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煞门向来心狠手辣,也不希望别人知晓自己行踪,即使是普通百姓也一样,因此,那些上了半山腰没有回去的人,自然是被他们处理掉了。好在如此一来倒是真的没有人上山腰了。
七煞门主严灏明中年得子,却没人知道,其实他得的并不是子而是个千金,而七煞门自创派以来便规定不收女徒,严灏明便将女儿自幼作男孩儿来养,就连夫人反对都没有用,直到夫人病逝也没能将自己的孩子恢复女儿身。
而知道这一秘密的便只有严灏明带在身边的大徒弟景天。
凡入七煞门的弟子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阿七”便是严灏明女儿的代号,然而只有景天一人例外,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幼便在严灏明身边,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更是因为严灏明早已将他视为自己的接班人。
阿七出生的那年景天才七岁,虽然只有七岁,但他已在严灏明身边待了整整六个年头,若是阿七没有出生,恐怕再过些时日严灏明就要将他认作养子了。
那日还是初夏,小小的景天跟在严灏明身后去看望刚生产完的夫人,因为门中没有同龄的孩子,因此,景天对这个新出生的将成为自己的小师弟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但未曾想到,严灏明见了产婆递过来的襁褓后连看也不看便扔到了景天怀里,并且冷声道,“景天,拿去山下埋了。”转头又去吩咐产婆,“告诉夫人,孩子生下来便没了。”
景天瞪大了眼睛看着严灏明,又看看怀中的襁褓。那孩子还未睁眼,但已经练了两年内息的景天还是可以察觉出这孩子并未咽气。
“没听到我的话吗?去把她埋了。”严灏明见景天不动有些不悦道。
景天抬起头,犹豫着道,“师父,她还有气……”
严灏明皱了皱眉头,“七煞门不需要女徒,要怪就只好怪她自己投错了胎。”
景天这才想起方才严灏明就是因为产婆的一句“是个千金”才把那襁褓扔给自己的。景天再次看了眼怀中的婴孩,恳求道,“师父,可是她……”
谁想,严灏明看了他一眼,并未听完他的话便转身离开了,景天见状赶紧跟了上去,却被关在了严灏明的屋门外。
“师父,她是您的孩子,我的小师妹,求您放她一条生路。”景天说完了他方才想说的话,抱着婴儿在屋门前的空地上跪下,这一跪便是三天。
严灏明是习武之人,三天不吃喝并不会有什么伤害,景天也已练了两年功夫,虽然还不能做到严灏明那样的龟息,但也还算撑得住,可是,刚出生的小婴孩却撑不住。
到了晚间,睡了一天的婴孩大哭大闹起来,想必是肚子饿了,可严夫人尚不能下床,周围又无人可帮忙,自己若是离去了,想必严灏明也再不会回心转意了。别无他法的景天最终咬破了自己的指头,将自己带血的指头送进了婴孩的嘴里。
许多年以后阿七得知了这件事情的时候,曾看着景天许久,才道,“娘予我身,兄予我命,阿七此生最重要的只有两个人,我娘,和师兄你。”
阿七十岁那年冬天严夫人重病去世,阿七独自在祠堂守灵三日,却未见严灏明来过一次。待外出执行任务的景天归来在祠堂找到阿七时,她早已哭得双眼红肿,稚嫩的脸庞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即使如此,景天依然在她眼中看见了仇恨。她直直的望着祠堂外的那片天空,对景天道,“我恨我爹,就像他恨我一样。”
阿七的声音冰冷,就像严灏明十年前对景天说的那句“拿去山下埋了”一样,没有一点温度,将景天也慢慢冻结。
十岁的她已经知道为何从未见过父亲关心母亲的病情,甚至连母亲病故也不来看一眼;知道为何自己从小便要女扮男装,接受比其他师兄弟更严酷的训练;知道母亲为何总是微笑得望着自己半晌,而在自己离开后偷偷落泪。这一切只因为自己是个女孩,而自己的出生又让母亲再也无法为父亲生下一儿半女,因此,她也知道了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残酷无情的人,知道了什么是恨。
十七岁的景天只能搂着她,轻声道,“阿七,若是有机会,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曾经给了她生命,现在给了她承诺,他永远是她最相信的人,她一直认为即使全天下的人都骗她,恨她,讨厌她,这个比自己大七岁的的师兄也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永远不会离开。
转眼阿七已经十五岁,景天被严灏明派去南天执行任务,出发前答应她会赶在她生日前赶回来,南天铸剑师名满天下,景天早已想好要为阿七带一把上好的宝剑回来做礼物,并且陪她一起去执行她的第一次任务。
七煞门的弟子皆是十五岁开始接任务,阿七自然也逃不过,景天想送她一把上好的兵器,也好避免日后因兵器不利而失手伤了性命,只是他没想到这任务竟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景天刚踏出七煞门往南天去,严灏明便将阿七叫到跟前,吩咐她去解决近日越发严重的青牛山村民闯山的问题。青牛村中皆是普通百姓,误闯七煞门的势力范围也属意外,绝非故意,只是七煞门绝不允许几次三番的被人误闯,若是被江湖中人浑水摸鱼便是不好了。然而,七煞门从来就没有言语解决的道理,所有的事情只用一个杀便能解决。解决问题是何意,阿七自然明白,然而青牛村中几十户普通百姓又要人如何下得了手?
虽然心中腹诽,但阿七却并未多说便领命离开,她知道严灏明的心狠手辣与冷酷无情,自然明白与他多说无益,而凭自己目前的实力想要对抗他根本是痴人说梦。
第三章
景天带着为阿七定做的宝剑回到青牛山,经过山下村庄便已察觉异样,心中寒意四起,只顾飞奔上山,而等在门口的竟是素来与阿七不合的三师弟,尚未开口,便听得对方语带嘲讽的开口,“大师兄,我还道你素来疼爱阿七,他会不会是我们中唯一一个不沾血的异类,不想到头来他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是个嗜血的恶魔。”
景天只觉得手脚冰凉,如入冰窟。
他听得三师弟在耳边说起那日阿七接下严灏明的任务当晚仿若修罗出世一般将山下青牛村七十二户人家,一百二十六口人,无论男女老少全数屠灭;说起次日一早阿七满身是血,却嘴角带笑从门外进来好似鬼魅;说起阿七回来后比原本更加阴冷,比门中任何人都更像一部杀人机器。
“大师兄,你疼爱了那许多年的根本不是个人,是个修罗啊!是个嗜血的修罗!”
耳边回荡着这句话,景天在祠堂找到了神情呆滞的阿七,轻轻的走到她面前,俯身整理她额前的乱发。她似有所觉,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见是景天,便露出一朵微笑,“大师兄,我杀了一百二十六个人,有很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内疚,如果他们不死,我就会死了,我就等不到你回来了……大师兄……大师兄……”
阿七的眼角落下泪来,笑容逐渐苍白,“大师兄……你疼爱的阿七死了……死了……现在他们都叫我修罗……叫我血修罗……”
絮絮叨叨的说着,阿七的泪停不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景天手上,烫得他不得不伸手去盖住她的眼睛,阻挡那泪水的流出,“阿七,你不是修罗,不是。你是人,是我最疼爱的阿七,就算有天你成了修罗,我也定会做那阎王将你送出地府。”
阿七嘴角含笑,轻声道,“若你是阎王,我就算做了修罗也跟在你身边。”
景天心中一紧,觉得口中苦涩,良久才道,“阿七,若有一天能离开这七煞门,我定带你一同走。”
从此以后阿七再也不会哭,也不会笑,眼中的温度也似那万年不化的寒冰,唯独望向景天时会有片刻的柔和——那是从自己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救自己,保护自己的人,也许是这世界上唯一能让她不迷失在鲜血和杀戮里的人了吧!
次年正月,血修罗的名号在江湖上流传开来时,七煞门小阎王景天的人头已在江湖上喊出一千万两黄金的天价,景天是当真下了决心要做那阎王送阿七这修罗出得地府去。
严灏明甚是满意景天的表现,也已多次暗示有意将七煞门门主之位传于景天。却不知景天为了兑现带阿七离开的诺言早已心生去意,如今这么努力接任务,也只是为了日后脱离七煞门能有些傍身的银两,何况他也知道,要带阿七离开必然只能暗地里进行,这铺排之事定是要耗费不少银两。
那年冬至,严灏明派两人去京里执行任务,竟是要刺杀当朝一品的相国刘彦知。刘彦知为官正直,辅政有功,甚得皇上喜爱,皇上也知道他如此刚正不阿定然树敌不少,早已下旨派了卫队前去刘府护卫,以防不测。
然而偏有人愿意砸重金买凶取他人头,也偏有人敢接下这有去无回的差事。当景天接到严灏明让他与阿七去完成这项任务时,他觉得时机到了。虽然没有足够两人衣食无忧一辈子的银两,但这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皇上的卫队对景天与阿七来说几乎没有任何威胁,要避开他们出入刘府简直易如反掌。刺杀刘彦知自然也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严灏明素来要求执行任务须斩草除根不留任何活口,因此两人发现刘彦知的幼子被其书童带走立刻追出,不想却出了岔子。
那孩子仅三个月大,救走他的书童也仅是十五六岁的年纪,没逃出多远便被阿七追上,那书童抱着孩子跪求她放过孩子,阿七见眼前景象愣了神,那书童也似机灵之人,见有机可乘竟掏出匕首直刺阿七腹部。幸而景天赶到结果了书童,将阿七救下,却仍是让那书童在她腰腹处刺了不浅的一刀。
阿七被景天带到事先准备好的破庙里治伤,看着景天忙里忙外的样子,只想问他七岁那年求自己的父亲不要杀自己时是否也是那般景象?然而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来,阿七自嘲的想,若真是那样,景天想必也比那书童镇定许多,哪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胡思乱想之间,阿七昏沉睡去,哪想到那腰腹间的伤竟是让她在破庙里高烧不退昏迷不醒躺了三天。到第三天晚间醒来时早已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机,整个京城都已封锁起来,官兵四处跑动,要抓那刺杀相国的恶贼。两人只得乔装成兄妹冒险离京。
“若是离开了七煞门,你便恢复了女装吧!”
出得城门,牵着牛车的景天突然幽幽得说了这么一句,让坐在车上的阿七一愣,低头看身上景天不知从哪家农户偷来的粗布女装,淡淡道,“多不方便。”
景天倒是转过头来笑道,“再不方便你也要穿着了,我们不回去了。”
阿七似是没听懂一般,呆愣得望着景天,景天也不理她,自顾自继续回头牵着牛车往前走。阿七伸手去摸藏在柴草下的刀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第四章
牛车一直向着与青牛山相反的西边走,第五天傍晚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叫做柳县的小城镇。景天并未找客栈,而是找了家略显偏僻的小院,给了主人家一些银两后安顿了下来。
小院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还有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是个并不富足但却很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虽然景天告诉主人家两人是家中遭了变故才流落他乡的兄妹,但女主人显然是并不太相信,倒是一副心中了然的样子,将两人安排到了一间厢房里。为了瞒着主人家阿七受伤的事,两人也不做反对。
不出几日便是元旦,大街小巷都弥漫着喜庆的气氛,小院的主人自然也忙着张罗着过节,刀伤初愈的阿七被景天关在屋里静养,他自己却去帮着主人家忙里忙外,仿佛他们两人也是这个家中的一员,阿七只是病重的小妹一般。
元旦那日柳县有灯会,主人一家打算吃过饭便去看灯会,阿七借口身体不适不能同去,景天本也不想去,却被女主人硬是拉走,临走前女主人在阿七耳边耳语两句便与家人一同出门去了。
阿七回屋坐了一会儿便开始收拾行囊,他们在此处逗留太久,凭着严灏明的势力要找到他们并不难,他们不能连累了这家主人,原先自己身上有伤,现下已经好的差不多,是该离开了。
收拾完行囊,阿七坐在桌边等着,两人早已商量过今日离开,因此景天虽被主人家拉走,但一会儿便会脱身回来。
但有个人却在景天之前进了屋,“倒真是稀奇,血修罗竟需要假扮女装来躲避追兵。”
阿七转过头,似乎并不惊讶,“三师兄。”
“哼,师父命你们速回七煞门。”
“知道了,我们今夜就起身。”阿七点了点头,“还请三师兄先行回去复命。”见对方还要说什么,阿七接着道,“是不是师父还有其他交代?”
老三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师父的命令,让你你服下这个。”
阿七认得那个瓷瓶,里面是严灏明特制的毒药,只需一颗便能封住全身内力,若十五日内不服独门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死。阿七面无表情得接过瓷瓶服下毒药,“请三师兄先回吧!”
老三果然收了瓷瓶转身就走。
景天回来的时候在门口愣了一下,阿七的脸色有些苍白,空气里则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一瞬间他便明白严灏明已经找到了他们,那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是严灏明的独门毒药幽兰。
他走到阿七身边,轻揽住她的肩,想要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他们没有选择,只有回青牛山。
阿七努力平复着自己因毒发而略显混乱的气息,她想要起身与景天离开,却被景天按回了凳子上,随后景天将铜镜移了过来,又将手中的包裹打开放到桌上,那里面是一套粉色的罗裙和一把桃木梳子,“说是要你以后都着女装,却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给你买过……”
景天取过那把桃木梳子,“你这样束发穿女装可不好看,前些天跟着嫂子学了梳头,我替你梳吧?”说着也不等阿七回答,便已经解开了束发的带子。
阿七任由景天替自己梳发,手轻轻抚上那套罗裙,轻声道,“我们就要回去了……”
景天却不答话,替她默默的梳着头,梳完拿过衣服披到她身上,“换上试试?”
当阿七自屏风后走出时,景天几乎看呆了。虽然朝夕相处,却从来也没想过阿七是如此绝色——肤若凝脂目似朗星,远山黛眉樱桃小口,双颊上方才景天替她梳头时升起的红晕还未退去,衬着橙黄的烛光似是仙女临世一般。
“阿七,若你生在普通人家,必是远近闻名的绝世美人,惹得天下才子侠士争相追求了。”
“可惜阿七只是一具杀人机器……”
那是阿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女子打扮,虽未施粉黛,却也娇艳动人,只可惜那美丽之持续了片刻便已不复存在。
景天站在阿七身后看着她状似不在意的将那套粉色罗裙投入火中,却悄悄的将那桃木梳收入怀中,暗自在心中悲叹,这是从第一眼就注定自己要牵挂一生的人,到底要如何才能将她从牢笼中救出。
十日之后两人回到青牛山,严灏明虽给了阿七解药,却也重重的责罚了两人,然而景天却一人全都承担了下来。阿七看着景天在自己面前被打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对严灏明的恨又深了几分。
但她知道,现在不能反抗,在有足够脱离七煞门的能力和实力之前,自己和景天只能忍耐,贸然的行动,只会像这次一样,换来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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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焱轻轻合上门,安静的站在一边等着。空气中是各种记忆的画面凌乱的浮现着,他微眯起眼睛看着,露出有些羡慕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