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第四卷)+番外——南栖

作者:南栖  录入:09-09

于是我只好晃出宫门。

沿街步行回家,有位大概是挨户化缘的僧侣在巷口和我擦身而过,念了一句佛号。

他袈裟破败,略带风尘,手中托的佛钵却铜黄澄亮,上面一行墨笔小篆写着寺家归属。我再多看一眼,那和尚又道一

声南无,将钵盂纳入长袖,转身出巷。

我便止了步,反身走出那一条巷口。到来往热闹的街上租了一驾马车,进去随口说了一个地方。

普济寺。

七歪八拐,再入佛门。

天公恰恰作美,到了禅寺木门前轰隆隆降下泽被苍生的甘霖,让我矮身躲入老刹檐下时,多了则过路避雨的由头。

在下欲访耳聪禅师,知否可得一见?

僧童开门答曰,然也。

大雄宝殿外,我等了稍刻。

此时寺人早课已毕,晚课未到,都在后厢休息。白日大雨突降,狂风骤起,天暗如墨,院里一座香火寥寥的香炉孤零

零对着年久失修的殿阁,尽显空旷寂然之感。

被散落到檐下雨珠打得有些凉意的时候,方才领我进来的小僧童,蹭蹭自大雄宝殿后跑出,双手合什,鞠了一躬,“

这位施主……师父说,打扫干净,可以进去礼佛了。”

我不由挂了笑,伸手在他的光头上摸了一摸。

宝殿一侧边门,徐徐打开。

高悬垂地的经幡幔帐,染了积年的尘埃,劲风一吹,翻出内里布帛灰旧的本色——一抹熟悉的月白身影,间中孑立。

背对着我,负手向着如来。

“……”

一刹那,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冲出口,可是,听着身后木门慢慢合上的声音,又好似同样隔断了什么,将话堵在心头

,说不出口。

直到那个人回转过身来,依旧是清俊如水,却高贵无铸的模样。

“鹊儿。”

他向我伸出手来。

恍恍惚惚,少年时高高的山岗,吹雪峰上。其人披着雪花大步跨进厅堂,背后云雾山苍茫的林海绵延无尽,烧着炭火

的砖石地迅速留下一行完整的水印,头顶狐皮帽子绒毛尖上,蒙起一层细密的水雾。

不及卸下佩剑,先向前伸手。

也是,如此这般。掌心带着练剑磨出的厚茧,红润,饱满,温暖,又有力。开口也夹着不自知的宠惯与纵容,泉水击

石般清朗动听。

……鹊儿。

“哥。”

“嘘。”走近身,闻哥打断我本来欲言又止的话,将我递给他的右手捧到面前,对着窗外所剩无几的亮光,“先给我

看看。”

他的神色急切而紧张,如同旁人盗窃他的珍宝,还到面前,也要验上一验。

我含了笑,上下翻转,给他看个真切。

这只手,如今已经恢复到可以画出完满圆圈的地步,虽然比之之前仍难免归到半残的境地,但倘比寻常人等端水奉茶

之类,并不落于劣势。

“并没什么不好。”

“你自然是这么说。”闻哥顿了一顿,手腕有些略抖,“从小摔跤,就不会哭,喝药再苦,也不懂吭多一声。”

他轻轻把我的手放回袖中。话说得有些埋怨的意思,好似我天生老相,不知撒娇耍泼,倒使他养着养着,失了大人该

有的哄逗乐趣。

“哪的话。”我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将真相与他讲明,“这一回,李仲恭那个混蛋见阎王前,已叫我气得七窍生烟,

生不如死。”

闻哥瞧着,抿嘴不语。

“当真……”

“我叫人在边境留心潜入的狄人。哪一个贼子胆敢再现身,长夜山庄的弓箭,会令他再也无法回头。”

“好。”

“你莫要心软。我下的是绝杀令,不会收回。”

“做靶子的滋味好受么,我不替他们求情。”

“……”

亲近再多,终究难免走到难避的话题上。

“你大概也已知道,周肃夫死了。”

闻哥坐在佛前的蒲团上,突然一句出口,顿住若有所思。

外间风雨如晦,鸽蛋大的雨点咚咚打在窗棂上,我们对坐几句轻言细语,却闹中显静,能够极其分明的灌入人耳。“

事出突然,透着许多蹊跷。我们还未议出个结果。之前他半途倒戈,已经打乱了计划……”

“哥。”

我提住一口气,整理太过纷繁的思绪。真心希望能将它们汇结的本意,真实无偏颇的归纳呈现,而不因为带有一己的

私愤,障目遮天。

“我有话跟你说。”

闻哥难得见我严肃的神情,蹙起眉头,望了一会,琥珀色的眼瞳渐渐凝成深黑,不禁坐正了身形。“鹊儿?”

我张口,又合上。

再张,又顿于半空。

难为我所听到的故事,早早起于二十年前,遥遥远在江左千里之外,却牵连数条人命,隔阂两代恩仇……至今难以言

尽。

室中松香浓郁,古檀幽重,头顶上鎏金如来大佛端坐垂眸,静默无声,竟显得此间座下凡俗之事,渺如烟尘,皆是虚

妄。

终了我探入怀中,取出那块无暇的白玉摊在掌上。

羊脂润腻半透,将一朵千叶白莲,称得羸弱楚楚,却又端庄傲洁。

“哥,你知道么,”合起手掌,我念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世上什么都可以算计……唯独人的感情,算计不来。

98.江山依旧

吟风赏月月常在,指点江山山还同。江东子弟,至今安好?

……

我分明是坐在闻哥的身边,执着闻哥的手,低声说话。可是我的心思,却神奇的慢慢飘远,仿佛灵魂中的某一点悟性

,受到宝殿佛法高深的点化,一瞬间,暂且拥有越出俗庸之外的力量。

甚至,能回荡在空空的殿阁中,俯首低看,冷眼无言。

闻哥站起身子,在佛案后的寺人橱柜小几上寻了又寻,终于寻到一壶水,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个即使身处泥淖也是优雅尊贵的人,端起粗糙的陶杯,仰脖一股脑灌入喉中。末了,果然微噎一下,咳出了声。

匆匆掩口的袖摆,遮不住脸庞的呛红。

“……哥。”

我自蒲团上站起来,话说得多了,嗓子有些暗哑。

盼举忘忧酒,饮尽人间愁。

一杯粗茶,又岂能尽情。

“过来,”闻哥缓缓停了压抑的咳嗽,垂下月白的衣袖,细长的一双凤目,隐隐含着呛出的水光。他向我招手,“来

。”

盘腿坐得久了,脚步踯躅。

于是最后落入一个久违温暖的怀抱时,能感到即刻的放松。

唉。

我听见闻哥胸腹起伏,发出微弱的叹息。长长,幽幽,好似替他护着的人,把多年积累的委屈一句叹去。

可我并不委屈。

或者说,委屈的人不是我。奔波劳碌,以致英年早逝的师傅;半生铭志,宁愿耗尽心血的周肃夫。放弃爱人,选择孤

老京城的陈荀风;亏欠母亲,又追随母亲而去的父亲……

谁不比我更有资格委屈?

孰是孰非,谁错谁对。在所谓慷慨的正道大义前,在绵长纠葛的岁月长河里,一点点私人的爱恨情仇,早已飘散成烟

,湮灭不见。

“……我今日才明白,当年,周肃夫为什么干冒逆臣贼子的万世骂名,也要背弃遗旨,奉四弟登上帝位。”

闻哥低沉的叹。

是的。

范师傅几次说起。当年先帝摔伤汤泉宫,弥留前,曾召集随侍大臣,欲传位明王。当时在侧的随侍大臣有四位,周肃

夫,付梓基,吴焕,范楚云,据说全部誓奉这句话。

只可惜他们四人还没回京宣旨,珲王已经连夜拥兵自重,自立登基。他三日血洗京城,吴焕胆小懦弱,付梓基称病避

祸,范师傅找上齐府齐家却道不掺公室之乱,不得已周肃夫安排周后和两宫太妃联合下手毒杀珲王,即时会同廉王拥

立景元觉登基。尔后付梓基,吴焕审时度势,拥新帝未多一言。待闻哥回京后当堂对峙,付、吴二人见大势已成,自

身地位稳固,不仅坚不承认先帝有传位一说,反而上表,奏请分封明王领地离京,范师傅独臂难支……闻哥失势。一

年后,途径广平,再后来……拣了白氏遗孤一名。

我把头埋在闻哥的胸膛里,平板坚韧的衣料质地,磨刮着脸上的肌肤,生出丝微的痛。可是,即使这般,也好过抬首

受冷风的吹弄。

……事关上位,周肃夫,他怎又会说。

在多年迷茫等待的仕途之后,在近乎垂垂老矣的悲哀中,终于出现改换天下的机会,他怎会放过?在他们自以为是的

谋划,生生葬送了妹妹周君兰一辈子幸福之后,她唯一的儿子,他又怎会吝啬?

他雷霆手段,他背信弃义,他再不回头。

“……你能理解么,苏大人。”

竹林里陈荀风问我。

“那时,也许,留在这的人,都已经偏执成狂了……”

这是一个结。

把所有人都绕进去,缠得死死的结。

我挣脱闻哥的怀抱,缓缓屈膝,跪在满布尘埃的地面。

怀中虽然温暖,却不该我久恋。

我将额头抵在他的鞋面上。以这样一种比跪拜佛祖还卑微的姿态,比跪拜先祖还虔诚的动作,深深叩首。

知了事实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坚持了那么多年的是与非,一经消散,像抽空同身体早融为一体的意念与力气,

留下一个失魂落魄的洞。

伏身一叩,既是悼念,也是挽不回。

是将我也说不清的情绪,倾泻给最亲,最近的人。

古刹宝殿,静悄悄……静悄悄。

直到很久之后,有一只手揉上了我的头。

轻慢而温柔,一圈,一圈,留下一点掌心的热度。

“鹊儿,我高兴你可以放下。这不是背叛,是属于你的解脱。我很高兴……”闻哥的话音响在头顶,低徊慢诵,像是

入密的梵音,“我一直希望,你眼中的澄澈,只用来收瞰大地秀丽,饱览碧空如洗,始终不染半点污浊的,照映世间

白云苍狗。”

低着头的我,望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话音的间隔,太过悠长,好似每一个字,都是费去全力,才得以说出。

“可是,我已经停不下来。鹊儿,我停不下来。”

……对不起。

“还有那么多人,一直跟着我。他们追随的,已不单单是我这个人,而是……”

对不起。

我是如此自私,我是如此任性。

你待我恩重如山,你使我独享安康,可是我到了今时今日,仍只顾着自己的爱恨,只顾着自己,从死结里脱身出来。

“我需要给自己,给他们一个交待。”

苦涩的泪水,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我明明是滥用你的纵容,可是……你为什么毫不阻拦。

“我很高兴……为你高兴。至少,至少你,不用……”

为什么,毫不阻拦!

回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色依旧暗沉,天边乌云压顶,像是随时都会再降暴雨的样子。

一头钻入三进,路上与拾翠擦肩而过,她好像被我狼狈的面目惊到,急着要说什么,却被我挥挥手退开,阖上了后院

的门。

喘一口大气。

在屋里掬水洗了把脸,雨后空气窒闷,难减心中烦躁,便想去内书房寻口茶喝下,降降肺腑火气。

内书房即是池中水榭,被我挪动几件原先家具,改造而成。与前面接人谈事书房不同,藏书藏画,是后院中私人舒适

所在。

如若心情不佳,最宜躲入此处。

推门待进,手僵在半道。

芦苇翠鸟的屏风移了位置,露出原先屋中躺椅一角——只见一只皂靴耷拉下地,长腿大刺刺摊着,在我的躺椅上横陈

我原地举手发怔,片刻之后,轻手轻脚绕过去看个究竟。

果然。

大概是贪凉,把躺椅一直推到窗下,好吹着水上凉风酣睡。

发髻不曾散去,睡得歪斜到了脑后。衣衫不曾解脱,敞怀袒出大片肌肤。另一只鞋也不曾脱掉,却蹬得躺椅上的一层

薄褥全皱了起来,隐约有些斑斑灰渍。

一时之间……

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我阖上眼,吸一口气。

心绪本来起伏振荡,才想要避人揭过,却见着这个事主。唯恐更难压抑,可是又奇异的,对着这毫无防备的倒头睡容

,把心头一把躁动的火气渐渐抹平,呼吸也尽力放得轻微,深怕一个响动,会耽误这份恬淡难得的宁静。

愣了一会,我提气到橱柜间,取下一床小憩用的软被。踮着脚尖,走到躺椅前展开,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窗外湿润的风捎着傍晚的凉意,吹得久了,醒来怕会头痛。

不过,这种婆妈的担心落在我的身上,也是少有。

检讨一番,定定站了。看眼下不速之客的睡容,与那白日案桌之上的顾盼风采,又有微妙不同。

此刻,斜飞的剑眉减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放松的平顺。狭长的凤目敛去眸中精明,只留下两道优美的长睫,下面有

劳碌后些微的青影。挺拔的鼻梁依旧是固执的平直,唇上和颌下,却冒出一点点胡荏的踪迹,泄露其人本质上,疏于

打理的惰性。

待我发现前,指尖已碰上他的脸颊。

……

温热,有点粗糙的触感。

恍然一惊,急忙缩手——好在此人仍旧沉眠黑甜乡中,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却被自己唬到了。无声抚了几下胸口,回过神来,立时决意还是早早离去,留这一处地方暂且供客人作罢。

转身,腕上却是一紧。

“……我想你的味道。”

我站着,身形微晃。面上定是黑了几分,多少可以自怨自艾的情愁,眼下也是消散于无形。

……想我就想我了,还什么味道。

“陛下,我是走错家宅了?”

回头,我对着那个黑眼睛晶晶亮的人,微笑。

“不是。”

景元觉摇头,胳膊肘撑着半身仰起,牵人的手上同时用了力道,将我扯得踉跄两步,倒回去,“你所见的不过一个哀

伤,疲惫,无处可去,以致误闯空门的失意人罢了……这位好心的公子,不愿收留在下一宿吗?”

我恁多大心思,也哧一声笑出口。

瞧那挑起的眉毛,瞧那弯起的眼睛,瞧那不由自主翘起的嘴角——

我好似看见一只人形的狐狸,向我招摇着他硕大的尾巴。

周肃夫死了。

虽然突然,我能理解,景元觉为何出现在我家中。

周肃夫对于他的意义,深刻而又复杂,却不可辩驳的厚重。

也许,比之于皇子公主众多、无暇一一过问的先帝,娘家这位冷酷、严厉、偏执、阴鸷的舅舅,是更贴近父亲的存在

我渐渐敛了笑。摸摸景元觉的脸,看见他不出意外的,垂下眼眸。

心里有一些感动,也有一丝悲怜。还有一点点真切的喜悦,喜悦他将我的地方,当做稍憩的港湾。

“喝水么?”

我将这些心思藏掖妥当,换一个话题问他。

景元觉分明是听见了,却也不应答。只仰头微眯缝了眼,将嘴巴缓缓张开。见我一时怔愣在那儿未曾动作,红艳的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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