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其实最初,他并不是云槿想的那种生气,面子问题他可以处理,他生气的对象与其说是容云,不如说是他自己,因为最初做出整个决定的人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听说陆长明突然返回寒光营时,心中是怎样的动摇,他的第一反应是担心,不仅有对云槿的担心,有些意外地,也有对容云的担心,他很清楚,这样的情况,容云比云槿处境更危险。如果容云因此丧命,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感到非常难过,不是因为对雪翁而产生的遗憾,是真正的难过。他见一个人才三天就有了这样关心的心情,这在以前从未有过,但是,容云这个年轻人确实足够值得……
短短三天,他承认,他已经很欣赏容云,甚至,喜欢。
然而,刚刚突变的意外发展,让他再次意识到,他与容云“相处”,才三天。
他本以为容云这个年轻人被雪翁教得很好,强大却不清高自负,谦敬守礼,偶尔却也有些可爱的少年心性。可是,这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吧,他不应该看到容云教养很好,并且是雪翁按照他自己的家法调教的,就忘记了,雪翁是怎样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不应该忽略了容云在苍云山成长,又身负强悍本领,难免会有些天真与轻敌,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这样强大的孩子,如果执意要留在他身边,而他如果不下杀手,确实很难让容云离开,而如果容云做事情有这样的倾向,真的不是好事。
说起来,容云武力的强大在容熙看来确实震撼,然而,也就止于震撼了,不至于改变他什么想法。这个天下间,人们没有以力量尊那种可笑的想法,何况是一国亲王的容熙。这个天下间,智慧谋略永远是同样受人推崇,甚至被认为是足以颠覆一切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让容熙不禁深深皱了一下眉。
第一百零二章:家法而已(七)
小刑室——
外间众人谈话声再起,但因为隔离,变得仿佛悠远。
此时此地,光线昏暗,但容云膝下的玉荆棘,那润白的颜色依旧刺眼。容熙有太多的事情想要弄明白,他本有意让容云不用跪玉荆棘,然而,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家法。
好像是……“不情之请”吧?……难道,容云有什么很重要的请求?
这样的想法,容熙暂时没有让容云从玉荆棘上起来,最终出口的话也只剩下了三个字:“抬头吧。”
而后,他一边转身走向主位一边对容云传音入密:“有什么该说的与想说的,说说吧。”
“是。”闻言,容云努力保持自然地恢复了长跪。
作为跪刑的极致,玉荆棘的滋味绝对不好受,何况容云是教养好不是跪功好,见父亲以来,容云的膝盖与胫骨确实是已经前所未有的,伤得严重。
得到允许后,容云尽量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开始了传音:
第一,蔚思夜找他私聊,他们交易以“保护性命”换一个“内幕消息”。
第二,蔚思夜以傀儡音意外引出四千傀儡蛊后,他觉得应该毁掉,正巧与他一起“流连勾栏”的好友也在,昭云知晓傀儡音,可以接手控制。
第三,他定下计划,摆下阵法,毁了四千傀儡蛊,杀了陆长明,得到了蔚思夜的内幕消息。
第四,请您放心,请您提问。
传音入密,容云的表达依然精确而言简意赅。他补充说明了父亲不知道的事实,简述了自己做过什么,至于事情的具体经过与众人的详细反应、最后结果,他没有说,因为这些内容实在太多而当前时间有限,并且清查后一对证,父亲马上就会知道。如果父亲有急于知道的问题自然会问他,不急的问题,过后有很多时间。
——容云的想法是好的,然而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关键: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因为没常识而“喜欢提问”,“有常识”的人,通常会直接按照常识进行推断,而用常识来推断一个没常识的人的行为,其结果,很可能……有些偏差。
整个过程,容熙越听越惊讶,他绝没想到,一夜的发展居然是这个样子!!
容云说的都是重要信息,他做到心里有数后,绝对可以先发制人,将情况导向最有力于自己的发展,这原本是非常好的消息,然而,他现在却有了新的,甚至可以说更大的麻烦——一旦容云所为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蔚思夜这个人能装相这么久当然危险,容云居然就这么相信了,还出手保人?一旦蔚思夜有所不轨,不是一定暴露了?虽然蔚思夜的消息……确实看起来真实性很高,让他豁然开朗。——此时,容熙还不知道,容云从没相信过蔚思夜,他虽然得到了蔚思夜的内幕消息,但是出手保人的过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仅如此,最后其实是要蔚思夜自己出力完成的。
容云居然众目睽睽之下,迷惑一代宗师陆长明,这细细追究起来,就算那阵法无人可辨,但陆长明的尸体怎么可能天衣无缝?——此时,容熙也还不知道,容云在刚刚入寒光营时,就用一种很有个人特色的方法,悬发诊脉,知道了寒光门内功的关键,并靠着传承自苍山童叟的精湛医术进行了推演。陆长明的尸体,确实天衣无缝。
还有,以傀儡人为阵基布阵,虽然无可厚非,对他这样见惯战争的人来说,也没什么,但容云才二十一岁……容熙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不对,他不应该把人想得太坏,他应该相信雪翁,就算容云天真轻率了些,但,不至于狠毒,有关血腥杀戮,应该是雪翁有所教导吧。——这一点容熙算是想对了,容云很了解那些黑暗,虽然,不是雪翁有意教导的。
容云不知道父亲这些瞬间闪过的想法,传音结束后,他静待了一会儿,发现父亲似乎没有什么急于提问的问题,于是,恭谨地抬头看了看父亲,他感觉父亲周身的气息还算平和。
父亲确实没有前两次那么生气,容云第三次认真判断。
所以,他可以……吧,向父亲讨好求饶。
容云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按照师公与好友曾经教过他的,在心中把自己需要做的事情重新又确认了一遍,然后才轻声问:“最后,属下还有不情之请,可以说吗?”
“说。”容熙思绪纷繁,他此时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
容云习惯了父亲这样的态度,他想着的是,父亲虽然不喜欢他,但今天父亲有接他的茶,有对他很好,他昨夜做的事情应该为父亲分忧了,父亲没有很生气,他应该很有机会……而且,师公与好友推荐的事情,他应该尝试,如果他可以请求被轻罚一些,之后会方便很多……
“属下可以求饶吗?”容云问。
“……”容熙。嗯?
父亲沉默,是不反对吗?容云想。于是,他定了定神,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露出了一个讨好的微笑,他笑得很认真,很努力,当然也很真诚。
“属下知错了。”容云说完,顿了顿,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在莫名地微微发抖,但不管怎样,他还是用他那独特温和的声音说完了“该说的话”——
“……请……爹爹不要生气,饶恕云儿一些,惩罚轻些,好吗?”
师公说,讨好时要叫“爹爹”要自称“云儿”才可爱,阿闲说,要笑得可爱些,平时讨好他时那种笑法凑合,他不明白可爱是一种什么感觉,但照着做应该不会错。
容云努力说完,恭敬深拜。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甚至从没想过可以被轻罚,他不求被原谅,只求在父亲允许的范围内,自己可以被罚得稍微轻些,能多保留些鲜血。他这一次放血,大概可以缓冲这一波的阴阳相冲,然而,到乾坤重元突破为止,七日间他会一直真气暴涨,很快会导致下一波的阴阳相冲,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快速适应那种更强烈的疼痛,他现在身处敌国,任务在身,还是留点鲜血作缓冲比较好。
主位之上,容熙完全没想到容云的不情之请居然会是求饶,从意外中回神后,他想着容云给他惹了真正的大麻烦而不自知,想着容云把云槿卷进危险却除了想着道歉也不是真心很在意,在这种情况下,容云居然求饶,而且称他“爹爹”。“爹爹”?……一股微妙的怒火毫无预兆地升起,容熙突然有种几乎要气乐了的感觉。
而且,原来容云也是会求饶的。“爹爹”?“云儿”?看这架势,还挺熟练,该不会是觉得毁了傀儡蛊又得到了内幕消息做了好事所以可以求饶了是吧。
容熙起身,转到刑室另一面侧墙,看着挂在墙上的各种刑鞭,面沉似水。
“毁了四千傀儡蛊,杀了陆长明,得到了一个内幕消息,你觉得自己做得很好,本王不需要担心了?”传音入密,容熙问。
“王爷可以不需要担心。”容云保持着深拜,实话实说,传音回道。
“……”容熙。
真是干脆啊,而且,果然容云还是称他为“王爷”比较舒服。容熙皱眉想着,再次传音,声音开始不由严厉:“因为你做了好事,所以连累他人也无可厚非是吗?”
听了这句话,容云深深地愣了。父亲……生气了?为什么?
容云回想了一下,父亲问第一个问题时没有生气,那个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然后是第二个问题……父亲是担心云槿?
“是属下思虑不周,如果您同意属下见云槿,属下一定道歉。”容云认真回答,希望父亲息怒。
他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担心云槿,早知道如此,就算麻烦些,他也绝不会选择那样做。原本,类似这样的情况,阿枫他们曾经跟他说过,动手时不用顾及连累,事后好好道歉,是让他们最高兴的做法。他不该忽略了,云槿并不是他的好友,更重要的是……原来,父亲会这么担心。
“做了好事,又能道歉,所以,觉得这次没犯什么错,是么。”容熙的传音强了一层。
“属下知错……”他自知惹了麻烦,父亲怎样处置他都不过分,他只求,轻些。
然而,容云话未竟,一条乌黑的蟒鞭就被丢到了他拜伏前的地面上。
这一瞬间,仿佛时空俱寂……
蟒鞭落地的同时,容云真切地,抖了一下。
“既然知错,就不要说刚刚那些任性而天真的话。”容熙的声音响起,口吻下意识地带着对晚辈的严厉。他指的自然是容云惹了麻烦不仅不自知,还讨好求饶。他不能肯定容云的天真做法,所以也不能接受容云的讨好求饶,他觉得,他需要教育这个孩子,力量强大不是一切,一个思虑不周,足以成为致命的错误。
“还有,虽然让你以属下自居,但父子关系,本王不否认,不过,你私下权衡着改称也就算了,本王不喜欢也不觉得你可以无礼到称呼我‘爹爹’。”容熙继续说,他真的不适应容云称呼他“爹爹”的感觉,那种的微妙感觉,他一时想不明白,但是真的不是舒服的感觉。
“是。”容云维持着礼貌回答,漂亮的黑眸中,一瞬闪逝过主人都不知道的黯淡。
在这个时间有限的父子相处中,容熙没有深想为什他在容云称他“爹爹”后,才不由的开始生气,而且他原本一直冷漠的语气会下意识地变得严厉,为什么他不喜欢容云称他“爹爹”。
这是日后真正让容熙追悔莫及的两句对话。此时此刻的容熙并不知道,那是他的孩子一生中,认真而努力的第一次讨好与求饶,而且,所求不高,只为少流些鲜血。他也并没想过,他那个强大而笨拙的孩子在成年后,是以怎样的心情第一次对他笑得讨好亲昵,亲密地称他“爹爹”,真的只是按被教导的尝试求饶么,真的没有单纯作为一个孩子的期待么……
不管怎样,容云是一个体贴听话的孩子,虽然他不懂,但父亲不喜欢的事情,他不会再做了。
第一百零三章:家法而已(八)
感受着不远处父亲冰冷的气息与真气波动,容云知道,父亲真的生气了,他又搞砸了一件事情。
膝下,背后,以及血脉中的疼痛,让容云保持着清醒的思考状态,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无声地撑起身体,看着眼前地上乌黑的蟒鞭,容云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衣。
心脏似乎有种又麻又闷的感觉……?很轻,却又些意外地鲜明。
他疏忽了,居然没注意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身体出问题了?
容云这么想着,以最快的速度提起温热的乾重元,点抚了自己心脏周围的要穴,静心凝神,心脏又麻又闷的感觉消失后,容云判断:还好,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可能也是乾坤重元即将突破的影响……吧。
另一边,容熙看了一眼火光暗红的炭盆问道:“特意准备了烙铁,什么意思,想引起别人同情,好给你求情?”
容云正准备褪下里衣,闻言放下双手,再次恢复了回话的礼仪。
白色的里衣,除了手臂处的鲜红,整洁干净,这是容云伤口崩裂后清洗时,请尹昭云帮他去置物间新取的。当然,容熙并不知道这些,甚至,此时被那种微妙怒火吸引了心神的他,都没意识到,容云实在是太过善于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利落一派平常了,容云的身体状态如何,不直接问他本人的话,就算切脉,恐怕只有雪翁亲自切才能彻底明白。
其实,面对“不会担心自己”的父亲,容云一般是有问必答的,只可惜,眼下,容熙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回王爷,属下为了止血。”容云回答。
准备烙铁会引起别人同情?容云不明白,不过此时似乎不适合提问,于是容云实事求是,说明了自己的原因。
然而,听了这个回答,容熙再次皱眉,从槿儿那里他早知道了是为了止血,心中依然有种说不清的微妙感觉,总之,他不喜欢容云特意在他面前再强调一遍这种事情。
看着容云跪在那里乖巧聆训的样子,一股莫名地冲动,容熙冷漠却也严厉地开了口:“年轻人,做事不要总想着取巧。本王知道你武功修为极高,但要知道,力量永远不是一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一件事,要看到别人的优点事件的引申,永远不要认为自己已经天下无敌无人可及。”针对容云做的“好事”,容熙不由说了这样的话。
“多谢王爷教诲。”有些突然的严厉话语,容云听后稍愣,随即欣然拜谢。
这是父亲第二次这样当面对他教诲,父亲还愿意给他教诲……父亲没有讨厌他……?
他又搞砸了一件事情,但是,意外地,得到了父亲难得的教诲,发现自己居然有种类似高兴的感觉,容云对自己的丢人有些无奈。
“连累他人是小,若发生无法承受的代价,后悔就晚了。”容熙说。
“是,容云知错,是容云虑事不周。”
“知错简单,改进才是关键。”
“是。”容云诚心回答,父亲也觉得他还不够强……应该的。
“凡事不要想着逃避,发生了,就应该面对。”容熙指犯错领罚,他不喜欢不合时宜的讨好求饶。
“是。”容云温和的声音带着承诺的意味,虽然父亲教诲的内容他早就明白,但他会再一次永远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