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传到金铃铛,他罚诗,你便要同罚,且次次如此。这游戏还有很多小规则,玩到最后,往往任一人中了,带上一
堆人陪罚。
金盅已经摆在桌上,诗题因刚才的一曲月泉有感而发,定的是“秋月”,下首的开头,要取前首的末字。
郡王本想做敲盅人免玩游戏,葛右军眼明手快的把他拉下水。“王爷休想逃过。”
“我是武将,不善诗词,还是我来做敲盅人吧。”
一直没说什么话的那位中郎将,自然的接过了郡王手里的小锤。
郡王苦着脸坐下,其实他最怕这种游戏,不过又不能不玩。
蒙中将背过身去,道了一声开始,便有力的敲击起金盅来。
金铃铛越传越快,都在桌上转了一轮,蒙中将那边的敲击却还不见停,搞的气氛紧张。
“停。”
蒙中将说停便停,他转过身来,便看见知府大人手中握着小小的铃铛,正一脸哭笑不得。
“是知府大人。”他宣布道。
知府大人应着众人掌声站起。“好,好,谢谢,谢谢。”
却有不识趣的下人将笔墨铺到知府大人面前,知府大人潇洒的推开——要笔墨打草稿的,不免丢了面子。
“咳,今夜广平王作东,难得大家如此尽兴,下官就随便驺几句,莫要见笑,莫要见笑。这个,嗯,把酒尽欢言,朋
友手相连……”
他说了一半,郡王开始赞他情真意切,卢侍郎也给他吹风鼓劲。
“嗯,月明挂中天……月明挂中天……”
“大人,还没有秋呢。”
长史大人好心提醒他。
知府大人开始出现苦痛的表情。
憋不出来了。
我旁边的张之庭莞尔一笑。我见了小声骗他,“你笑,小心他要你代答。”
他不上我当,“他都说了一半了,找人代答多没面子。”
我骗不了人,兴致转到研究知府大人的脸色上,只见一会的功夫,粉红变成深红,深红变成紫红,紫红变成姹紫嫣红
……
“秋叶醉翩翩。”
忽然有人接口解围。大家闻声转头去看,原来我们头上的泡桐,正一片树叶落下,四公子等在手里,笑笑。
“好,好!月明挂中天,秋叶醉翩翩!”
李大人第一个跳起来,大声叫好。
卢大人也震天价的拍起掌来。知府大人见是四公子亲自为自己解的围,脸上又惊又喜,谢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倒是才思敏捷。”张之庭微微扬眉。
“嗯。”
继续游戏,下一个轮到了刘员外,刘员外与张之庭私交不错,便请张之庭代答。
张之庭略一皱眉,便朗声诵道,“翩然一片黄叶落,称得满园秋菊弱,不止不休北风袭,吹入广寒桂影错。”
诵完他便坐下。
他的水平我知道,不过这首看似随手拈来,其实情景交融,可谓难得。
我偏头低声,“好诗。”
“谢谢。”
接下来是李大人,李大人诵了一首打油,倒也豪迈。不久张之庭又自己抽到一次,再诵一首,刘员外与他同罚,支支
吾吾了半天,才凑出一首。
倒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晚运气好得要命,金铃铛总是离得远远的。
正以为无事,铃铛下一个就被郡王抽中,郡王直接苦着一张脸看我。
我点点头,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请苏公子,替我答。”郡王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宁愿自罚三杯。
前一句是方才李公子做的“待到明年好看春”,以“春”开头,倒是便利。
我想了想,便开口。
“春秋几度枫又红,镜湖无漾水月重,人生如梦醒时终,朦胧一刻取相溶!”
“……好诗,好诗。”
葛右军忙不迭的开口夸赞。
我不动声色,他听不出来,旁人还听不出来么。
卢大人,李大人的脸色微变了变,李大人转头去看四公子。
四公子一脸的无恙。
“苏公子高才,听着让我着实怀念起故人了。”他笑着说。
他听得明白,答得也明白。
对面长史大人对我暗使眼色。
“苏鹊酒醉,胡乱张口不知所云了。”我笑着打哈哈。
李大人这会安下心来,也笑道,“苏公子难得的佳句,用在今晚游戏,倒显可惜了。”
我笑笑,坐回去。
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傻了,这些人不过随口说说明王,我一介草民,跟这些皇室乱七八糟的事起什么劲,而且就算费了
功夫,那人不过是廉王四子,明王对他,也远得很。
回头觉得有些对不住郡王,毕竟是替他答的,要是人家怪罪,岂不是牵连在他头上。好在他一派祥和,看我还笑,显
然并没有觉得刚才的诗句有什么不对。
游戏继续。旁边的张之庭疑惑的看我,却没心思跟他解释。
游戏又玩了几轮,我再没有轮着,郡王也没有被我牵连同罚。夜深,酒宴便散了。那几人宿在知府家,郡王送他们出
去,我和张之庭,李公子几人在郡王府门口告了别,一身轻松,快步回家。
5.十里迎夫
“公子,你自己小心啊。”
宿家的李婶送出门来,李大哥牵着马,李婶又给我理一遍行李,她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凡事不要逞强。到了那边,别忘了给家里来信……银票千万要随身和行李各放一半,这样才安全。”
她这话也是早上以来,第三遍了。
“知道了,李婶,李大哥,你们回吧。”
“可早点回来啊。”
“嗯,说不定还能回来过年呢。”
我跨上马背,抖擞精神,向他们挥手告别。
如果不是李婶的絮叨,我也不会迟到近中午才动身,好在早晨进出的人都走完了,此时南门倒是不拥挤。
下了马,牵着,走过门卒眼前,让他对比册子上的通缉犯。我一边配合,一边心里好笑,要通缉犯逃奴什么的做我这
种光鲜亮丽的打扮招摇过市,岂不是太明显了么。
通过检查,我刚要上马,“苏公子?”
回头,这人有点脸熟。
“我是蒙恒。”
“蒙中将。”
原来是昨晚敲金盅的中郎将。
打完招呼我疑惑的想,他在这里,那么也就是说……
果然,他身后的几匹马上,其中一匹上面坐着四公子。
他看见我,还是那样笑笑,“苏公子,真是巧啊。”
“无巧不成书,四公子安好。”
“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京城。”
我边答边向四公子身后看去,倒是不见李大人,卢大人。
一旁蒙恒打量着我的包袱,问了一句:“此去京城至少十天,苏公子难道,打算一个人上路?”
“是啊。”
一言出口,蒙恒和四公子,立即齐刷刷的用古怪的目光盯着我。
我被他们看得发慌。自己低头上下看看,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刚想不耻下问,忽然间灵光一现,不是吧……
“咳,入关路一向太平,而且,咱们大覃的治安,也没有那么差吧。”
我尴尬的说着,劫财我倒真还带了一些,劫……色,再不济,我也是个男人啊。
蒙恒脸上有点僵,四公子打开折扇摇,看不见表情。
我的天,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多谢二位大人关心,”心中唉叹不已,我指指马上行囊,“斗篷,纱帽。”
用来遮掩形容。
再指指右脚的靴子,“三寸匕首。”用来应急自保。
最后清清嗓子,正色道:“苏鹊虽然从文,以前也曾学了点微末的脚上功夫,用来跑路。”
是啊,想当年还是总角小儿,芸师父就说的比谁都直白,“你天生这样一幅麻烦皮相,不习武便罢了,若是连点轻功
都不会,跑都跑不掉,十足一个大业未成身先失”……于是我从此立志苦练跑路神功。天道酬勤,更重要的是天天被
凶神恶煞追着满山打,几年下来一身逃跑的本事苦练不成,也水到渠成。
这会豪言一放,我满意的看见马上那位四公子,脸上头一次写上四个大字,“意料之外”。
可惜惊讶一闪而逝,他很快又变成那种安之若素的神情了。“我和蒙恒这是要回京,苏公子不嫌弃的话,可以与我们
结伴同行。”
“这……”
“苏公子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不愿与我们同行?”他略有讶异的问。
我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不显山不露水的脾性,温文有礼的举止,少数低调的行动……这不是什么良善的主。正想要不
要推辞,心念一转,我又岂是什么良善的主?看看他的身份,装备,人马,一切很明显。跟着他认路有人带头,安全
有人保镖,最不济,食宿有人付账。
我跟银子,向来无仇。
“那苏鹊便叨扰公子了!”
“唔……好。”
显然是没料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十分满意的看见他脸上又有一刹,隐约出现了先前那四个大字。
算上我,一共是八人八骑,都是轻装简行。随行的那些人,一个像是下人,其余四个身手利索,应该是蒙恒手下的军
人。他们是什么人,任什么职位,我统统没问,我去京城干什么,他们也没问,一路上只是说些有的没的,打岔而已
。
不过有件事倒是让我吃惊。
那会刚出城门,我问他们为什么也耽搁到这会才走。
“早上先去了一趟镜湖。”四公子答我。
“镜湖?”
“我去拜了明王的衣冠冢。”他安然答道,“本来就有这个打算,昨天晚上,又有人三番五次的提醒,所以就去了。
”
这人说话时明明意有所指,脸上却毫不变色。
我勉强哼哼,暗自腹诽。
四公子接着笑道:“我这也算是从善如流,苏公子对李大人一向好言,怎么在我这,就吝啬了夸赞了?”
他还记了仇了。
真不知道,昨夜我怎会有一恍惚认为他是什么良善之辈的?
“四公子笑话了,”我也笑着兜圈,“旁人与四公子怎能比得?苏鹊纵是巧舌如簧,也不敢在真人面前说笑啊。”
“呵呵,原来如此。”
又是该死的原来如此。
一路上快人快马,也没空说什么。那几人连随从在内,骑下都是百里挑一的骏马,反而我这匹普通的青骢一路总要使
力才跟得上,因而下午歇息时,蒙恒便过来非要跟我换马。他的骑术高,骑我那匹赶上也不成问题,我客气几句,便
由了他。反正我已累得够呛,驱也驱不动那劣马了,日落前要赶到宿头,总不能因为我耽误行程。
这么一来,再上路蒙恒就落在了队伍后面,反而是我骑的那匹原本蒙恒的马,直愣愣的硬是要贴着四公子那匹并驾齐
驱,两头畜牲,倒像有什么默契。
身边换了人,四公子也不介意。一路上问我些当地风物,我拣精彩的说了,他听得津津有味。
“苏公子是这广平郡人吗?”
“不算,迁来此处,不过两年。”
“那早前是在何处为生?”
“苏鹊出身在更北边的冬河镇,小时候兵荒马乱的,北人掠边又遇上饥年,父母死得早,便跟着伯伯过。伯伯是个郎
中,不过前几年也去世了。”
“苏公子既然从文,怎又去学的功夫?”
“练得好玩的,当时有一个游方的道姑来我们镇化缘,挑了几个孩子教,我跟着学了几天,后来怕苦,也就扔了。”
如此一一作答。不就是查问底细么,英雄不怕出身低,何妨说个巨细无疑。
“原来如此,”他又说这四个字,“苏公子今年还不及冠吧?”
“小生虚岁十九。”
“竟然只有十七,”他自动给我减去两岁,慨叹道,“两年便闻名北邑,苏公子小小年纪,实在叫人钦佩。”
明明也大不了我几岁,说的却好像长辈一样。
我在马上拱手道,“四公子言重,苏鹊不过是善于高价卖画,好叫那些买了我字画的大人,依稀记得肉痛的感觉,替
小生扬名。”
“哈……”四公子一勒马缰,大笑起来。
一张俊脸倒添了几分生动。
“回京之后,我也要请苏公子不吝,为我画上一幅。”
“这……”
“怎么,苏公子不肯?”
“苏鹊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小生描绘,最重真实,若非相熟之人,就需客人主动袒露真心,四公子……”
“苏公子言下,若是相熟,便看得出那人真实了?”
四公子眼中透过一瞬间的犀利,那目光一刺,让我窒息了一下。
“不……不敢,只是相处久了……自然有些了解。”也不知怎的,竟然结巴起来。
他收回那逼人的目光,又变回那个安泰的人儿。“此去京城尚有十数日,可够苏公子看我到底是怎样人物?”
“这……”我已有几分后悔与他通行,不过还是笑道:“苏鹊本不敢攀结四公子,四公子若不介意苏鹊跟在身边,苏
鹊试试便是。”
“好。”他答得爽利。
我亦笑着点头,暗忖这人真是闲的紧了,硬要给自己路上找个玩笑打发。
这一日最大的惊奇还在后面。
当时天色渐晚,骡县已经不远,几骑都放慢了脚步,但求行稳。
四公子在我旁边,突然说话:“苏公子昨日献曲,尤记一曲‘红衣’,真是让人如痴如醉。”
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想起此事,我规矩答道,“多谢夸奖。”
他问,“不知这首‘红衣’可是齐国公夫人十里迎夫的那段传奇?”
“正是,”不想这四公子倒真不是不学无术的人,“齐国公夫人英烈,张柳升最爱这个典故,所以谱成名曲。”
他忽然笑得诡异,在暮色中都能觉出来,“唔,要说传奇,倒也真是传奇。”
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四公子见状摆摆手,左右两骑都离开了些。
脸转过来,笑意盈盈。
“我朝开国皇帝武德帝是个美男子,天下皆知,不过世人却不知……”他手持马鞭,在空中玩味的指了指,“他好男
风,而且,与那名将无双的齐国公,有过一段衷情。”
“什么?”
我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齐国公的夫人史红英,虽然也是巾帼英雄,却性格内敛,也不是什么十里外可见的美艳之貌,” 四公子无视我的
惊讶,继续说道,“而且京城城头,岂是谁都可以站上去的?”
“你……你是说……”
我彻底结巴。
“那一衣胜血的,正是家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