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枭也不像前几天那样大吃大嚼了。总是低着头闷闷地吃几口,然后就抱着碗发呆。直到小胖哥的嘲笑声响起来,直到妈妈的催促声响起来,他才慌忙把碗里的饭吃完,然后跟妈妈说他吃饱了,不吃了。其实,他连以前的一半都没吃到,怎么能说吃饱了呢?
江枭也懒散了。以前老是像犯了“多动症”的他,现在一站就是5分钟,一坐就是10分钟,一靠就是15分钟。小胖哥让他开车去镇上玩,他懒得动。妈妈端来一大盘子核桃让他砸着吃,他眼睛斜都不斜。
江枭忽然变得大度了。他不跟小胖哥争什么抢什么,就算小胖哥偶然拿话刺他,他也不去计较。小胖哥拿了他的车钥匙,把他的车搞得“呜呜”叫,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去制止。
我和江枭从初二早上开始,忽然变得黏糊起来。无论站着坐着都要挨得很近,如果没有妈妈或小胖哥在跟前,我们就贴得很紧,仿佛彼此等待思念了一万年终于相见似的。
然而,我和江枭从初一的晚上开始,就不再有机会一起睡觉了。无论我怎么的不好好睡觉,不好好吃饭,妈妈就是不改主意,而且晚饭刚吃下不久就催着我去洗脸洗脚,刚洗好脸脚,就催我上床,刚上床就要我穿那套黑睡衣,刚穿上睡衣就要我盖上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我闭上眼睛了,妈妈却在一旁不住地叹息。我实在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无论怎么,我现在还是个男孩,我还没有被医生被专家被权威认定是女孩,就算我有一天真的成了女孩,妈妈也没必要这样呀!我是男孩女孩,与我和江枭在一起睡觉有关系么?何况,我们已经在一起睡了那么久了,何况,我们现在分开睡觉真的很不开心。
江枭到底是江枭。终于在逆来顺受了一个星期之后,也就是正月初八大举义旗、揭竿而起了。
这天的午饭,依然是在小胖哥家吃。我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我们老在小胖哥家吃饭,而且,顿顿都是鸡鸭鱼肉,而且,吴嬷嬷老校长的鸡鸭鱼肉被我们吃了,竟然还喜笑颜开。
吴嬷嬷不停给我夹这个菜夹那个菜,还命令小胖哥给我剔鱼刺。当小胖哥把剔掉刺的鱼放到我碗里时,吴嬷嬷却不让我吃,她把鱼夹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俨然车间里的质检员。直到她点点头,说声“恩,没有刺了”,才笑眯眯地把鱼喂到我的嘴边。
中途,我手中的筷子莫名其妙地掉到了地上。吴嬷嬷立即让小胖哥赶紧去给我拿干净筷子。小胖哥说了句“他自己不会去拿啊”,吴嬷嬷当即就生了气,骂了小胖哥不说,还警告他以后再不许那样对我,否则要打他板子。
刚吃完饭,吴嬷嬷就让小胖哥去厨房给我拿热毛巾擦脸擦手。我说不用,妈妈也说厨房有热水,让我自己去洗就是了。可是,吴嬷嬷蹬着眼睛又把小胖哥凶了一顿,而且,命令小胖哥亲自用热毛巾给我擦手。也不管在一旁看着的江枭早已经白了脸,咬了牙。
江枭气冲冲地上楼了。妈妈跟吴嬷嬷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老校长又在听那一个字能哼上10分钟的京戏。小胖哥站在院子里,端着一碟南瓜籽——吴嬷嬷说南瓜籽养胃,要小胖哥剥了给我吃。
“小瑜,”小胖哥迷惘地看着我,“你说我妈究竟怎么了?你好端端的,没哪儿痛没哪儿痒,为什么老要我给你做这做那?你自己又不是不会做?”
“别问我!”吴嬷嬷这些天老是这样,我本来就些烦,被小胖哥这样一问,更是恼火,“吴嬷嬷是你妈,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哪里知道!”
“喂!小瑜!”小胖哥把手里的碟子“啪”地丢在身边的大凳子上,拽着我的胳膊,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妈不是你什么人?”
“本来就不是!”我使劲摔掉小胖哥的手,“你妈就不是我什么人!”
“你!”小胖哥再次抓住我,“你好没良心啊!你生下来时才3斤多,像个小老鼠,姑姑又没有奶,是我妈去找中医,把自己的奶催下来喂你!”
“你胡说!”我一把推向小胖哥,“谁吃你妈的奶了?我妈妈就没跟我说起过!”
“好你个没良心的!”小胖哥一把抓住我的胸口的衣服,“我亲眼见你吃我妈的奶!你还敢抵赖!”
“就没吃!就没吃!”我使劲掰小胖哥的手,可怎么都掰不开,于是,我就对着那只可恶的手张开了嘴巴。
“哎哟!”小胖哥痛叫一声,手猛地向我一推,我“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跌坐在硬似铁,冷如冰的地上。
“哇——”我扯开嗓子哭起来,刚哭了一声,胃就开始抽搐起来,刚抽搐了两下,“哇”的一声把刚吃的饭菜全吐了出来。
江枭从楼上飞身下来,把我抱在怀里时,吴嬷嬷的洗衣板已经打在小胖哥的屁股上。大概是看到小胖哥已经挨打了吧,江枭对着小胖哥握了好几次拳头,最终还是没有砸出去。
我躺在被子里,老是止不住眼泪。其实,我并怎么怨恨小胖哥,虽然他把我推到地上,把我的屁股和手都摔伤了。我甚至觉得很对不住小胖哥,我把他的手咬伤了,还害得他大正月挨打,而且,他已经近10年没有挨过吴嬷嬷的洗衣板了,而且,他又一直对我那么好,比其他人的亲哥哥还要好。
妈妈寒着脸说我太不懂事,说我越大越不知道好歹。妈妈说当年要不是吴嬷嬷和老校长,就没有她,更没有我。而且,妈妈强调,我的确是吃吴嬷嬷的奶,吃了一年半。
妈妈不说倒好,越说我越哭。
不一会,吴嬷嬷上来了,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她是来喂我喝红糖水的。
本来我是极不想喝红糖水,也极不想让吴嬷嬷喂我喝的,但是,也许是因为妈妈刚才说的那番话吧,也许是妈妈一直在旁边拿眼睛瞪我吧,我就乖乖地配合吴嬷嬷喝完了那碗红糖水,只喝得我满头大汗,喝得江枭满脸铁青。
吴嬷嬷用袖子擦了擦我脸上的汗,又给我掖好被角,然后她就匆匆下楼了——她说我胃太弱,而这些天荤气又沾得太多,所以她要去为我熬小米红枣粥养养胃。
吴嬷嬷把粥端上来时,妈妈也把菜摆上了桌子。我侧着屁股坐在吴嬷嬷为我铺的软软的棉花垫子上时,老校长笑眯眯地上来了。
刚坐下,老校长就笑着对吴嬷嬷说:“老太婆,你儿子不吃饭,你看怎么办吧?”
“不吃饭?”吴嬷嬷眼睛一瞪,“小胖不吃饭?还是没打痛!”说着吴嬷嬷就起身要出去。
“吴姐姐!”妈妈慌忙拉住吴嬷嬷,“小胖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说打就打呢!”
“不打他才怪!”吴嬷嬷依然气咻咻地说,“小瑜这样好,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他还敢……”
“你说到哪儿去了!”老校长赶紧拦住吴嬷嬷的话头。
吴嬷嬷看了我一眼,眉眼忽然温和了,然后就闭了嘴巴坐下。
“小瑜,”妈妈拉住我,“去叫你哥上来吃饭。”
我站起来跟妈妈走时,江枭的手伸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看着我走出去。
小胖哥仰面倒在床上,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很伤心很难过。
妈妈拉他,他不动。妈妈轻言细语地说了好多话,再去拉他,他还是不动。
妈妈坐在床边,一边叹气一边伸手去摸小胖哥的脸。不知是怎么的,小胖哥叫了声“姑姑”,翻身就趴在妈妈怀里哭起来。
记忆中,只有小时候,当妈妈从吴嬷嬷手中夺下洗衣板,把小胖哥拉到楼上拔下裤子揉他的伤痛时,小胖哥才趴在妈妈怀里大哭。到现在,至少也有10年没见小胖哥这样哭过了。猛地一见小胖哥哭得这样伤心,我也禁不住难过起来,没忍到一分钟,我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而且,直到妈妈帮小胖哥擦干眼泪拉着他上楼时,我还跟在后面哭。
我和小胖哥眼睛红鼻子红地刚坐上桌子,吴嬷嬷和老校长就大笑起来。
“真是一对小冤家!”吴嬷嬷一手搂着我的肩,一手摸着我的脸,笑着说,“那个不听话的不想吃饭就让他饿着去,还害得我们瑜儿掉眼泪,等会嬷嬷再去打他,给瑜儿出气!”
“妈!”桌子对面的小胖哥嘴巴一鼓就要发作。
“小胖,你个傻东西啊!”吴嬷嬷这次居然没生气,“你小时候一直埋怨你姑姑没给你生个妹妹,现在瑜儿就要做你妹妹了,你却事事都跟妹妹针尖对麦芒,你……”
“老太婆!”老校长慌忙拉了吴嬷嬷一下,“你这张嘴巴啊!”
“小瑜要做我妹妹了?”小胖哥一脸迷惑,“妈,你在说什么啊?”
“老家伙你别管!”吴嬷嬷笑着拿开老校长的手,看看我,又看看小胖哥,“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开春我们就带瑜儿去县城,你就等着妈和姑姑把瑜妹妹给你带回来吧!”
“什么?”小胖哥看看吴嬷嬷,又看看妈妈,“你们在说什么?”
“傻小子!”吴嬷嬷笑着看着妈妈,“你看看那傻小子!你不会不愿意把瑜儿给我们小胖吧?”
“小胖妈!”老校长再次伸手拉住吴嬷嬷,略带着怒气说,“事情还没弄明白!你当着孩子们说什么呢!你!”
“好啦!不说啦!”吴嬷嬷笑着拿起勺子在我面前的大碗里舀了满满一勺子粥,拿到嘴边碰了一下,又喂到我的嘴边,“还好,好没凉。”
“哗啦——”江枭的筷子飞向了墙角。
“扑通——”江枭的凳子四脚朝天。
“嗵!”江枭踢开那个小卧室的门。
“哐!”小卧室的门被江枭关上了。
第129章:都是“合奏”惹的祸
正月初八。不知道是夜里的什么时候。
之前因为江枭不吃晚饭,因为江枭闭门谢客,我已经哭得很累很晕,后来被妈妈和吴嬷嬷哄上床,很久很久睡不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好像飞上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阳台,一个洒满灿烂而明媚阳光的阳台。忽然,对面的窗户里传出熟悉而优美的钢琴声。
钢琴声在我周围盘旋着,这澄澈的声音让我感到自己好似在花的海洋中徜徉,自由自在,没有任何的约束和牵绊。渐渐地,我沉醉在这美妙的旋律中,不由自主地用我那修长的手指在窗台上轻快地跳动起来,同时,我唱起了自己从未听过从未唱过的歌《蝶恋花》。映着我的歌声,这时阳光像快乐的精灵一般,在手指间跳动。
“小瑜!你怎么了?”
艰难地睁开眼睛,又赶紧闭上。灯光好刺眼。
“你在唱什么?你做梦了?”
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妈妈那略微有些惶恐的脸。
我没有说话,没有回答妈妈的问话。因为我听到了断断续续的钢琴声,而且,那琴声来自隔壁。
“《蝶恋花》!”我掀开被子,从妈妈身上翻过去,跳下床,打开门,冲了出去。
的确是《蝶恋花》!江枭在弹《蝶恋花》!
我拍着门,大叫:“枭哥哥!”然而,门没有开。
我使劲一推,门居然开了。原来,江枭并没有插门。
江枭穿着雪白的睡衣,坐在妈妈那架钢琴前,正在如痴如醉地弹着。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手上,身上,脸上,此刻的他,犹如一个鬼魅,散发着无穷无尽摄人心魄的魅力。而从他的指下飘出的每一个音符,更是让人痴让人醉让人狂。
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坐在江枭的身边,伸出右手,开始了我梦寐以求、万年等候的弹奏。
不知什么时候,键盘上只剩下江枭的左手、我的右手。
不再有时间,不再有空间,我们已经穿越了生死的界限,任悠扬的琴声无限延伸我们的爱恋,把我们带得很远很远,翱翔在一个只属于我们的梦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的手指停止了弹奏,可那灵异的乐音依旧在我们的心房萦绕,久久不绝。我看着月光里那张绝伦的脸,晶莹的珍珠正慢慢滑落。
“瑜儿!”
“枭哥哥!”
我们彼此紧紧拥抱。
“瑜儿!”
“枭哥哥!”
我们彼此深深亲吻。
“扑通——”两颗沉醉的心被突然传来的物体倒地的声音惊醒。
“妈妈!”我痛叫一声——妈妈正倒在房门边,倒在月光里。
……
医生给妈妈挂上针已经很长时间了,可是妈妈还在昏睡。
小胖哥斜靠在床头,妈妈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小胖哥的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握着妈妈的手。他不停地轻声叫着“姑姑”,每叫一声便有大滴的泪水滚滚而落。直到泪水湿了他胸前的衣服,湿了妈妈乌黑的长发,他的轻唤终于变成了呜咽。
老校长和吴嬷嬷一直在门外跟医生小声地说着话。
我和江枭傻子般地跪在床边。之前,我们已经被小胖哥狠狠地揍了一顿——因为,妈妈的那架钢琴是不允许任何人弹的,就连妈妈自己在我出世后的17年里也从没弹过,而我和江枭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居然视妈妈的生命于不顾,真正是该打该杀了。
“《蝶恋花》……《蝶恋花》……”床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姑姑!”小胖哥痛叫一声,“姑姑!你醒了!”
……
医生走了,因为村里那位80岁的老太太昨天突然瘫痪在床,正等着他去。
吴嬷嬷端来红糖水,端来姜葱茶,端来鸡蛋羹,端来红枣粥。
小胖哥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就开始给妈妈喂红糖水。
然而妈妈不喝红糖水。小胖哥就给妈妈喂姜葱茶。喝了半碗姜葱茶,妈妈的脸上就开始出汗。吴嬷嬷赶紧拿来干毛巾给妈妈擦脸。
喝完一碗姜葱茶,妈妈胸口处的衣服已经很明显地湿了。吴嬷嬷让小胖哥下床出去一会儿,她要给妈妈擦身上的汗。可是,小胖哥挂着眼泪就是不动。吴嬷嬷叹了口气,就在被子里面给妈妈擦了身子。老校长站在门边不停地摇头叹息。
妈妈静静地躺在被子里,静静地躺在小胖哥的臂弯里,好像睡着了。小胖哥依然紧紧地握着妈妈的手,眼睛始终看着妈妈的脸。
“恶魔!”妈妈突然坐起来,指着跪在床边的江枭,颤声道,“你害得我们家破人亡!你害得我们夫妻阴阳相隔!你害得我们瑜儿没出生就失去了爸爸!你还想怎样!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为了我的孩子,我忍辱负重18年!你还是找到这里了!你还想怎样!你说!”
妈妈哽咽了一声,嗓子突然哑了。妈妈的手无力地放下了,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姑姑!”小胖哥慌忙扶着妈妈躺下。
我只觉得心碎了一般地痛,却没有眼泪。我的泪泉已经干涸。
“恶魔……恶魔……”妈妈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
“妈妈!”江枭浑身颤抖着,叫了一声,嗓子突然也哑了,“妈妈……我不是……不是恶魔……我是小枭……是小枭……”
江枭大哭起来,哭得趴在地板上。
“都是你惹的祸!还有脸哭!”小胖哥恶狠狠地瞪着江枭,若不是因为他的胳膊手要护着妈妈,他一定会再给江枭一顿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