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推拒,景元觉却两只爪子一起扒上来,一边一个揪得我脸颊生疼,嘴里还不咸不淡的哼哼,“我听说齐太夫人
相中了一幅仕女图才定的这门好亲事,我又听说那幅仕女图不巧正是苏爱卿的杰作……依爱卿看,就齐鹏那个一点就
着的火爆脾气,要是他知道了这件事的因由,会作何表现啊?”
我登时无言,想到又的确欠他天大一个人情,于是配合的点头,“……我尽力撮合,若是实在不般配……和气散了也
行吧?”
“好。”
于是打一个哈欠,不动声色的甩开他揪得不亦乐乎的手,闭眼准备睡觉。
结果他却没完,“还有第二个要求呢……”
“……还有?”
“当然,”他勾着嘴角,“齐鹏那件事是郭顾的交换,那我今天帮你的呢?”
……还真是不吃亏。
手被甩下,景元觉就改扯上我一绺头发拽在手里把玩着,这会我吭吭哧哧的不作答,他就正好拉拉扯扯的问,“苏鹊
啊……我一直以为你不是那种过河拆桥、转眼就不认账的人……是吧?”
……
想了半天,自觉是有点理亏,只好双眼看鼻,期期艾艾的说,“噢,有什么要求,你说吧……”
“哦,我还真得想想。”
他说着,果真就枕着双手躺下,皱着眉看着帐顶开始苦思冥想。
我在一边看得心里渐渐发毛,直觉要只狐狸这样苦想的,没什么好事。
等了半天他还不说话,我上下眼皮都开始打架,正迷糊着就要转身去投靠周公的怀抱,终于听到说,“一时也不好决
定……不然,你就先应我三件事吧?”
我闭着眼睛,就没费那个劲去睁开。
这个要求,也太无限了。
“只是私事,而且不是什么难做的事,肯定在你能力范围之内。”
侧卧深埋头,我装没听见。
就算如此,这个要求还是挺无赖的。
“其实你也不用把它当事,就当欠我三个承诺好了。”
这样更无耻……
“苏鹊,我知道你没睡着。再不吭声,我要揪你鼻子了。”
俗话说长舌鬼最难缠,这只还夜半扰人。
我无奈的哼一声,“……是。”
“不是‘是’,是‘好’。——是心甘情愿的‘好’,”他在旁边低低浅浅的笑起来,“今天之事,不想被拖出去五
马分尸、大卸八块,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是……还是苏爱卿宁愿与君臣有关,非要公告天下,将一番真相
大白之后,再与朕恪守那君臣之礼?”
说话一只手伸过来往下四处乱摸,我身子一绷,立马睁眼,“好,好。”
……如此跟赤裸裸的威胁,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是不是我在委屈和愤怒之下,一不小心把心中的不平给表现得太明显了,景元觉看一眼,就笑个不停。
过了半天他好不容易停下,摸着额头喘了一口长气,又趴过来在我耳边吐着热气,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哎,我终
于发现……你啊,还真是虚假。”
“什么啊?”
他又笑,“难道不是吗?”
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开始在我眼前数指头。
“呐,论体质,表面上是弱不禁风,其实却能飞檐走壁;论才学,表面上是雪月风花,其实却更擅长治国平天下;论
结交,表面上是趋炎附势,其实却轻蔑鄙视;论处事,表面上是聪明狡黠,其实却妇人之仁;论为人,表面上是没心
没肺,其实却悲天悯人;论情事吧,你说你北地白莲名冠一邑烟花之地,你竟然……”
我怒,“谁又能不虚假了?”
你就比我还假!你装假装了整整四年,人人都以为你是个没用的软脚虾,你就是一只笑面虎、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一
条化成人形的千年狐狸精——
他笑不可抑,咯咯咯的抽着喘着,还坚持对着我大掰手指头,“呐呐,不是我说,你瞧你——论礼节,表面上是称臣
论道,其实却腹诽欺君;论脾气,表面上是温良雅致,其实却会老羞成怒!”
“你你——”我要是能动,就跳起来打人了!
“我我——”景元觉满不在乎的学我结巴,“我也是假,不过不知道有没有你假?”
“……”我张口结舌,欲骂不能。
他转身笑对我,挤挤眼睛,一手往天上指指,“华天幕盖,月黑风高,小人横出时分……”往我一指,“天字第一”
,再往自己鼻子指,“天字第二,”——然后笑,“你我虚伪之徒,欺世互嫌,同卧怀憎,堪堪成对,正好假成一双
!”
欲哭无泪啊……
哪有这样的,说起无赖话来不顾身份,不分场合,不看对象!
一会他笑够了,见我还睁着眼睛望着他,伸手来遮。“行啦,别睁那么大了,现在不歇会,等会说不定又有的忙了。
”
我这边刚才怒火被他一撩,正觉得渐渐热起,闻言窘然大急,忙翻开他手,“不是说,说……”
“元胜熟知旁门药道,他说的是此药无害,但亦无解,要不伤身只能熬着,或把它发过去。好在你喝的到底不多,大
概挨过两个时辰等脉象平定了就没事。具体怎样,他也不清楚。反正先前交待过要在定襄王这秉烛夜谈的,我看看左
右还能帮你顶上一阵,至于其他的,”他翻了一个促狭的白眼,按下我手,眯眼笑着明显不怀好意的往下面看,“就
要问你自己了……”
一口气彻底噎住。
果然被他说中,未止一次。
一次两次还挣扎着抗拒,后来榨干了般虚脱,完全是条挪到岸上翻不起浪的死鱼,当真任人摆布。丢人丢到家!唯一
的欣慰,就是累过头了后来大半时候都不怎么清醒,只知道景元觉大概一直抓着脉,要是觉得不对劲,他闭着眼,另
一只手就伸过来……
唉……不、堪、回首。
44.不翔则已
冬狩第二日,尽出奇事。
此种传闻我当时不知,是事后定襄王唯恐天下不乱,特地来揶揄我的。
据他所说,奇事有四。
其一,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苏鹊看见皇上,一张俊俏的脸蛋立刻连耳梢都绯红一片,然后就像老鼠看见了猫,眨眼就
不见。
其二,定国公小公爷齐鹏看见苏鹊苏大学士,一张英气的脸蛋刷刷从额头泼红到脖子根,然后就像鸡看见了黄鼠狼,
不用眨眼就没影。
其三,谷中有人连夜冬泳,以身亲传高祖示下,体魄强健乃建功之本的无上祖训。
第四,传说定襄王的营帐附近晚上有怪声传出,又据说定襄王不得不一脸无辜的反复向众人解释,“你们也听见了?
本王也奇怪,怎么冬天就有猫叫春……”
我听了好脾气的对他傻笑,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他揶揄半天,叫的虽然是我,动手的却不是我,会作何感想?
想想罢了……面子要紧,脑袋也要紧,所以惟有傻笑。
不过这种捏造的恶意的传闻,理所当然的,让我对定襄王的本性有所鄙视。
其时谷中自第二日起开放靶射和投壶游戏,聚集了众多不参加狩猎的闲人参加。
我迷迷糊糊睡到中午被定襄王唤醒,景元觉早不见踪影,溜回帐篷去把顾文古老兄请出去,洗洗刷刷,又一觉睡到下
午,心中有鬼怕别人怀疑,才去看了一眼。
去时当天的投壶已经结束,靶射也将近终局,淘汰到最后,只剩最后一轮拼杀。十二个红圈草篾大靶并排南竖,二十
丈外选手披挂上阵,正在试弓调弦。
此时已经有很多人结束狩猎,特地来观看助阵,现场熙熙攘攘的围了几层,甚至还有低声压注之语。
人群中,景元觉和定襄王在京诸将等善射之人坐在临时搭起的观礼台上,替下面即将开始的前番靶射优胜者之争作仲
裁。
刘玉则在景元觉身后,替他揉捏肩膀。
……为什么要揉肩膀。
我站了片刻,自觉排除一个可怕的可能,双腿向后打转。
然后十几步外,人群外围撞见了齐鹏。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相逢。我豁达的向他挥手,想顺口问问他昨天英勇趁夜冬泳之后有没有留下受凉什么的后遗症,这
小子却满面通红,缩头缩脑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我站在原地放下手揣进袖子里望着,没追他。一方面人家发力疾奔我本就望尘莫及,另一方面我想过了,还不如利用
他对我的愧疚,以便万一哪一天那相亲画的真相不慎曝光,还可保我性命无虞。
事实经过即是如此。至于定襄王所说什么营帐闹猫妖之鬼话,信口雌黄,毫无凭据,可见纯属造谣。
其实若要说到奇事辈出,真真是在冬狩末日。
也不是我个人这么看,那一日,在史书上亦是厚重一笔。
中书舍人,国史编撰,翰林时政编修,无论是谁,后来在描写这天时都不约而同的、仿佛早就预见了这一天在覃朝未
来的岁月里所产生的影响般,不惜笔墨篇幅,极尽详准之能事。
不过这一切除了始作俑者,当时在场的我们并不能预见。
冬狩最后几日,我除去偶尔要躲着景元觉和被齐鹏躲着等等小事,再不需要替顾文古的死活操心,玩得极是爽快。
不知不觉三日结束,冬狩第六日午后进行四营分赏及个人奖,结束后归京。
今年鹿牛羊兔奖,依次为南营西营东营北营所得。定襄王统领东营,亲自上去领了羊角下来,便自嘲老了老了,比不
上年轻人的魄力云云……他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东营总体排了第三,而是因为今年个人田猎成绩的第一名实在堪称难
得,中途发力一日后来居上,更打破了个人总成绩的猎物纪录。
总成绩是五鹿四兔七山禽两只矢狐,外带误毙猎犬一头。
奖品是赤金大弓一把,羽箭一盒,只只箭尾都装饰着鲜艳的孔雀翎。
当时少年英雄的头名猎手拿下那奖品沿着红毯走将下来,一身遒劲青衣,肩上斜搭裁减得体的棕狐皮,腰别横刀,足
蹬牛皮短靴,身背半丈赤金长弓,手拿一丛孔雀箭翎——端的是英姿勃发,威风凛凛。
可我看到他,只想到满天矢雨、乱箭横飞。
——齐鹏,你怎可以涂炭生灵、以泄私愤!
陆陆续续颁奖将近结束,最后一项,乃是投壶游艺的三甲。
榜单公布,第三名是虎威军左营将领,第二名是定南郡王世子,两个都不是我熟识之人,榜首却有一面之缘。
姜博,姜大公子。
那日青楼这位公子的表现我记忆尤深,已私下断定堪称纨绔子弟之典范,如今听到他还有一技之长,却是好不吃惊。
我前后左右的门下同僚们倒是一脸泰然,再看旁边姜大人那边,已有人在小声恭维。
宣礼官很快在上面念完了名次,虎威军将领和定南郡王世子都出列上台领奖,姜博却迟迟不见踪影。
“传姜博上前领奖——”
又是长长一唤,仍不见人影出现。
“姜广德之子姜博何在,上前领奖——”
“姜博——何在?”
无人应答。
我们都不由回头去看队伍最后的亲贵子弟列,却兀然发觉,最后的六品朝官身后,是一片空空荡荡。
真是一片空空荡荡。只有谷中雪化后露出点点秃黄的空地,斑驳横纵。猎猎北风吹过,能看见不远处还未拆掉的临时
营帐间,旗帜展展飘扬。
再四下张望,所有文武朝官分爵皇亲贵戚全部依序排列,独独少了无爵无衔的亲贵子弟那一块!
疑惑中,刘玉的声音在台上响起。
“圣上口谕,近日接京兆尹报,治下京城,多有亲贵子弟欺霸横行之事。思及太宗训示,‘安逸之后不进则祸,为国
长治不可一日轻忽’,朕深以为忧。众卿效命日久,朕知卿等皆洁身自律、厚德恭谨之人,子弟小辈,亦必本性纯良
,如有不教,恐为费心操劳国事无暇顾及家人子侄所致。臣无顾家之余,上君之过也。思虑再三,朕愿为众卿分忧。
”
“即日起,城外两百里蔡家山禁苑设建功营,凡十四岁上,二十岁下亲贵功臣子弟,经指名入内,择良师分文武训导
操演,为时一年,及上不限。此令出,朕上不负先祖训诫,下不愧京城百姓。为重臣治家分忧,则为国事助力,俭守
后小操行,则为便宜朝廷储秀养贤,此举长久必造福覃朝,兼得天下归心。”
“朕意既决,众爱卿明辨事理必能深谙朕之苦心,惟忧天下父母之心不忍骨肉离散,故借冬狩之机先行置理,令适龄
子弟入禁苑建营,一应处办,陆续就位。营制已成,众卿协力。”
众人尚未消化,刘玉已经说完。
他转而拿出一卷黄帛,展开高传,“齐国公世子,上前听封——”
齐鹏穿过惊疑的众人,再次在台上,没有犹豫的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即刻起,齐国公世子齐鹏接建功营将印,统领建功营属下,身为典范,行事督导,如朕亲躬
。”
齐鹏一瞬挺直了脊梁,旋即伏下。
“臣领旨谢恩!”
如同一道惊天霹雳,划破了沉闷已久的天空。
等到叽叽喳喳的议论四下纷起,就好像是后行于闪电的隆隆低雷,必然而然的出现。
场地外围青麟卫肃穆而立,高台前老臣们陆陆续续爬去跪下争辩,人中最上,那黄衣人毫不动容。
两班队列,所有人惊愕难以言表。
景元觉挥手允了齐鹏平身,自高台上下来,磐龙高冠,撒金黄衫,缓缓走到下伏高呼不已的老臣之中。
“臣子尚且年幼……”
“臣子品行做派良好,实不用入营参众。”
“臣犬子今年新婚,家中都盼着添一新丁……”
“圣上开恩,微臣只得此一独子,家中老母不可一日无见哪……”
“——众卿护犊情深,朕可体谅。”
他打断众人的申诉,负手站在人中,“世态炎凉,诸卿今日这番恳请,骨肉难分,将一份舐犊情深尽付言表,朕思之
,比起北方那烹妻煮儿的饥民,西边那拐男卖女的奸小,实在是感天动地,难能可贵。这戍羊坡方寸之地,竟然见证
此等圣事,不如待朕告慰祖宗,昭示天下,树为百姓楷模?”
景元觉甚少在众人前长篇大论,此时咄咄反诘,一时众人倒面面相觑,无人敢冒头顶撞。
“不过,爱卿是否过虑?”景元觉声音冰冷,并不等回答,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朝高祖太宗皆有示下,祖荫蔽下无
男儿,景氏男丁一律严禁惯宠,建功前不得袭爵分封。建国五十余载,我景氏皇室承袭此训,可有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