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源,一片恢宏肃穆之气,令人一见便心生仰慕。我心中暗想: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好手!
我一路跟着引路的弟子,一路观察,默记路线,倘若今天打探不出什么消息,日后说不准便得独自前来探察。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数十,东一座,西一座,伴着群僧齐声诵经之声,散在山坡之间。行到高处,只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寺中钟声随风送上,令人一洗烦俗之气。
引路僧将我们带到一座大殿之前,殿头横书“证道殿”三字。殿中空空荡荡,青灯檀香,殿上并列着三尊佛像,下首则是三个蒲团。
一个老僧盘膝坐在中间的蒲团之上,白发苍然,满脸皱纹,形容枯槁如同一堆朽木,眉宇间却是端严肃穆,慈和安详,似有宝光流动;面前的地方放着一张薄笺,一柄折扇,正是我们呈上的东西。
我同连默双双躬身行礼:“觉明方丈,晚辈冒昧求见,如有叨扰还请原咎。”
觉明方丈说道:“二位施主不必拘礼,请坐。”
我与连默一人拉过一个蒲团,双双坐下。
觉明方丈说道:“连少侠,老衲多年不问世事,止步少林,跟诸位武林同道都疏远了。令尊一切都安好吧?灵炎师太也还是老样子吗?”
连默说道:“家父和家师都一切安好,多谢方丈。”
觉明方丈看着我,又道:“这位少侠,连同尊派我都是未曾听说,切莫怪罪。江湖上新派纷呈,新人辈出,老衲是老了,孤陋寡闻了。”
我连忙说道:“在下来自边远地区,小门派不足挂齿,得以见到少林方丈,幸甚之至。”
觉明微微颔首,拿起扇子,缓慢展开。
“阿弥陀佛。敢问两位,这扇子从何而来?”
“方丈师父,这柄扇子上的图,其实是指明了一个人的所在,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
觉明方丈道:“‘梅欲放,柳将舒。清心堂下围红处,剩有长生酒满壶。’老衲想到了两个人,不是对否。”
我点了点头:“方丈大师说的没错。一人现已经溘然长逝,另一人销声匿迹。”
觉明方丈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的看着折扇,平和的开口:“那么,为什么要将这地图拿给老衲看呢?”
我深深一拜:“方丈师父,我身负师门家仇,所以希望能了解到当年武林中一些事情的真相。此人事关重大,牵连甚多,相比方丈师父也想知道他的下落。”
觉明方丈摇了摇头:“善哉善哉……都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还有何人再去纠缠不放。宁舒在哪里,老衲也并不想寻找。”
我说:“方丈师父,三年前贵寺的了尘大师圆寂,整个武林为之哀悼震惊,到现在凶手依然杳无音讯,逍遥法外。”
觉明方丈沉声说到:“了尘之死确实是为武林一大悬案。当年各大门派高手纷纷遭遇刺杀,凶手疑是使用阴阳锐的高手,这件事一直是老衲心头之痛,三年来我少林寺一直在寻找机会稽查真相,只盼能有一日能得以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我说:“当初很多人都怀疑是魔教所为,而了尘大师十多年来一直潜心修佛习武,又如何会引来杀身之祸?想来一切皆由旧怨而起。”
说到这里,我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家师也在三年前为人所杀,晚辈整理家师遗物之时,发现了这柄折扇,想来家师之死必与魔教,与三十年前的旧事有关,还请觉明大师告知晚辈当年的一切!”
觉明方丈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我。
我心头有点发虚,虽然只是被看着,但这老和尚的目光就如同有压迫力一般,看得我几乎不敢抬头。
觉明方丈淡淡的说:“那么,你想追查师父的死因,为何怀疑跟魔教有关。”
我咬牙道:“魔教作恶多端,与我武林正道有不共戴天之仇,家师的死与一众武林名门别无二致,想来是魔教做的手脚。”
觉明方丈道:“中原武林已经平静了数十载,魔教与正道互不往来,为何在多年以后突下杀手,这原是不合常理。”
我怔了一怔,我原以为正道中人提到魔教都会咬牙切齿,深恶痛绝,而少林寺的方丈则更应嫉恶如仇才是,没想到觉明方丈却并非如此,甚至对当年的悬案,他的意思竟似并非魔教所为。
连默此时接口道:“方丈大师,我们怀疑魔教是有其道理的。三十年前的武林盟主梅予锋突然自刎谢世,到底为了什么原因却是谁也不知,只怕是因为跟魔教勾结才导致身败名裂。若是这样,梅予锋之死,魔教必然要向武林正道讨还人命,这一连串的血案,也就说得过去了。”
觉明方丈说道:“当年那件事,并非是什么秘密,在武林中也是人尽皆知。只是梅予锋自刎谢世,逝者已矣,夫复何言!所有的人在那之后缄口不语,也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好过罢了。只是现在,当初活着的人也已不在人世。”长叹道:“三十年,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说:“没错,那么长的时间过去,原本知道真相的人相继离开,知道的人也缄口不语。现在武林中正邪两方的矛盾愈演愈烈,家师之死的帐在下也非记载魔教头上不可。方丈大师既然是最了解当年实情的人,何不说个清楚,不然误会越来越大,那不是……”
觉明方丈说道:“阿弥陀佛。若说一切事情是由魔教而起,倒不如说,一切是由《封喉诀》而起。若说一切是由《封喉诀》而起,则不如说是由‘权势’二字而起。死者已去,而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我心中一凛——他说到正题了,当下摇头:“《封喉诀》在武林中早有传闻,听说魔教教主容止危正是因为这个才可武霸天下,其他则无人修过此功,晚辈不明之处甚多,还请方丈大师指点。”
觉明方丈说:“三十年前也好,时至今日也罢,每年一次的武林大会为的是什么?正邪不两立,而正道与魔教的根本矛盾又是什么?”
连默说道:“自然不会是为了武林正道的传承,多半是为了权力的夺取吧。”
觉明方丈道:“三十多年前,亦是如此。”
我说:“愿闻其详。”
“《封喉诀》原是一个文士写给当时朝廷写的一封奏折。那时中原为扩展国土,与匈奴开战,却偏逢国内内乱,正值兵荒马乱,军凶战危之际,那人提出了很多策略,其中有一条,便是说此时时机尚未成熟,建议朝廷富国强兵,莫要大兴扩张,待到水到渠成之际,自可降伏匈奴,平国安邦,其中有一句话叫‘面壁十年,封喉一剑’。然而这本奏折并未传到皇帝手中,文士便因触怒了当时的将军而被杀死了,这封书简却流传了下来,遗落在民间。”
“之后,就必须说到云剑派了。原本此门派在江湖上寂寂无名,但却有三个极为优秀的弟子,一个是梅予锋,一个是苏鸿正,一个是宁舒——这三个人的名声,在三十多年前的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
“梅予锋是云剑派的大弟子,是将云剑派武功发扬光大的第一人,他天资聪颖,极具禀赋,将本来平平无奇的剑术改进的出神入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名满江湖;二弟子苏鸿正武功也很高强,更重要的是其人品端方,律己甚严,谦逊有礼,具有大家之风,在江湖上口碑极好;三弟子宁舒则是最为聪颖的一个,博文广学,学识渊博,不但是武林中人,而且对诗书礼义,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医药土木,无一不精,实在是罕有的人才。”
“如众所知,《封喉诀》原本不过是文士的一篇时论,武林中人自然不会感兴趣,而宁舒却偏偏看见了,对此论大为倾心。能将文中的意思融会贯通到武学之中的,也只有他了。”
我惊讶道:“什么?难道说,将《封喉诀》转为武功的,是……是宁舒?”
觉明方丈道:“没错。宁舒是思路开阔之人,素来不拘礼法,不拘门派,只要觉得好的感兴趣的东西,就都会深入研索。他将文中的思路一一套入武学,在他看来,武学之根本在意不在形,招式内力都只是次要,意念才是决定胜负高下的关键。他用自己独特的理念自创了《封喉诀》的武艺,并将修炼的法门写了下来。”
“宁舒初创了这套武功之后,便想拿来与其师兄分享,只可惜,这门武功,无论是修炼还是记载都太过主观,很多意思只有他本人才能领会,外人压根不明所以,尤其是内功的修习方法,旁人无法领会宁舒的精神世界,修炼时便是危机重重,甚至对身体有很大的损伤,无论是梅予锋还是苏鸿正,都无法修炼《封喉诀》,于是也就一笑置之了。”
第六十三章
“什,什么?!”我惊讶道,“这么说来,封喉诀是宁舒创出的武功了?”
“是的。”
“封喉诀是武林至宝,传说只要修炼了封喉诀,就可以独步武林,无敌于天下。”我说,“若是那样的话,宁舒的武功岂不是应该比梅予锋高才对?那为什么都说梅予锋是武功第一,还做了武林盟主?”
“宁舒与梅予锋的武功孰高孰低,老衲并不知晓,想来也无人了解,因为他们师出同门,从不会在外人面前交手,自然也无从了解。在老衲看来,宁舒素来不喜欢展露自己的武功,而对梅予锋却是从不违逆,百依百顺,想来就算他的武功略胜一筹,也绝不会觊觎梅予锋的武林盟主之位。”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虽然宁舒的武功比较高,但梅予锋是他师兄,所以他还是一切唯梅予锋马首是瞻。”
“那是一方面,或者更可以说,宁舒对武林排名,武霸天下,功名利禄,盟主掌门——所有人都在意的东西,他却并不感兴趣,所以他才从来无意与梅予锋一争高下。阿弥陀佛,佛家有云:‘四大皆空,若生虚空。空性常住风应常生。若无风时虚空当灭。灭风可见灭空何状。若有生灭不名虚空。’宁舒的境界不可谓不高,在佛门人看来是远胜于众人,善哉……”
我被那一串“灭与空”的经文绕得半天没回过神来,问道:“那他在意什么?”
连默微笑道:“也许什么都不在意。”
觉明方丈继续说道:“然而梅予锋则同宁舒大不相同。在外人看来,他更加有理智,有见识,自幼年时便相当有抱负,立志要让云剑派名扬天下。十六岁时,他的武功便已远超其师,江湖上只要一提到云剑派,首先景仰的人物便是梅予锋。”
“梅予锋不但剑术高明,武功卓绝,而且相貌极是英俊,无论是行走江湖还是武林盟聚会中,都是光芒万丈的焦点所在,其人也从不韬光隐讳,自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也被当时的武林盟主袁策垂青有加。”
连默凝视着觉明方丈,入神的听着。我插口道:“当时的武林盟主名叫袁策?从未听过。”话一出口,才觉察到自己这话说的甚是不知天高地厚。
觉明方丈却是不以为意,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五十多年前的事还有什么人能记起?现在连梅予锋都已被渐渐遗忘,何况袁策。阿弥陀佛,世间功名,皆为尘土空幻,荒冢一抔,长眠岳麓,更消何人问。”
我点点头:“方丈大师说的甚是。”
觉明方丈道:“袁策出自嵩山派,是五十多年前的当世第一高手,亦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却是膝下无儿,只有二女,天生丽质,美貌无双,更难得的是武艺超群,精通剑术,在武林中被称作“袁门双璧”,名头一点也不逊于武林盟主。”
我想到了在武源阁中看到的记载,心中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眼前似乎浮现出多年前的往事——袁氏的两个妙龄少女端庄娴雅,国色天香,又出身高贵,身为武林盟主之女,裙裾如雾,笑靥胜花,长剑如雪,想来不知倾倒了多少英雄豪杰。
“武林盟的各大剑派聚会,切磋剑术之时,梅予锋初次参加,便锋芒毕露,力挫群豪。袁策对剑术甚是痴迷,忍不住心生爱才之心,不顾自己武林盟主的至高身份,亲自下场,要求同梅予锋比武。袁策当时说:‘你是后生晚辈,我便让你二十招。’梅予锋却不愿意,最后让二十招改为了让三招。”
我惊讶道:“这么厉害?那梅予锋同袁策谁输谁赢了?”
觉明方丈道:“自然是袁策赢了。梅予锋当时不过也才十几岁,一个少年能有那样的造诣,同武林盟主过上几十招才落败,已然实属不易。梅予锋为云剑派大大的挣了脸,自后江湖上便有了梅予锋与袁策长女的传言。”
“什么?”
连默说道:“那么也就是说当时袁策的长女也在场了?”
“袁策同他的两个女儿都在场,长女当时十五岁,次女才十二岁,但已经出落的端丽无比,梅予锋与其长女可谓一见钟情。”
想到宁舒,我不禁脱口追根问底:“那么是梅予锋对袁策的长女一见钟情,还是袁策的长女对梅予锋一见钟情?”只是少林寺方丈再博闻广知也是个和尚,这么一问还是有点别扭。
觉明方丈道:“这个老衲就不知了。总之两人互生情意,交往甚密。袁策并未有所反对,甚至言辞婉转的示意梅予锋可以上门提亲。”
“若是换作其他的后生晚辈,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天降之喜,不但可迎娶武林第一美女,而且还有武林盟主的岳丈,从此前途不可限量,获取功名易如反掌。然而梅予锋偏偏却甚是高傲,当初败在袁策手中,心里十分不甘,年轻人争强好胜,又素来极有抱负,若是此时提亲,不免要被江湖人士传说倚仗女子平步青云,入赘求名。因此梅予锋并未立刻应允,只说自己现在的成就造诣配不上袁氏长女,须得真正俱备了实力之后再来提亲迎娶。”
“在那之后,梅予锋便更加勤勉修炼,不但钻研各家武功,修习各套秘笈,与其两师弟宁舒与苏鸿正一起切磋喂招,时常彻夜不休。”
我道:“莫非在那个时候,宁舒将封喉诀的武功传给了梅予锋?”
觉明方丈叹道:“想来宁舒那样的性格,与梅予锋那样的关系,自是不会独享藏私。梅予锋原本对封喉诀并不感兴趣,然而后来也慢慢发现了封喉诀的厉害之处。虽然宁舒从不公开展露武功,但举手投足,行止呼吸间,完全感受不到其内息,除非他内力极浅毫无武功,不然便是极其深厚高明的内力,说他的武功远远强于梅予锋,只怕也毫不为过。”
我道:“可不是说梅予锋没法理解封喉诀的内涵,无法修炼吗?”
觉明方丈道:“原本梅予锋和苏鸿正都是没法理解的,然而时间长了,不知为何,苏鸿正仍然无法修炼封喉诀,只能练练剑术招式,虽然那招式外功也是精妙无比,没有相应的内力辅佐却也使得威力大减;而梅予锋却是得窥堂奥,逐渐入门,将内力修炼到了封喉诀第二层,武功大进。”
“在那一年的武林盟聚会上,梅予锋、宁舒、苏鸿正三人再次出席,遇上了袁策。”
我说:“梅予锋又同袁盟主比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