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龙看向虞静卿,只见他眼神坚决无畏。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提议,只是要求他必须紧随自己身边,不
能擅离。
第十章
在路上走了十数天,已经接近木氏境内。虞静卿的伤虽然已痊愈,身体却还虚弱,章文龙每天都要逼他喝下很多补药
。此刻马车箱内放置的小红泥炉上又在喂着一罐药,整个车箱内弥漫着浓浓的药香。
章文龙和虞静卿正在下棋。一路上章文龙已经输掉无数盘,但他就是那样的脾气,越挫越勇,百折不挠,一个劲缠着
虞静卿与他下,很有些废寝忘食的架势。
“这木恒是怎样一个人?”临近木氏边境,虞静卿对南疆这个最古老的部族充满好奇。
“老狐狸,老顽固……其实他挺有才干的,就是喜欢在肚子里做文龙,拿定主意后很难说服。”章文龙正在冥思苦想
一步棋,盯着棋盘道。
“王爷与他有交情?”
“我救过他的命。当年暹罗伙同孟氏作乱,木恒被孟氏围在丽水城,我带兵解了他的围。其实我那时也是顺道,做个
顺水人情,算他欠我。”章文龙一边说一边落下一子。
“木氏在南疆存在百余年,屡经战火依旧昌盛,必定有些过人之处。”
“丽水是块宝地,物产丰富,百姓富庶,部族里的男人善骑射极剽悍,再加上地势优越,要攻打实属不易。当年要不
是皇室发生内乱,也不会让孟氏有机可乘……我看你这步棋如何解?”章文龙围死了虞静卿的一片子,很是得意。
“看来要说服木恒很有难度。”虞静卿闲闲落下一子道。
“那倒是。木氏才经战乱,现在未必想打仗。你为何在这儿落子,那边你不管了?”
“王爷,你输了。”
章文龙瞪着棋盘看了半天,才道:“你恁狡猾!居然舍这一片来诱我上套!”
虞静卿一哂道:“王爷布局出其不意,静卿实在佩服。只是到了关键时候,我比王爷更舍得。”
“算了算了,你就是喜欢跟我耍狠。”他推开棋盘,坐到虞静卿身旁,看他喝完张立贤递来的药,若有所思的道:“
木恒最喜欢舞文弄墨,你离他远点,省得他打你的注意。”
虞静卿一口药呛在喉咙里,不住咳嗽,在心里腹诽道:“你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侍卫队长在车厢外禀报:“王爷,已入木氏境内。”
虞静卿坐到车厢门旁,撩起帘子往外看。只见宽阔的道路两旁是广袤无垠的草地,绿草如茵,一片烟碧。草间有各色
野花开放,在微风中摇曳生姿。远处矗立着巍峨的白龙雪山,山顶白雪皑皑,云雾缭绕,千年冰雪在阳光的映射下闪
烁着冰蓝的光泽。
虞静卿转头对章文龙道:“王爷,我想骑马。”语气中有跃跃欲试的兴奋。
章文龙点头道:“好。我陪你。”
虞静卿挑了匹四蹄踏雪周身漆黑的骏马,那神采奕奕威武挺俊的样子,一看就是匹好马。章文龙则是骑他的战马,浑
身雪白的踏月。
两人跨上马,章文龙在前面带路,一前一后冲了出去。
在阳光下骑着骏马毫无阻碍疾驰的感觉,当真是痛快淋漓。
章文龙回头看身边的虞静卿,只见他驾马驰骋,快如闪电,风呼呼吹过,扬起他的黑发和衣袂。他在马上哈哈大笑,
笑声豪迈畅快,和着风声久久不曾散去。
他们在一洼清水前停住,两人翻身下马。虞静卿胸口起伏,微微喘息,双颊晕红,眉间一扫平日的阴霾,清朗轩昂,
隐隐透着一股豪气。令章文龙想起初见时那个醉酒题诗的男子。
本该在天空翱翔的鹄鸢,现在却被剪去翅膀困在自己的温柔乡中。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虞静卿悠然念道。
章文龙忙接话道:“只要你喜欢,在这里住一夏又何妨?”
虞静卿道:“这里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
章文龙拉起他的手道:“我就陪你在此隐居可好?”
虞静卿看他半晌,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抽出手转身上马。突然发出一声长啸,听他唱道:“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
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澈……谁共我,醉明月!”
章文龙看着他的背影,悻悻道:“恁的没意思,整天就想着报仇!”
又走一日,一行人终于看见丽水城门。城门一带驻扎着重兵,关卡重重。
穿过城门往前走又是草甸,有人骑马放牧,却始终不见城池。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看见前方一条河道围着一大片街
市楼宇。
章文龙看虞静卿疑惑,笑着解释道:“丽水城没有城墙,因为城墙围“木”就成了“困”,所以城门离城池有很远的
距离,城市周围引沧澜江水为护城河。”
虞静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木氏倒学汉人解起字来了。”
“木氏素来仰慕汉族文化,土司贵族都要学习汉字和各种汉文典籍。木恒还会吟诗作对……你要离他远点。”他又郑
重的再一次提醒道。
虞静卿不理他,认真观看丽水城的风物——这丽水城内水道星罗棋布,青石桥跨过水道连接着各条街道,水道旁绿柳
低垂,如几重婆娑珠帘。要不是行人服饰特异,虞静卿还当这里是江南水乡。
他们到木王府,但木恒不在,说是去了山里的行宫。木氏人看是云南王到访自然不敢怠慢,一面把他们安置在驿馆隆
重款待,一面派人通知木恒。
虽然没有见到木恒,章文龙却颇惬意——可以借此机会带虞静卿游玩一番,何乐而不为?
适逢丽水城过春灯节,家家户户挂彩灯,猜灯谜,热闹异常。
章文龙一行人换上便服去游玩。
小桥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墙。悬灯结彩,空水澄鲜。鼓锣丝竹,香艳旖旎。好一幅太平景象。
虞静卿看着眼前景象有些恍惚。记得几年前他新婚燕尔之际,曾携新妇同游江南。那时是元宵节,也是一路张灯结彩
,她在彩灯上写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灯谜,他猜一个“俩”字,她的如花笑靥在灯火中是那么耀眼,又
是那么幸福。
幸福,一直都被他捏在手中。是何时弃他而去?
掉进深渊,在黑暗中挣扎,只是为了腔子里的一口气。每走一步都用尽全力,每走一步都命悬一线。
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累——今昔何昔?此地何地?
章文龙不过在人群中转了一圈,虞静卿就不见了。他心中大急,在人群中来回寻找。
人山人海,却遍寻不着。扯着嗓子喊“静卿”,嗓子喊哑也无人回应。
“王爷,虞公子在那边!”侍卫指着后面道
他回头看见那人站在桥上。就那么静静的依着栏杆,人潮如织走过身边也不曾注意到。灯光映照在他白皙的脸颊上,
暗影流动。
章文龙拨开人群向他走去。好不容易挤到他身边,他却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看见自己。
他抓着单薄的肩头摇晃道:“叫你不要擅离本王,你又乱跑!害得我好找!”
虞静卿抬头看他,一双墨瞳波光潋滟,波心流动着复杂的情绪,看进章文龙眼里却是锥心刺骨的哀伤。
章文龙心疼的去抚摸他的眼睛,仿佛要抚平那些不甘与伤痛。
虞静卿开口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章文龙将他拥入怀中,柔声道:“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第十一章
到丽水好几日,木恒一直未露面。下人只说王爷外出未归——按青龙国例律,凡是归属青龙国的土司皆封王爷,与章
文龙同级。
“这家伙一定是猜到我们的来意,故意躲着我们!”章文龙愤愤道。
“消息倒传得快。”虞静卿一边喝茶一边道。
“本王被行刺的事怕各部土司都知道了。”
“既然他不肯见我们,我们就去找他好了。”
章文龙以去白龙雪山游玩为由,准备到木恒的行宫拜访。木氏人见劝阻不住,只有派向导和卫队护送。
章文龙一行人来到仓澜江的飞虎渡口——这是从丽水城到白龙雪山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水流湍急,加之前段时间
连日大雨,道路越加难走。
他们刚到飞虎渡口就遭到孟氏的伏击。伏击的人数众多,身手也比前一次要好,而章文龙这次出游带的都是亲随中的
好手,加之木氏的卫队,一时间两边人马缠斗在一起,难分胜负。
孟氏人的目标是章文龙,一见有空隙就直奔马车而来。章文龙在车厢内听闻杀声渐进,便提剑冲出去,挡住杀手的进
攻。孟氏人见章文龙现身纷纷朝他扑来。只间一片刀光剑影幻化成的网,将章文龙罩在了中间,惨叫呻吟声不断,血
光四溢,不断有人倒下。
在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一剑刺到拉车的马身上,马吃疼受惊,长嘶一声发足狂奔。章文龙大惊,挥剑砍翻两人,抢
过一匹马骑上去追马车。
跑了一段路,章文龙终于追上马车,却见前面是一处悬崖,眼见马车离悬崖越来越近,他心中大急,大叫道:“静卿
,跳车,快跳车!”
听到章文龙的喊声,张立贤先从车中跳出来,滚到路旁。虞静卿探出身子正准备往下跳,马突然脚下打滑,因为奔跑
速度太快,这一打滑,车身就往斜里飞出去,站在车门旁的虞静卿还来不及跳车就被凌空甩起,身体直直冲着急流的
江水落下去。章文龙眼见他落水,身体快过大脑,飞身跃入水中。
章文龙落水后拼命向虞静卿游去。水流很急,若是力气不够的话恐怕会被先冲走,章文龙使上吃奶的劲儿才抓住他。
一旦抓住了就死不放手。
此时两人已经被冲到下游,水势稍稍减缓了些,章文龙拽着虞静卿奋力向岸边游去。好不容易游到岸边,两人一爬上
岸,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脱力,爬在地上一通狂咳后,就倒下再也起不来。
一直到恢复了些许气力,章文龙才爬起来,仔细辨别了方向,然后问道:“还能动吗?”
虞静卿应了一声。
“能动就走,这儿不安全,要是被孟氏的人追上就麻一凡。穿过树林就是白龙雪山。”
两人踉踉跄跄走进前方的树林。
树林极其幽深茂密,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各类藤蔓植物盘根错节,地上到处覆盖着深绿的苔藓。整个树林里弥漫阴冷
潮湿的气息。
章文龙找了块干爽的地方,用匕首钻木生起一堆火,脱下两人的湿衣服烘烤。虞静卿体弱,在水中泡过,现在又身处
这种湿冷的地方,不禁瑟瑟发抖。章文龙把他搂在怀中,将手附在他背心上,慢慢施力,虞静卿就感觉一股暖流从背
脊升起,渐渐蔓延至全身,让人通体舒畅。
章文龙对他道:“这种地方蛇虫特别多,你一定要跟紧我,别乱跑。”
虞静卿答道:“王爷对这地方很熟悉。”
“我在南疆打了那么多年仗,这些破林子钻得还少?以前最狼狈的时候,被人象兔子一样追得满山跑,在丛林中作战
也是常有的。”
感到怀里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章文龙心中终于松下来,轻声道:“你落水的时候,我真吓坏了……就怕再也见不到
你……”
“其实王爷不用为静卿涉险。”虞静卿靠在章文龙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体的热度,一阵倦意渐渐袭
来。
“我们可是行了夫妻礼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听得怀中人呼吸匀长,低头一看已经睡着了。
虞静卿醒来时,看天色约莫是傍晚,穿上烘干的衣服,又吃了章文龙采来的野果。章文龙在一旁叮嘱道:“林子里东
西不要随便吃,有些有毒。以前军队里战士因为误食毒物身亡的不在少数。”
虞静卿见章文龙背上背一把用树枝做的弓,还有被削成箭矢状的细树枝。
两人在丛林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在一棵树形奇特,枝叶繁茂的巨树前停下。只见此树高达十丈有余,树干要四、五个
人才能和抱过来,枝条像四面伸展,而枝条上又有树根垂下,像支柱一般,如此交错,整棵树形似稠密的丛林。
虞静卿看着巨树惊叹不已。
章文龙在一旁道:“这是南疆有名的榕树,今晚我们就在树上过夜。”
两人爬到树上。横生出去的树枝相当宽阔,躺上两人还绰绰有余。
章文龙在树上点燃一路拔的野草,顿时升起一股带异香的青烟。章文龙道:“这草能驱蚊。这里的蚊子毒着呢,没有
这草今晚就甭睡觉了。”虞静卿心生佩服,暗想如果自己独自陷入这丛林不知能不能走出去,跟着章文龙凡事都不用
操心。
躺在树上,夜空近在眼前,斗大的星辰在夜幕下格外明亮,犹如闪烁的明珠般璀璨。四周充斥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声
音,悉悉索索,此起彼伏。
章文龙搂着虞静卿轻笑了一下,道:“还当作了王爷就安稳了,谁知今天又来钻树林。以前在这些林子里好几回差点
送命。我的兄弟在林子里死了好多,随便找个地儿就埋掉,现在怕都找不到。”
也许是丛林给章文龙的印象太过深刻,他絮絮叨叨讲了好多在南疆打仗的事。虞静卿从他的叙述中仿佛看到当时的战
况有多残酷和惨烈。随着叙述者的语气越来越哀痛,他的心也越来越沉重。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云南王的名号不知是用多少血肉之躯堆成的。
在虞静卿映像中章文龙一直嬉皮笑脸、很少有正经的时候,更不用说情绪还会如此低落。他觉得其实章文龙心里也背
负着很多东西,只是平时没有表现出来罢了。有了这样的认知,心里就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他轻轻拍拍章文龙的手,以示安慰。章文龙握住他,深深凝视着他道:“静卿,你不明白,我们能活下来多不容易!
现在的安定生活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们都不想打仗。真的,不想再打仗了。”
虞静卿柔声道:“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章文龙兀自不信。
虞静卿点点头。
章文龙俯下头去吻他。他第一次没有躲开,任他吻住。细细的、轻柔的亲吻,无比甜蜜又无比沉溺。等这一吻结束后
,两人都有些恍惚。
章文龙抱住虞静卿的肩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道:“静卿,忘了过去吧,不要再想报仇了……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
让你幸福的……”
虞静卿身体一僵,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章文龙摇摇他的肩头道:“你答应我好不好?”
虞静卿避开他殷切的目光道:“王爷,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唱戏吗?我唱一段可好?”
以前章文龙一直想要听虞静卿唱戏,他从来不允,现在突然主动提出要唱,章文龙先是一愣,然后喜道:“好啊!不
过我可不听什么‘易水寒、西风冷’的。”
虞静卿一哂道:“我唱套《万古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