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与记忆中的是同一般模样,还是那般的清秀而稍显疏离,俨然不似凡间物。
这样的家伙,只有过去那个失去记忆的傻小子才会以为能与之相合。
台下许多人全不识得他,遂风言四起。
一名少年正好奇地询问着站在他身旁的老者,「老伯,您可知道刚来的那人是谁?」
「唔……这个嘛,老夫瞧着是有几分面善,就是实在想不出,武林各大派中哪里有这么一号人呐。」
「等到这时才来,莫非是想趁乱坐收渔翁之利吗。」
「呔,这个还真难说……」
这些话连我都能听辨个清楚,更不消说那人。
然而这期间,他冷然的面孔上却始终没有掀起任何一丝其他的表情。
正值此刻,台下另一边的角落里,有一人发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惊叫。
「啊……难道是他?!」
自是引得身边的人纷纷围了上去,「容公子,你认识他?」
被称作容公子的人稍作思忖道,「不,不,只是有些印象。好像几年以前还是孟盟主在九华山举办四美之争之时,容某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哦?!」
「是,是杜家的公子吧!」
「杜家?!莫非你指的是,江南一带那个极富盛名的书香世家?」
「正是如此!」
「不过我听人说,杜老爷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其女杜梨那可真是江南一枝花,可惜眼界太高,至今仍留在闺中待嫁。其子倒没什么出色的,只是前些年突然考取了状元入朝为官,才引人刮目相看!」
「不错,我也听说了,确有此事!」
「那杜老爷的嫡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
「对,对!是叫杜若!」
「……」
那些议论声仿佛被一瞬间拉近,又一刹那间拉远开去。
被当众指道出了身家,我微微眯起了眼睛,交叉着双臂稍显戏谑地凝望着那人看似没有任何波澜的面孔。
见我这般,那人眸子即有利芒闪过,只是很快便隐去了。
另一头还不止不休地高谈阔论。
有人略带抱怨意味地道,「既已入朝为官,那杜家的公子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这么的……」
「关于这件事,鄙人以为当今圣上一直都对我们武林正派有所企图。想要剿灭各大派,眼下恰是最好的时机,所以……」
「你,你是说……这位杜公子是!喂喂,大伙可千万当心了,莫要让他得逞!」
说的听起来倒是不错,可在我看来这些人还是忒疑神疑鬼了一些。
他杜若只带来了一个人,任凭他须无欢如何天下无敌,又怎能倾覆掉整座武林壁垒。
我禁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感叹着这场闹剧几时能止。
在我几乎快要觉得无聊的时候,终而等来杜若状似若无其事地开口。
他以能让在座所有人全都听得到的音量不着痕迹地打断了那些窃窃私语,犹扬声调笑道,「这样的大事在下事先竟不知晓,还好在下偶然路径此地,不然错过了如此盛况,那岂不可惜?」
话中绝不含带半分诚恳之意。
我心知他必有后话,于是并不急于回答,仍等他说完。
他颇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幸而如此在下才能得知,像寐莲教这种邪门歪道都能上得了台面,当今武林的未来实在令人堪忧呐!」
显然字字针对于我,我犹满不在乎地颔首浅笑。
除此之外,莫名好笑的是,台下那些候着的人却径自面红耳赤起来。
已有毫不相干的某人率先按捺不住地岔道,「严格上讲,杜公子也算不得江湖人士,这时出现在这里,未免有些不大合适吧。」
定睛一瞧,认出说话的正是方才率先提起杜若身份的那位“容公子”。
说着这些话时他被众人簇拥在其中,那面上神情显得颇为自满,仿佛最先认出杜若这件事便是天大的荣耀。
杜若也侧首睨了他一眼,却神态自若,「失敬失敬,在下实在不知道,江湖上何时起竟多出了这样的规矩。」
不允许外人旁观的规矩确是没有,只不过眼观众人古怪的神情,约莫都在觉得杜若如此喧宾夺主的出现,真真老大的不合适。
尤其在这种时候,明明觉得满腹都是道理却又无言应对,才愈发叫人恼怒。
譬如那容某某就被抢白得面色铁青下不了台,不由得当即胯下了脸。
杜若状似大度地一笑,「好在在下来此也不是事出无由。」他回过头,眼睛仍眨也不眨地望向了我。
我挑了挑眉,这下总算进入正题了。
「杜某虽算不得江湖人士,却深知武林盛衰常系于民的道理,自打孟盟主不幸罹难以来,在下便情牵于此时时担忧。但见魔头得势,在下一时心急所以适才冒犯了。」说着,竟朝着那容某某的方向欠了欠身子。
话锋转得这样突然,人们面面相觑,全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却禁不住抚额,这家伙的言行前后这般不符,难道就没其他人发现么。
容某某也是一阵呆愣模样,许久才勉强接道,「谁,谁说魔头得势了!至少我容叉叉就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对!对!就是这样!」
相当豪言壮语的一句话,引来另一片热血人士的一致附和。
我摸了摸下巴暗道,真不错,早先干嘛去了。
对此,杜若没有多言,只是抿起了唇角。
看似在微笑,却又隐隐地透出寒意。
于我来说这还算是熟知的,记忆中,他正是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将我关在了山崖上那个惨绝人寰木屋里。
然而我还来不及去探究他这样的微笑背后代表着怎样的深意,新一轮的挑战接踵而至。
数名人士从几个方向纷纷跃至上台来将我团团围住,并同时亮出兵器与我相抗。
我站在原地分别望向两侧,将他们的面孔一一瞧个清楚,最后扬起了嘴角。
「这种时候,就不用遵循江湖规矩了?」
「魔头!你不是号称以一敌百千军万马不在话下的吗,怎么,难道你怕了?况且,对付你根本用不着什么江湖道义!」
好一个理直气壮。
或许原本也拉不下颜面以多敌一得,却被逼迫到极致而一概迸发,都源自那人的几句挑拨。
着实不是一个简单的家伙。
而这些人全都是来自各个门派的当家好手,相较千军万马来说,着实难缠许多。
即便如此,却不等于我应付不来。
我兀自笑了起来,「也罢,最好全都上来,省的本座多费功夫。」
「你!你说什么……」
「大胆妖孽,先吃我一杷!」
「……」
疾风将至,我缓缓地推掌,挪动了足尖。
下一刻,内力迸出。
枝头花落的凋零,宛若一场秋冬春夏。
那便是,梅影……千踪!!!
人形朝往几个方向打飞了出去,台下的人避之不及即时被压倒了一片,顿时呻吟声四起。
那站在稍远一些的人并没有受到波及,尚有余力竞相打听台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而这边,「没事吧师兄!啊,你流了好多血!」
「没,没什么大碍,只是皮外伤。只是……你刚才有没有看清楚,那魔头趁乱做了些什么?」
「没看清楚啊……就是,不能确定刚才是不是看到了孟盟主的招式,不,应该比孟盟主的还要快!」
「孟盟主?!你该不会是说他常用的那招群杀技吧!」
「是,是这样的,师兄。」
「怎么可能!盟主曾说过那招是他孟家独创的,并且绝不外传!」
那少年被逼问得面色发白,急忙争辩道,「不知道啊师兄,我真的不知道!」
他的师兄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般仍自顾自地说,「更何况孟盟主使它时见血封喉,从未留下过活口!」
既是说起了孟宥庭,我不由得微微凝神。
这梅影千踪虽位于梅弄三十九式当中的第三十八式,仅次于第三十九式的梅神无泣,真气却是最难把握的,孟宥庭将其用得那般炉火纯青已是极为难得了,更不消苛求控制其中力道。
说到这里,那小师弟开怀无比地笑道,「这么说,还是咱们的孟盟主的比较厉害嘛!」
四处竟是同时沉默了。
到头来,不知是谁带头发出了这样一声带着少许绝望味道的感叹,即引发了大片的共鸣声。
「……难道普天之下能与这魔头匹敌的,果然只有孟盟主吗!」
孟宥庭,你终于圆满一回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千机
孟宥庭不在了,那擂台之上的人物就如同走马灯似的一一晃过,再也没个定数。
钟耔煜赢了,却败给了江仲亭。江仲亭随即不敌卓人芳而退出了舞台,转眼间那卓人芳又化作一堆尸骨。
这就好比人生沉浮,随波逐流之间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这株浮萍会漂向哪里。
偶尔回首观望,这才重新记起了故人。
然而,和孟宥庭有关的必然不会是一个轻松的话题。
说悔恨也好,百味陈杂也罢,也正是因为如此,方觉得那些家伙总算有些许令我满意的地方。
不自觉地唇角飘笑,眼波流转之间恰好与杜若的视线相逢。
这时的他难得一见地蹙起眉头,见我望向他时,却又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
我笑眼弯弯地目视着周遭的所有,只觉一切尽存在掌握之中。
遂扬声道,「呐,呐,如果一炷香以内再没人上来,这盟主的宝座,本座便笑纳了。」
不少人都闻声埋下了脑袋。
人群中,犹显得挺拔的,貌似只剩下杜若,以及站在他身后毫无几分存在感的须无欢。
杜若必然心知,我这话正是特地说与他一人听的,也恰好给他寻了个由头继续下去。
他稍稍转身半朝向了那群人,须无欢立即挪动了几步来遮掩住我的视野里,杜若的整个后背。
杜若与说道,「武林之事从未有个定数,一切不可妄加断言。」
他的话在此没有任何份量,着实不能影响那些人任何。偶尔也有人抬头瞄他几眼,还是俨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他自是不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与地位,却仍显得踌躇满志而游刃有余。
我惊异于他这种反应,这时只见他抬高了下巴。
「在下倒有一计,不知当不当讲。」
他说的既然是法子,终归是有个人愿意聆听的。
有人说,「杜公子你快说,大家快看看可行不可行!。」
也有人说,「别傻了,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法子,除非杀了那个魔头!」终归是快要认命了罢。末了还恶狠狠地瞅了我一眼,以示心中的激愤。
杜若答道,「在下也是这个意思。」
「哎?!」
「在下倒是有位旧识,正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眼下除了他,恐怕就再没有他人能与这魔头相抗!」
这话说得果决而张狂,这回并没有用太大的音量却成功引来众人的注意力。
如果说之前还有人心存希望,那么听到这番话以后,所有人眼中全都写满了不信。
「啧,真有这样的人吗。」
「谁知道,就怕还没出生啊。」
「喂喂,那家伙搞不好就是想借机劝说我等投靠朝廷呢?!」
「不错,你说的不无道理!」
「……」
即便类似的之前也有人说起过,可介于杜若的敏感身份,如此这般就是在大放厥词。
可猜忌归猜忌,任谁都不愿放弃状似最后的一线希望。
终于有人催促起来,「杜公子,你说的是谁,他如今是否在这里?时间有限,快请出来让大伙都瞧瞧啊!」
「是啊是啊,大伙可都不信呢!」
我倒无所谓他是否夸大了其辞,只不过这样的家伙,眼下确实算有一个。
须无欢。
查不出来历身世,也永远探不出深浅的男人,却总似一道影子般守护在杜若的身旁。
当我意识到杜若的决定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讶异的。
下一刻的杜若,手指缓缓抓住了须无欢的手腕,继而将他一把拽出。
这么一来须无欢整个人便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虽平日里表情单一沉默寡言,此时却显露出明显怔然的模样,仿佛也觉得相当意外。
杜若抬起了食指,指尖轻抵着须无欢的背部。
「就是他了,如今之计,就应该推选他为新一代的武林盟主!」
众人不觉一致停顿了。
瞅向须无欢的眼色里全都盈满了狐疑与猜忌。
那神情全都汇成了一句别无二致的话。
「……他?!」
打从杜若出现,那须无欢一直就在那里。人们下意识把他当作了普通的侍卫,抑或是一个武艺高于常人的普通侍卫。再加上那半张金色可怖的面孔,无人会把他与那绝世高手联系在一起。
杜若笃定道,「不错,就是他。」
「他,他……」
话未说完,却再也接不下去。
适才怀抱着希望的那些人全都不自觉地退缩了,只剩下那些从最初开始就故作清明的家伙讥诮着,兀自说出“我就说吧,可你们偏偏不信。”这种话来。
终于出来一个颇有代表性的老者,负责与杜若解释道,「咳,孩子……这个,武林盟主必须是由江湖人士当中选出,这孩子跟着你在宫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言下之意是,须无欢在宫中为差,算不得江湖人士。
聪明如杜若,岂能听不出他这意思。
遂笑道,「老伯,您误会了,我与无欢过去就一直是朋友。」
我禁不住打心眼里为之鼓掌,此话避重就轻,回答得端的高明。
「可是,这……」
「哦,对了。如果规定硬要是江湖中人,那么无欢也是符合标准的。」
「哎?!此话……怎讲。」
此时的杜若笑盈盈着,样子十分讨巧,袖中即有栀子竞相挣出。
这姿态并不是如今我所熟悉的他,也绝对不是真实的他。
当下,不自觉警觉起来。
「无欢虽是孤儿,过去家中却是地地道道的武林世家。」
此言一出,连我也倍感震惊,心道这杜若莫不是为了让那须无欢当上盟主以达到操纵整个武林的目的,什么谎话都能胡诌吧。
「……你说是吗,无欢。」话末,杜若那袅袅眼色侧首瞟向了须无欢。
而须无欢,看上去还没有从这突变当中回过神来,被叫到名字的时候仍有少许懵懵愣愣。
老者一脸慈爱之态,循循善诱着,「孩子,你能否告诉老夫,你是什么出身?」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须无欢深深地望了杜若一眼,那其中的寓意不得而知。
接着他端正过面孔望向老者,毕恭毕敬地掬拳回答,「晚辈乃长白山人士,家中以经营炼术为主,自从一场意外过后,除了晚辈家里便没有其他人了。」
「炼……炼术?!」老者瞠圆了双眼,眼角的周围形成了几道很深的沟壑,而他整个人还有些停顿。
「正是。」
在老者身后,已有更多的人开始议论起来,足见大家对这长白山的炼术都极有感触。
「炼术,还是在长白山……莫非是,须氏山庄。」忽地,老者颤抖着双手捧住了须无欢掬起的双拳,「无欢……你是那个无欢?!」
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无论怎么听,老者的话语都显得过分亲昵了。
须无欢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些,短暂的木然之后没有回答。
而杜若在旁,默然不语地望着这一切在眼前堪堪发生,那白净的面部看不出一丝端倪。
「我……我是你常伯伯,你不记得了?!你的父亲须尽长,正是老夫的拜把子兄弟呐!」
出人意表地竟然当中牵扯出这么一出。
我抿唇一哂,这就是江湖,时时处处都深藏着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