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范氏马场的千金,范俞晴,和崔家小姐关系特别好,所以一起一起入宫。”
慕容辉恍然,“就是刚刚为你添丁的那个贵妃?”
他们之间讨论这种问题,燕恒渊不是一般的不自在,反倒是慕容辉落落大方,语气十分轻松,仿若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的闲适,让燕恒渊的不自在更上一层楼。
“她进宫的时候,你还没离开,会不会你们见过?”话题回到原点。
“不,我可以肯定我从来没见过她。”
正卡在关键之处,两相都无话时,蒋庆在外禀报,“圣上,绮双殿称心姑姑求见。”
慕容辉陡然一惊,差点跃起来,燕恒渊按住他的手,随后一个有些低沉的女声传了进来:“圣上,奴婢有要事求见。”
燕恒渊看了慕容辉一眼,小声说道:“又是一个特地来找你的,这一天到晚,你比朕都忙。”
慕容辉推了他一下,别过头去。
称心半跪在御道旁,淡金色帘幕被轻轻撩开,像是感应到什么,她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容,那个人微微垂着眼睑翘着嘴角的样子带着些冷艳,却是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第十一章:归去
傍晚的长安,晚霞落满大明宫,斜阳草树,暮色满京。燕帝正准备让人传膳,内侍禀报说皇后来了。
燕帝捏着一本奏折,是益州刺史送来的,写的是大理国称臣的国书,洋洋洒洒写了好几折,言辞低微态度谦卑,看得他这个天朝上国的君主甚是欣喜。听到裙摆曳地的声音徐徐,保持着这种好心情带笑对崔安柔道:“皇后来了,正好和朕一起用晚膳吧,朕今日特别让人做了黄羊肉羹,你不是喜欢吃吗?”
皇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案前,俯身道:“臣妾求圣上宽恕七妹。”
燕帝的手一顿,别过眼去看她,居高临下的,只能看得到她头上的矜持凤钗步摇颤巍巍的晃。“她有错在前,朕不处置她,日后传出去,还有没有规矩了?”
崔安柔的嗓音有些没有恢复过来的喑哑:“七妹她年少无知……她太过天真了,臣妾日后会好好教导她的,这一次,就请圣上放过她一次吧。”
“她是天真,朕也很喜欢她的这种无知,可是她已经不年少了,你即要教导她,就从这次开始吧。”燕帝想了想,自己罚是已经罚了,可是到底还是觉得这件事发生得蹊跷了些,范俞晴就算再天真任性,也断不敢轻易就做出这种事情来。于是问道:“朕想不通的是,她怎么就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该瞒的终归是瞒不过的。崔安柔心中一叹,“这件事,说来话长。”
蒋庆走过来,插进来道:“圣上,晚膳好了,圣上是要现在用吗?”
“现在用吧。”燕帝起身绕过御案,弯腰虚扶了崔安柔一把,“皇后起来吧。”
饭桌上的气氛没有那么轻松,燕帝却旁若无人,一面吃一面道:“皇后说吧。”
崔安柔看了他一眼,认命的开口:“圣上还记得当年我们姐妹进宫时的情景吗?”
“你们住在桂宫,七妹最闹腾,尚宫局的尚宫女史跟朕抱怨过很多次,朕当然记得。”
“七妹邂逅慕容丞相,就是在那个时候。”
“邂逅?”燕帝一问之后才发现重点之处,“慕容丞相?”她是怎么知道的?
崔安柔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情绪像是阴天烟雨前的酝酿,混沌而厚重,仿佛随时能挤出水来。“其实算不得上邂逅了,七妹只是在太液池便远远看了他一眼,慕容家的人果然天生就是倾国倾城,只是那么一眼,七妹就把他记在心底。可是那天他出行用的是天子卤簿銮驾,七妹以为那是圣上……”
她忽然住了口,别有深意地看向燕帝,后者几分恍然,又有几分怅然。
燕帝叹了一口气,爹妈给的真是嫉妒不来。“皇后你这样说,莫不是也见过他,那你的心中是不是也对他存有什么念想。”
崔安柔捏着筷子的手一沉,却不回答,而是道:“哪个少女不怀春,七妹今日见到他,不过是圆了少年时的一个梦,她终会明白,她是大燕的——贵妃,是三皇子的母亲。”她故意就爱那个贵妃二字咬得很重,像是完全不知道燕帝下令给范俞晴降级的事情。
皇后真是聪明人。燕帝微微一笑,却又严肃的语气说:“既然皇后如此为贵妃求情,那朕就网开一面好了,禁足三个月不算重了吧?三个月之后她的父亲族叔来看她,朕也不想让她这么狼狈的去见亲人。”
崔安柔大松了一口气,起身行礼,“谢圣上隆恩。”
“你我也几年夫妻了,虽然是相敬如宾,但朕对你未尝没有怜惜,你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的。起来吧,好好吃饭。”
宫女将崔安柔扶了起来,崔安柔道:“七妹还没用膳呢,臣妾还是先回去劝劝她,她刚出月子不久,不能伤了身体。不能陪圣上用膳了,臣妾告退。”
燕帝略点了点头,让人把羊肉羹装起来给皇后带走,说道:“朕听御医说羊肉对女人很是为滋补,你带些回去吃,也给七妹带些回去。”
崔安柔再拜,方才离去。
望了一眼妻子离开的背影,燕帝过了很久,忽然问蒋庆道:“你说皇后适合吗?”
蒋庆不怎么明白皇帝的意思,脑子里转了几个弯,话才出口,却是真心话:“若是圣上心中无他人,皇后娘娘是再适合不过的。”
那还,真是可惜了……燕帝长叹了口气,这后宫就是吃人的地方,自己有意无意的,这些年没白少糟蹋女人。
一般来说,皇帝的生活作息其实是很规律的,早朝、议事、批折,用膳之后沐浴更衣就准备就寝了,不然明天还有狼似虎的政事和朝臣,休息不好可没有充沛的精力去应付。
燕帝这些年喜欢泡药浴,浴池泉水疏通四肢百骸,药香氤氲了整个浴室,室内如同仙境一般。内侍宫女们都等候在室外,没有他的命令无人胆敢进去。
所以慕容辉进来的时候燕帝很快就觉察到了,虽然他的脚步十分的轻,轻得像不会在地上留下痕迹。
“子熙,你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离这里几丈之遥我都能感觉到你的气息,”燕帝神神叨叨地闭着眼睛说,“称心姑姑还好吧?你们谈得怎么样?”
慕容辉撩了袍子捋了裤腿,把一双莹白的足伸进水里——进浴室就要脱鞋,室内铺满了麻席。
“还不是那样,久别重逢,我又是死而复生,她太激动,哭了好久,最后要不是明珠的人来找她,她怕是能哭到明天早上去。”
燕帝睁开双眼,看到雾气中一双白得发亮的脚在水面上一下下的撩拨,慢慢移了过去,慕容辉早有预见地把腿一收,他扑了个空,讪讪的道:“明珠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时候和她认亲?“
慕容辉伸一次腿燕帝扑一次,几次之后慕容辉索性曲腿回来,燕帝只好退后再退后,慕容辉这才安心把腿伸进浴池。“我为什么要和她认亲?”慕容辉倒是没在血缘的事情上多做纠缠,“她还那么小,我说出我的名字,她都不知道我是谁,等她再大一些,懂得多了,自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到时候——”
燕帝适时插话进来:“到时候你不一定再哪里,这对于她来说,难道不是一生的内疚和遗憾吗?”
曾经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自己当时甚至连自己父亲的名字都记不起,日后等她想起来,将是何等的一种心结悔恨。
慕容辉听得淡淡一笑:“宫中没有一个人不说你疼爱她,看来你是真的很疼爱她。”
“民间有句老话叫,男孩穷养,女孩富养。是说,男孩穷养,知尽疾苦早当家;女孩富养,日后才不会受苦。明珠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朕还等着她长大了养出一身的刁钻任性毛病来,再去折磨折磨那些成日给朕挑刺的王公大臣们。”
“看你说得头头是道,当爹的人果然不一样。”
慕容辉笑了一下,燕帝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每一次离开,再与你重逢的时候,你都会让人觉得变了一个人一样,这次比上一次更颠覆。”
燕帝笑笑道:“这句话由你来说,不如由我开口好些,毕竟早有准备,总比晴空霹雳要好。”
慕容辉对着他一笑,燕帝回望过来也是一笑,两人相视笑了好半天,慕容辉才别过头去,说道:“三天后吧。”
“三天后啊,看过黄历了吗?适宜不适宜出行?”
“没看,我不信这个。”
“我让人给你准备远行的东西,你看看京城你喜欢带点什么走的,就和蒋芸说。”
“这个也不用,我们行走江湖的人,不需那么多讲究。”
燕帝听得直想乐,“丹阳大长公主一门心思想给你培养成王孙公子,你了了却成了江湖游侠,她在九泉之下怎么能暝目呢?”
慕容辉摇摇头,“要是真有轮回这种东西,她早投胎了,现在说不定正和哪家大户人家的王孙公子议亲呢。”顿了下,喃喃的补了一句,“就是别再嫁给姓慕容的了。”
但凡牵扯前尘往事,就都有些沉重,慕容辉耷拉着头就跟兔子耷拉着脑袋一样。正惆怅间,冷不防给人一拽,连人待衣裳一起跌进了水里,哗啦好大一声水花四溅,一向优雅的慕容少侠少不得要爆出几句行走江湖的骂人行话,和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人扭打得跟同心结一样。
门外蒋庆蒋芸并着一帮小喽啰听得喧哗声都有些下意识向前,最后离门一寸,被大总管急刹车拦住。
蒋庆端着架势咳了好几声,吩咐道,该干嘛干嘛,多大阵仗没见过,该干嘛干嘛去!
第十二章:红芍药
清晨岸边蒿草凝结的露珠低垂,晶莹得好似水晶。有船家撑船及岸,向岸上的男子问道:“客官是要去哪里?”
慕容辉拍了拍染了晨露的长衫,背着包袱跳上船,对船夫道:“老人家,可去得乌城吗?”
“去得,不过要二十文,你一个人还得给我回来的钱咧!”
慕容辉点了点头,先付了十文做定金。老人家吆喝一声,撑槁划船远去了。
自从离开京城之后,他独身一人,带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开始行走于这万里江山之中。塞北秋风烈马,杏花烟雨江南。剑南峻岭南岳歌,交广海崖十万山。
他曾为了看钱塘江大潮,从益州千里迢迢走了几个月赶来,也曾为了看塞北的雪花,又从江南折返。闻说西湖七月半,苏堤垂柳如烟,便又南下。
万里江山,无人并肩,每一寸都印上他的足迹,而归途,不知在何方。
江湖儿女,四海为家,他是真正做到了。
离开京城的时候带的那些银两早就花光了,囊中羞涩的时候也曾和流浪汉挤过破庙,也曾月夜下偷瓜皆可,也曾横挂枝头酣眠,也曾在山林中抓几只野兔住了猎人空置的屋子。
遇到的人千奇百怪,他做过维持生计的事情也花样翻新。最不济的时候曾给人当过靶子掷飞镖,人家看他长得一张俊脸,本来好好的手都抖了,害得他也抖。江湖卖艺,青楼伴乐,接触的人三教九流,听过不少风流韵事,方知听雨词中的心境。
来到乌城已经半年了,这个地方虽小,却也是小桥流水人家,恬静美丽的一个小镇,他越发得懒散,不想走。
酉时三刻,乌城酒肆的书场准时开说,慕容辉到的时候几乎没有位置,忙碌了一天的汉子们熙熙攘攘挤满了整个简陋的酒馆,要不是老板娘把替他留着,他就要买张席子坐着了。
说书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的时候游历五湖四海,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前些年带了孙女到乌城定居,便在酒肆说说书,讲讲趣事,博得大家一笑,赚些生计。
高台上的老人一手拿着扇子在胸前晃晃,一面捻须微笑,声音抑扬顿挫的说:“前些天,我有个朋友来乌城看我,他从京城来,与我说了些皇室的热闹。”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一扭三摆地端着酒盅走到慕容辉桌子前,递了酒杯与他,笑吟吟的问:“今天怎么这么晚,又上哪里忙活去了?”
“玉堂春的云姑娘新排了折戏,让我给她和一和曲子。”慕容辉接过酒杯噙了一口,如今是早春的时候,乌城颇有些冷意,杯中的酒却是温的,不由赞道:“好酒,不错。”
老板娘挑了眉嗔道:“那小蹄子惯会使唤人,这老些年了也没见他们戏班出什么新戏,你来着几个月都出了三出了,都是冲着你去的!你小子可小心着点她把你给吃了!”玉指朝前一伸,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
台上说书人隐约说着什么“公主郡主”……慕容辉心不在焉地诶了一声。老板娘看他神情他移,也就不再说什么,留下酒盅,扭身回前台去了。
“话说这一年殿试之后,最得风头的要数状元,你们猜这状元是哪里来的?——正是当朝刑部尚书王冕的儿子,今年才二十不到,这真叫一个才华横溢一表人才,那可是京城里各家小姐深闺梦中的意中人啊!这么好的一个郎君,当今皇帝早就盯上了,已经预备给最最宠爱的无双郡主留着了!”
这时底下有人问,这明明是个郡主,也就是说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怎么会是最得宠的呢?
说书人解释了,这位无双郡主是前丞相慕容辉的遗腹女,圣上和慕容丞相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慕容丞相过世之后圣上封了慕容小姐为郡主,还亲自接进宫,七岁开始就亲自养在身边,西席教养不用尚宫局女史,全用鸾台翰林学士,那吃穿用度的排场比公主还公主。
底下的人暗暗叹道,这皇帝莫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竟然爱别家的女儿爱得比自己女儿还重。
慕容辉听了微微一笑,又饮了一杯,偏头看向立在台下说书人的孙女,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身形瘦弱,远远看不清面目,只看得到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在漏进窗户的余晖里闪烁着鸦羽般的色泽。
他想:明珠如今长得该比这个女娃要高了吧,不知是不是还是那样体弱多病。转念一想,不知照那个人那样养下去,会把人养成什么样子。
说书人继续道:“那日晚宴,科举及第的进士们都被圣上请到宫中参加,圣上特地带了无双郡主入席,那目的明摆着是让郡主自己从中挑选一个。据说这个郡主也是看上了新科状元,还让无双郡主去给他敬酒。后来,新科状元喝多了,离席去花园走走,圣上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便让人去找,无双郡主自告奋勇亲自领人去找,你们猜找着了没?”
底下听客们都不耐烦了,急吼吼地喊:“到底找到没有,老小子你别卖关子了!”
老小子不敢拂了众意,赶忙道来:“自然是找到了,可这无双郡主竟然是在芍药花丛里找到的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说道此处,他故意一顿,还不等众人催促,手中折扇一笼,在桌上一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说罢逃之夭夭,众人一哄,连女娃子上来答唱的一支回波乐都不听了。
次日慕容辉特地来了个大早,女娃子认识他,上前来讨新词,他才想起来几天前自己答应过她要给她写新词的,可是一不小心忘了。瞅着眼前女娃可怜巴巴的眼神,他不由有些讪讪,此时仓促之前如何做得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