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重又亮起。
我花了许久的工夫,才适应了这份光亮。这人是熟悉的慈眉善目,白须白眉,一只手持着火折,关切的望着我。
再见便是隔世,我心有不忍。
“大师……你……圆……”
禅师似乎楞了一瞬。
再接着,他长须微动,好像露出一点笑容。
“阿弥陀佛,老僧痴寿,未得涅盘。居士服了足足一贴‘三魂散’,兼之内腑伤势未愈,方才长睡七日,善哉,善哉
。”
……
这是我呆楞经久。
了茫禅师又和蔼道,“此处甚是阴凉。居士初醒,大病气虚,还是随老衲回去歇息罢。”
直到他担了我的手臂,架我往回行走,依旧未曾回过神来。
只觉如同梦游一般。
火折光弱,抬头却可见岩石森然,钟乳嶙峋。所走的甬道时宽时窄,右侧壁上却隔几步就挖凿出一个巴掌大的凹槽,
一股油脂的味道,微入鼻端。
到了一个岔口,了茫禅师将火折靠近油槽。
明亮的火光沿墙由近而远,燃成一条蜿蜒的曲线,豁然回环,照亮眼前——
巨大一座洞室,长宽二十余丈,拱顶高逾三丈。显然人工开凿。
四周皆是壁画。有绵延疆域,有四季山水;有千骑驰骋,有百乘并驾;有礼宾仪仗,有出猎巡守;有百官飨宴,有鼓
乐齐鸣;龙凤、花鸟、祥云、飞天之类,更无以数计。
独独一张白玉大床,摆在正中。
床上枕褥稍乱。
“……这……是……”
半晌,才幽幽找回自己的声音。
显然前不久不知怎么走出去的地方。惶然间,看向了茫禅师,禅师吹熄手中火折,依言颔首,“此乃陛下地陵。”
我坐在石床上,溟茫无言。
据说,死去的人心里一片空明,能在瞬间领悟一切,诠释生前所有的迷惘。我未曾死去,所以,也不能脱去迷惘。
了茫禅师说,居此已有七日。
地下七日,地上已人非。
苏鹊白与熙之流,再不复当世。明王衣冠,千里镜湖起迁。长夜庄人鸟兽散,减罪流放南疆。礼部尚书周子贺自省期
免,与惠恬公主婚事从简,特赐婚后官复原职。乐卿张之庭当朝请辞,奉旨采风,行游列国。
而今上,兵符合一,身固大宝。从今往后,凡号令一出,三军尽在执掌,普天王土,莫不仰止。
我静静听着。
那像是另一个尘世的动静。
了茫禅师说完,搭上我的左腕探脉,眉头略松,口中笑言,“初见时,老衲谓居士‘灵动多变,定静纯如’。今番再
论,乃是‘赤子之心,人海沉浮’矣。”
他从随身的食盒中端出温热药汁,递到口边。
等了一刻,向上轻抬,直至与唇相抵,方对无动于衷的病人恳切言道,“居士投身应劫,善莫大焉。然既已得生,不
必求死……居士的性命自己虽不看重,却为许多人所牵挂。”
饮毕。
禅师动手收了。对坐须臾,神情自如。不一时,自笑而追忆起旁事,“记得陛下诞时,老衲受先帝邀,观彼子灵台聪
慧,生数日能开眼视人,其目敏而通透,不喜不悲,具大慧根之象。以为若假以时日,炼其心智,必能洞察世事,大
彻睿觉——故为其名曰‘觉’。”
禅师含笑望我一眼,起身再开食盒。砂锅内,米粥黏稠飘香。捧了碗,置了匙,他徐徐又道,“多年观之,陛下为人
,大事果决,小事不羁。惟包容隐忍,处便有度,非常人能及也。居士随身日久,必以为然。”
半日陪坐,再无多话。
告辞前禅师起身收拾食盒,留有末句数言相赠。
“为人之美德,一则擅于宽恕,二则懂得珍惜。如此方能放得下,拿得起。老衲以为,感情亦如是。居士和陛下之间
,居士拥有前者,陛下拥有后者。两人要在一起,陛下缺的正是前者,居士缺的正是后者……”
“老衲相信终有一天,居士和陛下能够放下,能够拿起。”
地下不见天日,亦难知时光流逝。
等到能下地自如行走,就送餐的次数算来,大概也有月半。
离开墓室沿着当初醒来时误闯的甬路出入漫步,如今也如同每日饭后的消遣一般,多了例行的意味。
这是规模庞大的帝陵。
覃朝的每一代皇帝,都在年轻时就开始秘密兴建他们身后居住的坟茔,逐年修葺,不断扩张,到了死时,往往已掏空
整座山头。
相比之下,此处年头尚少,还算不得宏伟。只不过,不知晓选址时有了什么遗漏,动工时又出了什么样的岔子,竟挖
通了一座相邻的溶洞。
因此地宫的占地,兀然扩大了数倍。
这间天然隐藏的地府,往往别有洞天,使我每日更多出几分探索的热衷,便于打发无尽的时间。
除却常来治病烹药的了茫禅师,还有位熟人李瞬,是我日间探幽的向导。
从首次见面起,这位木讷板实的将领就常常带来各种不同的惊奇,在我古潭死水般的心境中,荡出一点点微妙的涟漪
。
第一日洞中相见,他脸上闪过各种情绪,拱手先行解释,“大人入狱时情况不善,家师的三魂散虽然药性温和,也没
有十足的把握一面制造假死,一面固本培元。当时情形,实不得已而为之,谁也不知大人能否安度。而卑将得到的命
令是,接到大人后,直接送入地陵棺椁之间。”
“这里自动工起,从未向工匠之外的人打开。如今大人苏醒,自是天降福泽,从此长命百岁。若是当初大人有了什么
万一……那么墓室的大门,也会从此半闭。”
这位忠诚的将领,还逐一带我参观神秘的洞穴。
他介绍说,陛下登基后,亲手建起过一支直属的暗卫。这支暗卫,是大人上元游河上岸初见时牵马等候的乌衣,是追
寻大人足迹直至函谷山涧的兵卒,也是不久前八月八日,在赵宅对面几座墙头上伏击大人的元凶。
他说有幸首度以这支暗卫首领的身份,坦诚与大人相见。
这里是陛下地宫。
这里也是千影卫的基地。
同他一样的、所有为陛下尽忠的千影卫,死后都能够得到在此陪葬的殊荣。
说完这些,李瞬拔下墙上的火把,站在甬道中抱拳,问我,“大人,可有意随末将入内一观?”
溶洞蜿蜒,上下多层,曲折复杂,如若巨大迷宫。
有青年在内训练,有伤员在内休养。有伙夫杂工在里搭锅劳作,有能人异士在里钻研试验。
洞中藏兵,不下百人。
机关器具,尤难以数论。
我还在一间洞内,看到白银百箱。
银锭之下,皆有铸印,载年载月,为官银无疑。其数量之多,使人既作其他联想,也是举证维艰。
我记起李仲恭至死都没有承认的粮饷一案。
我想起,当初在广平相遇的时候,广平郡王的府邸里,客座上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人。
他协同户部吏部两名臣子,微服出巡,冒着游手好闲的骂名,据说是亲去北邑,调查北方神威军缺饷之事。
后来卢度查毕,回京呈报御史台,六十万两纹银依旧无踪。案中渎职人员,将近两百余众。此事降下罪来,打击周肃
夫党派甚重。更以顾、郭、苏三人入仕为首,改写了朝中势力的版图。
谁能料想。
原来竟是场惠及自家暗卫、惹起他人风波的监守自盗。
……
人生在世,经历几番生生死死,我已经稍许学会,再不轻易为什么而动容。
因此咽下了彼时的恍惚,就如同咽下早先泛起的惆怅。
随后许多天过去。反而失了最初探索的兴趣,整日待在庄严静谧的墓室中。睡了醒,醒了吃,吃了睡,如此往复。
像是个真正的鬼魅。
三餐之外,了茫禅师来访的频次渐少,他的外家徒弟李瞬和千影卫,没有传令不会越过漫长的甬道。
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在黑暗中沉思,亦或是,望着黑暗,什么都没有去想。
竟然也安然度日。
又一回在枕榻上睁眼,昏沉依旧,气氛却有略微的不同。
未曾点火,墓室浸在浓墨的深处,暗无一丝亮光。却并不妨碍近来益发敏感的五官,分辨出多出的呼吸,和若有若无
的龙涎香气。
我知道他就在床边。背对着,默坐了很久。
这已经过了多少天……
曾以为这一刻,会被迸发的情感击垮,会为复生的重逢泪下。然而却是,直直盯着那片也许根本无人的黑暗,动不了
一根手指,发不出一个音节。
心中一刹那间好像经历了厚重窒息的大起大落,又好似冰雪融化奔流入海,回看来路,无喜无悲。
时光并不曾凝结,依旧一分一分漏过。
也许这是自己又一场梦境。
这些日子,常使我分不清梦与真实。
冥冥中,感觉坐着的人起了身,原地站着。
也许什么也不是。
又觉得他,已经迈步向甬道走去。
这一刻,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像是解去不能动的封印,一步跨下床,两步赤足踩在地上,三步上前,拽住了拂
面的一片衣角!
再然后,扑住了宽阔的背。
身后猛然的冲力使他向前踉跄了两步,大抵是胸膛抵在了墙上,突兀停住。却也来不及呼痛,挣扎着要转过身来。
然而在那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先于自己的意志,动手压制了他的四肢。
大概是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他太过惊诧,一时之间——竟然被我牢牢的占据了先机。
张口狠命咬上去,嘴里立刻充斥了透过衣服的咸涩味道,他肩头抖动了一下,却没有叫。
我不松口,变本加厉的捶打那根静无声息的木头,一下下,打在坚硬的肩胛骨上,手抽痛了,又很快麻木。换成腰背
,肩膀,手臂——哪里都是该死的硬肉!
谁稀罕什么流年逝去,唯留白莲?谁稀罕什么生不能同寝,死亦要同穴?谁稀罕?谁稀罕!谁稀罕!
疾风骤雨的擂打因为力竭而停止前,他就像个有温度的死人,向前贴在墙上,既不去反抗,也不去阻止。
然而当我累了,头抵在咬破了衣服的肩头上,试图平息胸脯的剧烈起伏时,他突然扭转身子——还在错愕间,丝毫不
逊于我方才力道的掌掴已经落在臀上腿上,手起手落,“啪”、“啪”不绝于耳!
这声音在别无他人的墓室里听来异常刺耳,使我在怒气爆发前不得不先转换位置挨上墙壁,阻断他的动作。
失了地利,他索性放弃报复。反而一手箍在我腰上,一手捏上我脸颊,指上用的力道,几乎扯裂我的唇角。
我张口咬他不慎滑过的拇指,咬住指腹一层皮肉,叼着再不松口。他落在我腰上的手一紧一松,衣料划破的声音陡然
响起,股下一凉,竟是飕然到底了!
便越发凶狠,两手扒起对方的衣襟来,不顾那些金饰玉佩之类乓乓砸落地上,着手触到一片火热的肌肤,伸进去便拧
!
这场扭打渐渐变得全无章法。
我甚至还靠墙站着,喘气的功夫,他就托起了一条腿斜架在肩上,不顾死活要挤将进来。
独立的一条腿死命的踹他,蹬他,他只是不管不顾,往里硬来。
理所当然半途卡在入口,两个人都拼了命的喘息。我先缓过来一口气,咬上他的颈侧,尽是汗津津的咸味,其下血管
一跳一跳搏动。
……结果一刻失神,为这人如此鲜活的脉动。此刻方才由衷觉得,都还在,都还活着,是一件多好的事。
即使有些事死时不用面对,活了就不得不面对。
岂料他得了这一点间隙,两手摁在腰上钳住便直入,那种撕裂钻心的痛袭来,眼前金星直冒,松了口,连喊也喊不出
!
被这种刀尖上的锐痛激得打颤,又因为金鸡独立的姿势而抽搐,抽搐里他连那条腿也揽上胯骨,吸口气就开始冲撞!
悬在半空唯有拼命抱牢他,我掐他的手臂和胸脯,就像掐在坚硬的岩石上,撕扯他的头发,就像拉拽住刚直的铜丝。
上刑一般,一轮一轮。
他流下的汗滚落在我手臂上,湿漉漉沿着手肘往下滴,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动的狠了,像野兽一样停不下来。身体
一时紧绷,一时歪倒,擦在壁上把背后磨破了皮,也顾不上。神智像拉了根丝,时粗时细的,在这一刻涣散远去,下
一刻,又被接续不断的痛绷回来。
背后墓室冰冷的石壁咯着,身前滚烫的胸膛压着,随着他的力道上下,往复。黑暗里这种刺激的强烈,超越了所有感
官的总和。
我再受不住,扭动着要脱身,指甲抠进他背上的皮肉。指端很快便觉得湿润,可惜他沉浸在唯一的动作里,根本无暇
旁顾!
唇早被我咬破,连团混进嘴中的不知是他还是我的发丝,都被我咬断。觉得就像再要死去前的生的纪念一般,每次都
用尽全力,保持那种不快不慢最让人战栗的频率,深得几欲干呕。
什么也喊不出来……
几次三番,从墙上滚到了地上,又从地上翻到床上。
墓室里分不出夜晚与白天,却一直亲身在地狱和碧落中颠沛。
不知过去多久。
从疯狂中消停下来,我好像在昏聩中哼了一声。
眼睛尚未睁开,迷迷糊糊的,感觉身后本有只手在腰线上一寸寸抚过,停了。心一惊,难得清醒了几分。
便明了时下的境况,是一同翻倒在床上贴身侧躺,景元觉在背后伸手揽着。许是我呼吸的深浅变了让他知觉,便拉着
我的左手,拖去他的身上。
他挑了几个地方,让我触摸。蒙了一层汗的肌肤上,好些坑洼不平,显是咬或抓破了皮,已经结起痂。
转了一圈,缩回手,我没有道歉的打算。
如果可能,倒希望那些伤口结痂后能留下疤痕,成为他不会消失的印记。
他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就这么都无言的躺着,几乎过去一个时辰,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朦胧中,景元觉开口,“……你还欠我一个愿望
。”
我一时没有接口。
隔了一会,他自顾自说下去。“再一起吧。”
墓室里安安静静的。
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
这一点低沉暗哑的声音,就好像投进水面的异物。
我翻过身,伸手摸他。
他的嘴唇有点干裂,那些裂皮之下,却依旧柔软。
我把食指按在上面。
……这个骗子。
贪心不足,食言而肥。
再醒来的时候,景元觉已经不在。
就和他来的时候一样,静悄悄,没有留下过多的痕迹。
就像一场真实的梦境。然而就如潇潇细雨里的柳烟微特意中断了琵琶曲,她指给我听,我听得确凿。
起来擦洗,换了衣服。沿着甬道往外走,连接溶洞处值夜的一名卫士,靠着一张木桌,打着瞌睡。
了茫禅师的调理很有效。
身体大好,四肢康健,连带着曾经丹田里可怜的一点积淀,都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花了月余,算了解了洞中的通路。
那山涧瀑布后的出口,日夜卫士把守,不是能行的进出。恢复了大约三成的轻功,只足够我选择一处打通的天井,攀
着垂下的绳索,慢慢爬将上去。
出口在一块岩石下,周边都是树木,极为隐蔽。
空气里有种雨后的清新。
抬头见天,差不多正是黎明时分,东边的天空泛起一层薄薄的鱼鳞状青色云层。转过一个山间转角,眼前林木有些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