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半夜接到那通电话时,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哈罗。」
伊登睡眼惺忪地爬起,便听到话筒传来轻轻的哼歌,是年轻男子的声音——「Voudrais-tu que je te chante la
tristesse ? Ah mais laissez-moi devenir ton SOS……
需要我唱忧愁给你听吗?让我成为你的救赎……」
是《Haut de la Garenne》长廊深处回荡的熟悉旋律!伊登连滚带爬地冲进浴室,张口就往洗手台呕吐,晚餐的通心
粉与可可一股脑地全被吐出来了。那些毒打,那些折磨与凌虐,精神与肉体上遭遇的暴力,瞬间凝聚成坚实的砖头往
他胸口压迫!
猖狂的笑声不停传出,只有一个人,伊登只认识一个人,会如此歇斯底里的发笑!
「雅各!」伊登漱了口,双手仍抖得静不下来。
他低喃:「这恶作剧一点也不好玩!」
「哦……达令,我只是觉得你可爱。」话筒另一端传来点烟的声音。
是雅各没错。
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贝克教官家里受了很多苦吧!
伊登有好多好多事情想问,好多好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
「谢谢。」最后伊登选择先道谢:「你真的没有丢下我们。」
「嗯?」
「多亏你的努力,《Haut de la Garenne》才能顺利关闭,坏人也被关进了监狱。」
「我只是有仇必报而已。」雅各说:「别人撕我的皮,我非得咬块肉下来才甘心。」
「这样啊。」果然是雅各的作风。伊登不禁笑了。
「话说回来,听社会局的人说,你有了一个凯子爹?」雅各说:「房子很漂亮吧。」
「还好……」
「停着一台Koenigsegg CCXR跑车,门口信箱用金色草写标示着“以赛亚家”?」
「……」伊登浑身发凉,他匆匆下楼,猛地转开雕花手把——雅各就站在门口!
伊登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雅各似乎很满意伊登震惊的样子。他一手拿着手机,直盯着伊登眼睛:「与其道谢,不如
邀请我到你们家过暑假,进大学前玩乐一下?」
「我……你……」伊登一下子被雅各搂住,猝不及防狠狠地挨了一个脸颊的吻,接着又是一个,这次落在他因吃惊微
张的唇上。雅各用指甲顶开伊登齿缝,舌头滑溜溜地伸了进去。「嗯……嗯嗯……」伊登顿时满脸通红,手脚发软,
他急着想用舌头将雅各顶出口腔,却冷不防被雅各轻轻吸住了舌尖。
如果害羞也能致命,伊登想,自己大概早就呼吸困难地死在地上了吧……
「拜托嘛。」雅各慵懒地微笑:「不要逼我到大学去找你玩啊,你会不专心的。」
「当然会不专心!」伊登不停擦嘴:「你,你怎么就这样跑到别人家来玩啊!」
「因为太想可爱的小伊登了。」雅各啧啧地捏了捏伊登下巴:「怎么长那么快。」
迈开包裹在西装裤里细瘦的双腿,雅各直接走进以赛亚家,东摸摸、西看看,最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游戏
手把观赏:「冰箱有什么喝的吗?」
「柳橙汁、葡萄汁、低脂牛奶、啤酒……」伊登无奈地走到冰箱,一样一样念着。
「冰啤酒,谢谢。」雅各微笑着回头,刚好与听见声响下楼的埃文四目相望。
「哇,这是你哥哥吗?」雅各露出一抹诱惑的笑容:「你好!我是伊登的室友。
雅各。塔夫脱。我们在保育院认识的!他邀请我来过大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嗨,雅各,欢迎你。」埃文亲切地回答:「这是伊登第一次请朋友来家里!
用过晚餐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我们的义大利面还有剩,伊登能帮你热一下。
噢,还有,我是伊登的爸爸。」斯文的娃娃脸因为快乐而涌起一抹红晕,埃文实在太喜欢跟伊登朋友介绍自己的感觉
了!他伸手跟雅各握了握:「叫我埃文就行了。」
埃文热切地和雅各聊天,雅各很快就知道一场车祸让埃文的妻子成了植物人,原来殷殷期盼的儿子,也胎死腹中,他
们是多么盼望一个小孩!
幸好伊登出现了……
伊登坐在一旁,听埃文滔滔不绝地夸奖他多乖巧听话,感到相当不好意思。
直到时间很晚了,埃文才起身预备睡觉,他站得不大稳,差点摔跤。
幸亏伊登立刻站起,眼明手快地扶住埃文,才没有跌得狗吃屎:「小心啊。」
「谢谢,谢谢。」埃文挥挥手,羞赧地道谢。
他朝雅各笑着点点头,就上楼去了。
「他看起来是个好爸爸。」雅各掏出烟盒:「真不错。有点笨笨的样子。」
「埃文一点都不笨。」伊登闷闷地抓住雅各的打火机:「他只是运动神经不好。
还有,我爸有气喘与心脏病,蛮常发作的。所以室内禁烟,要抽去外头抽。」
「你相当喜欢他啊。」雅各微微睁大了眼睛:「埃文对你那么好吗?」
「嗯……」
「知道了。」雅各摸了摸伊登凌乱的头发:「我就暂时戒烟吧。」
「我去整理客房。」伊登起身。
「我跟你睡一起就好。」雅各笑咪咪地站起:「不愿意的话,我就钻到埃文床上!
顺便一提,最近我习惯裸睡的解放感,肌肤摩擦床单真的很舒服……」
「你这暴露狂跟我睡,离我爸远点!」伊登毫不犹豫地决定:「但你得穿内裤。」
雅各老是笑里藏刀,语带威胁……真是太可怕了!
经过大半夜的惊吓与折腾,伊登真的筋疲力尽了。倒在床上,分一半被子给雅各,他熄了灯倒头就想睡,谁知道这一
倒,倒进了雅各光裸的胸膛,立刻被抱紧了。
「不要闹了。」伊登说了一句就闭眼,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
「很累吗?」雅各问。
「嗯。」伊登用鼻音回答。
「我也很累噢。但《Haut de la Garenne》的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雅各低喃。
「判决不是出来了……」伊登听了一惊,睡意全散。
「是啊。」
「出了什么问题吗?」
「坏人逃跑了噢。」雅各细长的眼睛在夜里闪闪发光:「我点过,总共六个。」
「那种事情交给警察去办就可以了,雅各不用再操心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吗。」
「是啊。」伊登有点担心地摸摸雅各冰冷的脸:「你自己多保重就好了。」
「快两年了,那六个恶魔还在外头过得很好呢。」雅各冷淡地说:「即使如此,伊登还是觉得交给警察去烦恼比较好
吗?我没办法这样想呢。我太容易记恨,谁伤了我,无论多久都一定得报复。即使对方哭着说早就忘了也一样。」
「雅各……」伊登凝视雅各无表情的脸,凝视抿紧薄唇上的那颗小小的痣。
他希望雅各能够放下,但那么多的记忆,那么多的悲伤,他怎么能叫别人轻放?
「伊登,如果我不是来找你度假的,你会生我的气吗?」雅各幽幽开口:「前阵子才得到消息,其中一个逃走的恶魔
,就住在这个社区。我的室友安卓,就是被他杀死的。他们想享受濒死之人肌肉收缩的快感,就把安卓困成麻花,绑
起来轮操,折磨了一整晚。安卓昏过去时没办法支撑自己,就窒息而死了。」
「隔天他们在安卓的尸体面前操我,操到我尖叫崩溃为止,都没有放手——从那天起我就不会哭了。不是不想,而是
没办法。我的眼泪在那一天都流干了。
再怎么悲哀也只能发笑,因为这世界太荒谬了。我们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吗?
我们犯了什么错值得别人这样对待?是贫穷?是孤苦无依?还是需要一个栖身之地?
或许父母留给我们一张引人犯罪的脸?我们可有选择的馀地,即使是一丝丝的机会?」
「我想破了脑袋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最后才明白了,只有等到长大,等到拥有和他们一样的立场与力量,
我才有办法把这些痛苦反击到他们身上。
我得复仇,我得看着那些恶魔下地狱才行,否则我永远没有办法痊愈。
虽然我在这里,有你在身边陪伴,活得自由无比,但我在闭上眼睛时心知肚明,我的灵魂永远都在保育院的长廊深处
困绑,受折磨毒打,因为还有人没受到惩罚。」
「你想怎么做?」伊登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加速了。保育院的生活有多绝望恐怖,他有切身的体会,这不能怪雅各,就
连他自己,望着新闻那些关押进去的人犯,都会觉得太便宜他们了——他们一时的贪欲,毁掉多少人的生命与心灵!
「你会为我保守秘密吗?」雅各轻轻说:「就当作帮迷失的朋友一个忙?
你听过,就忘记——只要在我回来的时候,张开臂弯欢迎我,而不是唾弃。」
「我不会唾弃你。」
伊登说:「你为我们牺牲了那么多!我永远永远不会唾弃你。」
「即使我决心要犯错。犯了诫命,会下地狱的那种大错?」雅各强调。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背弃你。」伊登坚决回应。
他不真正明白这项承诺代表什么。
但他愿意信任雅各,雅各并不真正坏,至少他这么觉得!
雅各很慢很慢地,朝伊登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伊登果然很温柔呢。」
他掀开被子下床,细瘦的脚踝套进拖鞋里。
「你要去哪?」伊登说:「很晚了,不休息吗?」
「到楼下喝点东西。」
雅各垂散着及肩的红发,伊登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嗯,那我睡了。」
「睡吧,晚安。」雅各摆了摆手,走向楼梯。
他轻轻用口哨吹着保育院的歌,一步一步往下走,手里缓缓捏着从埃文公事包缝隙摸来的喷雾式气管扩张剂。
——父子俩都是笨蛋呢。
不需要威胁,伊登就傻傻地无条件给予支持。
真是太容易搞定了。
雅各将药物放回原位,肩膀便剧烈颤抖起来,嘴角往两颊大大裂开——露出一颗颗森白的牙齿,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
里头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老在枝头上咧嘴笑的Cheshire Cat.拼命忍耐的笑意,让精致的脸蛋扭曲得极其狰狞,
雅各倒在沙发上,抖散了红发,纤细的手掌捂着肚子,双脚不停踢蹬,发出哼哼哼哼的呻吟。
啊——啊——伊登真是太可爱了!
可爱得他想要一口咬碎,又舍不得!
早在官司进行,有员工潜逃时,他就已经在进行猎杀行动了。逃走的保育院员工,成了全国通缉犯,陆陆续续传出在
街头发生意外,或遭到不明人士攻击的死讯。
帮忙处理仇恨攻击的,很多都是雅各父亲的客人——最容易收买的垃圾毒虫!
十几个嫌犯,一个一个人间蒸发,终于只剩下六个!
「很遗憾他们失去坐牢赎罪的机会。」雅各接受电视节目专访时,曾经这么说过:「上帝往往自有安排。」
雅各遗憾地垂头,唇角微微上扬,享受观众雷鸣般的欢呼与掌声。
盲目的社会,昏昧的世界,愚蠢的人们——天知道他多想哈哈大笑!
第七章:泰迪熊
你犯了甚么?为何在艳阳下恸哭告诉我,你如此年轻为何如此悲伤究竟你犯了甚么?
——The Sky-Blue Smiles Above the Roof by Paul Verlaine白茫茫的冷杉林,雅各与伊登一前一后走着。头顶交
织蛛网般的尖锐枝叶,那些阴影,一道一道落在他们的脸上,彷佛要将两人切割成碎片一样。
林荫细道上走了约一个钟头,抵达湖边两人才停下脚步。
「谢谢你陪我散步。」雅各轻声说话。垂着睫毛,注视脚下被踏碎的枯叶。
他披着一件黑色针织长外套,背影看起来像一只瘦削的夜鸟。
「埃文本来想带你去百货公司逛街的。」伊登摊开野餐用的布,把竹篮放在上头。
「其实在后院烤肉也不错,不过风景没有这里漂亮。」他打开保温罐的盖子,递了一杯热呼呼的黑咖啡给雅各:「我
做了鲑鱼起司三明治,还有海藻沙拉。」
雅各席地而坐,沐浴在雪崩般直泻而下的冬日暖光里:「我不喜欢逛街。」
「嗯?」伊登用餐巾纸包住三明治,小心翼翼地放入雅各手中。
「走在人群里,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雅各说:「放眼望去尽是笑脸,像是肉眼难察的薄面具镶嵌在他们脸孔
上。真的有这么多开心的事情吗?
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回想童年时期,还没进入保育院——最快乐的时候,大概就是父母入狱,我一个人照顾自
己的那段期间了。」
「不寂寞吗?一个人。」伊登问。
「我也不晓得。」雅各露出一丝微笑:「那时我甚至会跟玄关的穿衣镜打招呼。
我回来了。我出去买点东西。外面天气很好噢。晚餐想吃什么呢?之类的。」
伊登脸色骤然发白,孤独到和家中的镜子说话,多可怜的景象!
「父亲是毒贩。」雅各低喃:「当然也有遇过临检,他一把便将毒品塞进我怀里。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啊!亲生父亲害怕坐牢,竟然这样利用孩子逃避查缉……
受背叛的感觉狠狠揪住了我的心,大人果然不可靠。人们都是相互利用的。
这样的父亲去死好了。不停暗暗诅咒着,谁知道他很快就被抓进监狱了。」
「接着就是保育院的生活;在魔鬼视线下求生存,费尽机心的险恶生活。
有时我会想,这些伤疤、这些折磨,是不是当初诅咒父亲,所受到的报应呢。」
洼地般的阴暗双眼,眨也不眨地注视手中的食物。过了一阵子,才像回过神似地,雅各抬起头,带痣的薄唇慢慢拉开
,朝伊登露出温柔的笑容:「我开动了。」
「这不是雅各的错。是那些人太坏了。」伊登伸手触碰雅各烈火般的红发。
发丝被阳光晒得发烫,在伊登手中灼烧,在他眼底沸腾,他的指头慢慢滑过发稍,滑过雅各衬衫下的苍白颈部,力道
那样轻,如履薄冰。彷佛怕触碎了梦境。
「在保育院,你为什么要冒着受罚的风险为我送浴巾呢。我们甚至算不上熟识。」
雅各轻轻说话:「难道你也像教官一样,将我看作了女人吗?」
「我从来没有那种想法!我只希望你好好的,不要生病,不要遇见难过的事情。
雅各不也用自己的方式照顾我们吗?一点一滴地,提醒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伊登紧抓着雅各肩头晃动,双眼彷佛象牙剑柄上的灰钻,熠熠发光——「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一定已经毁坏掉了。安
东也绝对没有办法振作,更别提进入教会学习!其实你大可丢下我们不管……但你没有这样做!」
伊登记得以前要仰着头凝视雅各的,还曾经被对方高高提起摔在一旁,曾几何时,他已经变得强壮。伊登发觉自己不
但高过了雅各,还能轻易将瘦削的雅各钳制住。
那样的改变令他悲伤——像是察觉抵挡风雨的庇护伞并没有想像中那样刚强。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被怨恨煎熬过的瞳仁显得黯淡,雅各咬了一口鲑鱼三明治。
起司、美乃滋、鱼肉与吐司在白晰的齿列中缓缓翻搅,缓缓碾碎。
「如果我说,你们只是我拿来排遣寂寞,打发时间的玩具呢。」
伊登垂下头,蜂蜜色的浏海细细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你每次都说着可怕的话,逼得别人伤心?到最后哪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