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醒第一次见到舒辰真心的难过,是在医院的太平间,停尸床旁边。
幽暗的屋子,灯光苍白,但也不及舒辰骇人的脸色。
停尸床上,是舒辰的父母,尚未修复的身体,血肉模糊,盖了锦黄色的丝绸毯。
都说黄为帝王色,可在他们的眼里,却象征着幽冥和阴暗。
那年舒辰九岁,舒醒十七。
从那以后,医院成了他们最烦的地方。
只要可以,就要躲到永远。
不巧,命运总会提供另类的机会。
“星怎么样了?”
听到恋人的声音,舒醒揉着眉心,从昨夜起,他就守在养子的床边,小家伙身体一贯很好,不常生病,可偶尔一病,真是麻烦。
恋人今天有几个重要的会议,舒醒对别人,总是极尽利用,唯独愿意体贴他,于是非常干脆的撵人。
“可是……”温柔的好男人,总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怎么照顾星?会不会累?”
拿他没办法,舒醒笑:“放心吧,一会儿舒辰就过来,贤,过来让我亲一下。”
对方红了脸,有夫舒醒,真是惊心连连。
送走了恋人,舒醒回到病床前,没多久,就沉沉入梦,支颐病床前。
冰凉的触感,鲜明的由脸颊传到全身,睁开眼,舒醒准确的挥开,不友善的看舒辰:“你是不是嫌最近生活太平静?”
舒辰‘切’了一声,瞪着眼睛,若不是舒醒离星非常近,他就打算将手里的冰咖啡扔过去,而非递过去。
昨晚他也没睡好,大神又被容成老师踹出门,最近,他和沈修的住所,已经成了大神的专用收容所,幸亏容成老师暂时不知道,否则……会不会把自己也给灭了呢?
说起来,容成老师那个人,是不是人格分裂啊?为什么对大神,犹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残忍,而对待别人,却如春风拂面般的和煦呢?
星睡得很熟,舒辰受不了这么静,尤其是在医院里,闲着无事,就将想法告诉了舒醒。
“容成礼?”舒醒语气不善:“他何止人格分裂,简直是人格障碍,两个人格?两百个还差不多。”
舒辰滴汗,听说容成老师和贤哥的关系,同以前比,只是有了一点改善,大神总说‘我家礼礼就是性格别扭,不喜欢表达’,仔细想想,弄不好那是真理呢,不过……舒醒的护短,也太可怕了。
阳光洒进来,像为病室内铺了一层金色的光影,窗台上的剑兰,将摇曳的身姿描摹在地面,一时静谧,悠然了流年。
“你和沈修还好么?”
“啊?”他们兄弟间,从来没有认真探讨过这个话题,舒辰微楞,用鞋尖蹭地面,缓了好一会儿,才粗声粗气的回答:“要你管。”
“谁想管你啊,是哥让我问的,”舒醒拄着下巴看窗外:“不过有了沈修陪你睡,就不会担心晚上有鬼来找你了。”
“你!你!”舒辰脸红,恨不得把舒醒踹到一楼。
已经多少年的事情了,这人怎么就是念念不忘啊。
小时候,刚到舒醒的家里,仍然陷在无数的噩梦中,每每惊醒,总能惊出一身冷汗,托着熊猫玩偶去舒醒的房间,大自己好些的堂哥,竟然说‘男孩子要坚强些’,除了第一晚,以后,便拒绝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不容反驳。
可是真的好害怕,不肯服软的性格,又绝对不会和舒醒再开口,后来用了聪明的办法,晚上,趁着舒醒睡着后,偷偷溜到他房间里,第二天一早,只要早早醒来就好。
连续几个月,却从未被发现,一抹笑,溜到唇角,舒辰有些小得意,和舒醒说:“哼,你少笑话我,那段时间,没有你,我不也熬过来了么,作为一个坚强的男人,我才不会怕鬼呢,我每晚都是自己睡,对吧?”
“鬼知道,”舒醒随口说完,扶额笑自己,这样说起来,自己就是鬼了。
天天晚上,托着个熊猫过来蹭床睡,早上还不早些起,害得自己迟到了数次,最后,只得找父亲说明了情况,大学四年,就为了舒辰,还得了个‘特别照顾’的名声,想他全年级第一的成绩,需要谁来特别照顾啊!
真是麻烦的小鬼。
舒家他们这代,一共有三个人,除了他和舒辰,还有在美国的大堂哥,一个为了情殇远遁,一个智商不可计,这么大了,竟然还没发现当年的事实。
和他们是兄弟,真是太亏了。
“鬼才不会知道呢,”舒辰极力反驳:“而且我绝对不相信有鬼!”
不相信有鬼?那这么激动干什么?瓜田李下啊,舒醒的视线扫过舒辰,四目相对,舒辰不自然的看向其他的地方,不与他对视。
舒辰父母出事前,舒醒和他的交集,基本上为零,两人的年龄有差距,舒醒又早熟,自然和他玩不到一块去。
车祸后,真正开战,适应了和舒醒的生活后,舒辰的牙齿,磨得越加锋利。
有时舒醒也会想,舒辰最终能够接受沈修,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亦或是,比起和男人,与女人在一起生活,才是完美的人生?
若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
是不是受到自己的影响?会不会是永久的伤害?沈修和他,又能否天长地久?
但这些话,舒醒永远不会说,生活照常,偶尔耍舒辰,看他气得跳脚,又没办法回击他,享受欺负舒辰的乐趣,然后,告诉沈修,如果舒辰不开心,一旦你伤害了舒辰,那么你就给我一起陪葬吧。
听到这些话,沈修完全不惊讶,舒醒为人,他从来都知晓。
只是沈修不说,舒辰不知,生活如斯,美好如斯。
而在另一面,舒辰对舒醒,等同于江湖中的正邪两派,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知道舒醒出车祸,他可以用飞速赶往医院,可以不顾自己危险而帮舒醒出气,虽然结果很惊险,但舒辰却从未后悔过。
刚到舒醒家,舒辰整天苦瓜脸,有天晚饭,舒醒指着舒辰正吃的香瓜,说他吃了好些颗瓜子,明天一早,就要开始在胃里生根发芽,长出几筐的香瓜,那几天,舒辰就顾着焦虑,完全忘记了难过。
舒辰天天窝在家,最初,拒绝去上学,舒醒什么都不说,开始训练他天天做家务,等到熟练后,给他一只球,逼他到楼下去投篮,久而久之,认识了许多同龄人。
运动会上跑了倒第一,觉得脸丢尽,舒醒却把他拽到了学校,告诉他‘你给我好好上课去’,然后就是天天晨跑的训练,身体是好了些,只可惜他没运动的天赋。
拿着物理试卷哭得稀里哗啦,舒醒指着他的数学成绩,告诉他‘你哭得太早了’,然后就是为期数月的恶补,达不到要求,就要天天吃五个大西瓜,别人的快乐,舒辰的痛苦。
高考报志愿,舒辰完全很迷茫,没有一点的方向,那时舒醒已经留校,舒醒激将下,舒辰头脑发热交上了志愿,立志要让舒醒哑口无言,只不过……这是一个伟大的……梦想。
那时本科即将毕业,舒辰去留两难,最后的最后,仍是舒醒一句话,他选择了升学。
因为事故不能说话后,大表哥从美国暂时飞回来,诊断结果,逼得他不得不搬回去和两位表哥同住,大表哥和沈修对他很宽容,总说‘慢慢来’和‘不用急’,可到了舒醒的时候,就是典型的法西斯,只得一遍遍的进行发声练习,能说话的那一天,陪在身边的,竟然是舒醒。
他绝不会对舒醒说感谢,那么恶心的话,打死也绝对说不出口。
即使N年后,也绝不会承认,是因为舒醒,令他坚韧如野草。
舒辰刚到家里时,舒醒买了好多育儿经,无比焦躁下,伴随无比的上心,可看来看去,得出天理般的结论,什么专家教授说的话,全是骗人的。
于是,他想起有段时间同居的对象,对方养了两只无花果鹦鹉,闲下来,总会说些鸟类的知识。
有很多鸟儿,会将可以断食的小鸟赶出窝,令它们展翅翱翔,适者生存。
那也是个安静的男人,对舒醒很好,只可惜,他不过是舒醒的流年。
舒辰薄情,舒醒寡义,什么兄友弟恭,你慈我爱,全部靠边站。
沈修曾经对他说,虽然现实版的家人有很多,但真正意义上,只有你一个。
舒辰听到这话时,正从冰箱里往外拿自制的酸奶,突然间手顿住,他想起了舒醒,似乎因为烦人的舒醒,他无法告诉沈修一样的内容。
于是他走到沈修身边,问他说‘你要不要喝酸奶’?
有些事情,早已注定,他爱沈修,无法改变,至死不渝,可他的生命,却意外的延续于舒醒。
即使这样,舒辰仍然很讨厌舒醒,身材比他高,智商比他高,情商比他高,就连家里的睡床,舒醒的那张,都比他的要高上一寸,好吧,就凭这些,足够恨上了。
星突然睡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要喝水,舒醒奴役他去拿,舒辰怕吵到星,不情愿的将水递过去,视线滑过,嘴虽然张开,却没有说话。
舒醒额角,留下了那次车祸的擦伤,非常浅,而且有头发遮挡,舒辰垂眼时,不经意的看见。
舒辰讨厌开车,甚至于讨厌车,曾经,身边的这个堂哥,也出过车祸。
舒醒教过他,恨一个人,不是让他死,而是——要让他生不如死。
所以,舒辰默默的祈祷,眼前这个人,自己的堂哥,一定要平安无事,长命百岁,如此这般,才能天长地久恨下去,绵绵无期限。
一人的薄情,换取一人的寡义,互不亏欠,天经地义。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