笑容都是空空洞洞的,仿佛一层薄纸,你可以在上面画得天花乱坠缤纷华丽,但只要一把将这张纸掀破,会发现在那后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但自从这个贵宾来了以后,无论是恨是爱,那空洞似乎有一点一点被回填的感觉。
只是填得再多,难道能保证不是为了再一次被深掘掏空做准备?
关容允那个下冶不热不咸不淡的态度,和宋洵华毫不隐瞒的爱恨表现,分明就是地球两极,天南地北,就算一极愿意化成深水款款流来,另一极永远是冷冰冰硬梆梆的荒地一块,怎么看都没有交集的一天。
况且他家帮主宋洵华,真的能放下那些沉重的伤?放下那句生死不论?
如果放得下,又为什么来和他讨的助眠药物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艾可懂得人体一切,却难解人心。
他默默地扒着碗中的饭,偶尔抬眼默默地望着桌子另一边那两个男人。
凭良心说他家老大做的菜真的是好吃没话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吃饭艾可都有种被隔在局外,食不知味的感觉。
不只是吃饭,从关容允来到这间宅子后,艾可就觉得自己快不叫艾可,而叫碍眼。
善于观察的艾可,终于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那两个男人,日常习惯中处处表现出极高的相似性和默契,仿佛形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圈圈,将其他人都摆在圈圈之外。
比如拿饮食来说,他们两个人吃饭时都用粗圆的筷子尾,而不用尖细的筷子头。
当初宋洵华刚来时,艾可每次看他拿筷子夹菜吃饭的样子,心里常想这世界上习惯用筷子尾吃饭的人搞不好就仅此一位别无分号了。
直到日前他看到关容允拿筷子那同出一辙的怪异,艾可惊觉,自己一直以来都只看到关容允的无情背叛和宋洵华的伤痛绝望,但在之前,这两个人有着什么样的羁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那却是艾可不得而知的过去。
除了相似的习惯,他们连对于食物的分配都充满了诡异的默契。
吃皮蛋豆腐时,宋洵华把关容允爱吃的皮蛋蛋白夹开推到一旁,将软泥状的蛋心涂在豆腐上,关容允顺手就将蛋白夹去吃,还不忘把宋洵华爱吃的葱花堆到涂了蛋心的豆腐上。
某天晚上宋洵华买了蚵仔大肠面线回家当宵夜,边吃边把从来就嫌恶心的蚵仔堆到关容允的碗里,关容允也不客气地把自己讨厌吃的大肠回报给对方。
当宋老大把咬掉花剩下菜心的花椰菜放到关老大碗中时,关老大没有任何表情就把那咬过的花椰菜心吃了。当关老大将吃剩的披萨面皮耳朵丢到宋老大的盘子中,宋老大也是笑嘻嘻地将那看起来像狗啃的披萨耳朵解决掉。
更让有洁癖的艾可发毛的是,这两个堂堂黑帮老大连早餐都能够交换吃!
吃一半的蛋饼换吃一半的饭团,喝一半的豆浆换暍一半的米浆,天知道这两个人的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对方的口水!?
眼看着那两个人正精确地用筷子尾将五花肉肥瘦分解各取所需,艾可闷着头飞快地把碗中剩下的饭扒光光,收拾了碗筷逃到客厅去看电视。
只是整间客厅找半天却找不到遥控器……
是的,他家老大用过的遥控器,他从来就找不到,但关容允那个人却总能从莫名其妙的角落挖出来。
关容允看过的报纸艾可永远找不到头版在哪,但他家宋老大就是能轻松地翻找到。
艾可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在日常生活中有那么深的默契和那么多的互相了解,在工作上想必更是配合无间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宋洵华还没到红门之前,艾可就常常耳闻青帮青风堂这一主一副让他们红门吃了多少亏的事迹。
那样的契合无间……
却怎又会走到今天这般水火的局面?
习惯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当习惯了有另一个人帮自己解决不喜欢吃的东西,习惯另一个人会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让给自己,又怎么去习惯没有另一个人的生活?
这四年宋洵华一个人过得痛苦,艾可都看在眼中。
那另一个人呢?
艾可头一次有了怀疑,那个关容允,恐怕没他想象的,只是个无情无心的人那样简单。
吃完晚餐后,开容允照样一屁股坐往沙发,两条长腿翘上桌缘,一整个晚上电视看个没完。他关容允从小到大,活了这么多年,有哪一段像现在这般清闲?为了活着,为了填饱肚子,为了在那个不友善的环境中站稳,为了青帮帮主之位,为了……
他哪天不是过得劳碌烦心,哪一刻脑袋里不是转着一层又一层的计算?
像现在肚子饱饱、脑袋空空,除了身上几个还没合口的伤有点隐隐泛疼,除了手脚有些发冷,这种被包养的生活,人生再也没比此时此刻更悠哉了。
从前没有,往后恐怕也难得。
宋洵华百忙中抽空回来做饭,才吃完饭又匆匆地出门。
一帮之主有多忙碌,关容允最是了解。
如果能够,当个被包养的小白脸,恐怕要过得比当个帮主来得快活。
如果能够,他真希望再也不用在扛那重得令人喘下过气的担子……
如果能够……
「不能够。」
在他心中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散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不能,也不够,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提醒自己。
眼前仿佛又看到数年前的某些画面,那些化作恶梦让他这么多年来没一夜安睡的画面。
血,沾了他满手的血。
不停地从伤口喷出来的血。
不停从那个人口鼻涌出来的血。
那个人一点一点流失温度的身体,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还有那个医生说的话:「这一次,恐怕是不行了。」
握着遥控器的手无端地颤抖了起来,关容允放下遥控器,捏紧拳头好让手指的颤抖停下来。电视正播放着一出打打杀杀枪林弹雨的俗滥枪战片,那成串不停的特效枪声「答」「答」「答」吵个不停,子弹射入身体发出「堵」「堵」「堵」奇怪的闷声,被射中的倒楣鬼大叫「厄啊」或「呀哇」倒地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