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点头,“龙沐涧殿下在偏殿等候求见,似乎是来辞行的。”
凤啸微微颔首,向内殿走去更衣。
“族长怎么看那位龙三殿下?”
凤啸稍一思量,答道:“是个精明又潇洒的人,可以想象龙王和龙太子为他伤过不少脑筋。”
“龙族派他来作为使臣,如今大典已经结束快有一月,别族使臣都早已离去,他却还在朝凤,也不知是何种用心。”
“如今禽族正是强盛之时,和水族间也有数百年不曾有过大规模争斗。何况现在水族执掌政事的是太子沐流殿下,他也不是喜好扩张和纷争的人。”
“属下知道族长和龙太子私交甚好,但毕竟在那位子上的人,恐怕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凤啸侧过头看看明熙一脸谨慎的模样,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明熙,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行事越来越有大将的沉着和深思了。不过这件事上我觉得你多虑了。”
“族长的意思是?”
“龙沐涧会来,除去参加继任大典只是一些私事。他不过是想来亲眼看看我是不是和传言中一样冷漠无情。”
“族长!这究竟是哪里来的传言……”
“为了族长之位千余年间弃手足不顾,这在龙沐涧看来已经不止是冷淡而是冷酷了吧。”
明熙的脚步一顿,缓过神来赶紧快步追上凤啸,眉头紧皱,声音放低,“您是说他和……那个有关?”
“怎么这样称呼,什么叫那个。”凤啸摇头,“你们一起长大,你原本应该对他比对我更为亲密信任。”
“可是……”明熙暗暗握住拳。
“你也知道他的性子,他的相貌像母亲,性子却像父亲,认准了一件事就不肯回头。我记得你们年幼的时候失手烧了梧桐宫里的一片树林,他认准了是他的离火所致也不听别人的劝硬是挨了伯父十鞭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他后来会做出那种事想必也是认准了那份情,也知道凤族内容不下那份情,所以宣判之时才没有反驳过一句。”
“既然都是他咎由自取,族长又为何要替他……”
“凤族子嗣单薄,我不想就这样将一只朱凤流落在外。明熙,在你看来也许他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在我看来他却是在逃避身上的责任。他身上既然流着凤族的血就该担负起责任,从小锦衣玉食被禽族伺候着,现在却在下界整天只顾着自己的情人像什么话!”
明熙心中一凛,凤啸这番说辞像是在为凤时争辩,但分明又有含着另一种意义上的严厉。这其中的道理是无比正确的,明熙身为孔雀,并非从小就像金翅、大鹏等几大世族的孩子那样拥有诸多特权,能到达今日的地位靠的全是比世家子弟更多的努力。若那些一出生便享有强大的灵力和诸多权利的人不履行他们与生俱来的责任,哪里还有公平一说,这样的禽族又如何能和其他三族抗争。
明熙望着眼前的新凤王,心里第一次领悟到原来凤啸对凤时的做法也十分不满,只是并不在于凤时那情人的身份,而是在于别的方面。
凤啸踏入殿中,挥手摒退屋内等候着的女官,自行解开披风的带子。明熙默契地拿起叠放着的衣物替凤啸更衣,他幼时刚刚进入宫廷时只是一个伴读,伺候人的事没少做过,加上对服饰的热衷,即使是凤王繁复的衣物也不在话下。
“我并不是说伯父和长老们千年前做出的处置不妥,但我确实觉得有更好的方法。”凤啸张开手臂让明熙把衣服一件件套上,“现在也还来得及,只不过……”
凤啸的话停在一半,正在替他系带的明熙注意到那个过长的停顿也抬起头。
“这事你不必担心,”凤啸安抚道,“你如今所辖事务众多,我也不该总让你替我更衣了。”
“为您更衣这点时间属下还是有的。”
明熙将衣带系好,抚平衣摆。凤啸拿过桌上的佩饰往身上挂,笑着道,“你这孔雀爱打扮的习性倒一直改不了了。若是在我这儿看中了什么饰品便与我说,前几日我让人给你挑的几匹罗纹羽送到了么?”
被以真身相称的花孔雀愉悦地连连点头,“已经收到让人仔细存起来了,多谢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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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啸穿着妥当到偏殿见着了前来辞行的龙沐涧。龙沐涧等了有小半个时辰,不过和殿内的侍女有说有笑,两个侍女被他逗得娇笑连连,连凤啸驾到都差点没有注意到。
“让三殿下久等了,我没有扫了三殿下的兴吧。”
凤啸从屏风后出现,两个侍女心道不妙,赶紧施礼退下,龙沐涧也站起迎接凤啸。
“是沐涧失礼了,还望凤王陛下别为难她们两人。”
凤啸在位子上坐下,其实并没有把那两个侍女的事放在心上,龙沐涧如此一求情自然顺水默许。“沐涧何时出发回水族?”
“明日一早。这一月多谢凤王陛下款待。”
“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包涵。”
“哪里哪里。这趟朝凤之行也算圆了我一个心愿,反倒是要请凤王陛下原谅沐涧逗留之久。”龙沐涧停顿了一会儿,“离行之前沐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听说这梧桐宫中有一片枫林,现在正值红叶,不值可否与凤王陛下共赏?”
凤啸颔首,“自然。”
梧桐宫中原本没有枫林,现在的枫林正是当初被凤时和明熙练习法术时不慎烧毁的那片树林重修而成。
凤啸让侍从退至百步之外,和龙沐涧慢慢在林中走动。
“凤王陛下前几日去过另一个梧桐了吧。”龙沐涧突然开口。
凤啸的神情一凝,眼睛微微眯起,“沐涧从何而知?”
“我时常在各处走动,学了不少旁门左道,凤王陛下不必担心被别人看出。”龙沐涧笑呵呵道,“时弟可好?”
“好不好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这倒也是。那么凤王陛下也见到那个凡人了?”
凤啸沉默了片刻,“若我不曾记错,我与他在十数年前曾有过渊源,那人的命数想必已经改变,不过的确是个凡人无疑。”
“凤王陛下的眼力应该不会错,但这样一来事情便更加蹊跷。”
“此话怎讲?”
“凤王陛下给的当年的名单中都是些达官显族,核对起来并不困难。可这些人中并没有下落不明或去凡界投胎转世的。”
凤啸听到这话不很意外,他料到龙沐涧在朝凤逗留是为了替凤时查清白应昊的底细,他自己也派了人暗中探查当年观刑的人员下落,得到的结论也和龙沐涧相同。记忆这东西不会遗传给后代,在肉体消亡之后只由灵魂本体携带。若白应昊不在当年观刑者之列,他那准确的记忆又从何而来。
“若那名单并无遗漏,那么沐涧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天雷由天而发,不需施刑者,在场的除了观刑者就只剩下受刑者。”龙沐涧稍作停顿,“但若是那样,在时弟身边已轮回了近千年的穷奇转世又要作何解释。”
凤啸沉思不语,方才回宫之际心中隐约的念头又浮动起来。封印在梧桐宫后山洞中穷奇的肉身,围绕着那庞大的躯体的紊乱煞气比他一月前见到时又重了几分。凤啸觉得那不是错觉,而是在预示着什么。上一任族长凤怿或许还有什么事瞒着他,也或许是有什么连凤怿也不知道的事,在暗中发生着。
18
长假到了最后一天。
白应昊睡到中午起来,走出院子看到睦魅和不常出现的栮魑一前一后地走着,比遥跟在栮魑身侧,头上梳了双髻,一身黑色古装锦袍穿得整整齐齐,远看着像两个兄长和一个备受宠爱的幺弟的三兄弟组合。
睦魅注意到白应昊,和栮魑打了声招呼向白应昊走去。
“白公子才起来?”
“这两天不知怎么总有些睡不醒,大概是放假久了精神松懈了。”白应昊说着望了一眼栮魑和比遥,“你们这是要出门?”
“有水族的贵客来梧桐,公子就说带那爬虫去见见。”
白应昊摸摸下巴,瞅瞅平时乖张的比遥拘谨的样子,心想有什么贵客能让他这般小心,该不会……是条货真价实的龙吧。
“白公子找个地方坐会儿,睦魅让役鬼送些餐点来。”
“啊,不必麻烦,我自己去厨房弄些吃的就行。小睦你去帮阿时招待客人吧。”
睦魅点头,和兄长带着比遥一同往偏厅走去。
偏厅里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才从朝凤离开的龙沐涧。出使的一行刚刚进入水族的地界,龙沐涧便找了借口独自离开。白应昊不存在于那份观刑者名单中,这其中推断出的结果让他也隐隐察觉到事情的隐秘,左思右想,这等晦涩的事情不便交由别人传达,干脆亲自溜了下界,正好也能见见许久未碰面的凤时。
凤时对龙沐涧意外来访惊喜不已。龙沐涧只比凤时大了数年,两人的性格大相径庭,在上界时也不过是互相听说过对方的名字。凤时被流放后,一次偶然的机会遇上溜到下界的龙沐涧。龙沐涧起先只是对这只和凶兽私通的凤凰满怀好奇,不料见面后竟出乎意料地投缘,很快就成了为数不多愿意和身负恶名的凤时结交的友人之一。近千年的时光中虽然不常见面,书信却是时有往来。
两人寒暄了片刻,话题很快归到了龙沐涧出使朝凤的事上。
“我虽知道大哥宠我,但也没想到竟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让我去朝凤。这次回了水晶宫该替大哥分担些政务,免得别人总觉得我是个只会胡闹的小孩子。”
“是不是胡闹明眼人就清楚,你大哥也是知道你的品行才会放你去朝凤。”
“确实如此,而且想必大哥也很知道新凤王的品行,听说他们私下的交情不亚于你我。”龙沐涧一手拿着扇子,边摇边笑着斜眼看凤时,“在我看来,他也和传言不太一样,相当地……爱护弟弟。”
“沐涧,绕圈子的话就不必说了。”凤时轻睨了一眼,“我大哥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我想调查那个凡人的身份,向他要了当年观刑者的名册,结果那凡人并不在那名册上。”龙沐涧收起扇子轻轻敲打另一只手的掌心,“我觉得凤王陛下似乎还对我隐瞒了些什么,他说他曾与那个凡人有过渊源,时弟你可知道其中来龙去脉?”
凤时扣着下颌沉眉思索。听起来凤啸没有把穷奇躯体的事情告诉龙沐涧——这般机密的事想来确实不会告诉他人。至于和白应昊的渊源,恐怕正是白应昊所猜想的卢天益幼时发生的事了。
“……白应昊一个并无亲缘的表弟是白虎一族曾经遗落在凡间的血脉的后代,白虎之气苏醒时年纪过小承受不住便经人施法将其转到了白应昊身上。说来也巧,这事正是大哥所做。”
“竟有此事……”龙沐涧轻声道,“流落凡间的白虎后代……这么说时弟是因为那白虎后代才遇上了他?”
“如此说倒也不错。”
龙沐涧的扇子又轻轻敲击了几下手掌,神色越发凝重起来,“时弟,他与穷奇的破禁之阵一事间是何种关联?”
凤时闭着嘴沉默了片刻,“这事先不提,在他的身份没有弄清前我也不便下结论。”
“好,既然时弟这么说,那我就不多问了。”龙沐涧展开扇子,边摇边端起茶喝。
凤时带着谢意向他点了点头,“你难得来了我这里,便住上几天。顺道也让我东院里那条没胆子的蛟见见什么是真正的龙。”
“哈哈,自然是要见见的。”龙沐涧笑道,“时弟为他耗费修为,便是我也看着心疼,若他将来没有出息,我即便仗势欺人也要好好管教他给时弟个公道。”
快要走到正院的比遥一阵莫名的寒颤,警惕地四周看看,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栮魑的衣袖。可还没碰到,前方的睦魅一个侧脸,目光微寒地落到比遥伸在半空的手上。小蛟立刻撤回手,一边向睦魅瞪了一眼,只可惜底气不足又心虚得很,软绵绵地仿佛只是一阵微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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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应昊在晚饭的时候见到了龙沐涧,对于非人类的种族他已经见怪不怪,见到货真价实的龙倒也没什么特别感想。龙沐涧的打扮像是一个纨绔子弟,人却也随和,他对先前涟金一事向白应昊道了谢,随后自然而然地聊起与之相关的话题。一顿饭吃完时间已经不早,白应昊忍耐不住打起了哈欠。
“白公子看起来困倦得很,”睦魅道,“可是昨夜没睡好?”
“我也不知道,早上明明起得挺晚。大概是睡多了,反而更加困。”白应昊揉揉眼角的眼泪,“我过会儿叫辆车回去,早些睡,明天得早起了。”
凤时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么不如你今夜依旧住这儿,明早正好把沐涧一起带去见见涟金。住了那么多天,再多一晚也没什么区别。”
“这主意不错。”龙沐涧附议,“那于林也在同一处,正好一起见了。”
“好,那我就再多打搅一晚。”白应昊欣然答应,点着头又打了哈欠,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
“白公子倦得厉害便早些回屋歇息吧。”睦魅忍不住道。
白应昊看看凤时,凤时对他那哈欠连天的样子也有些看不下去。白应昊觉得自己强撑不住,和几人道了晚安,回西院洗漱睡觉去了。
这边凤时、龙沐涧和睦魅还留在屋内。这夜月色不错,凤时便邀龙沐涧到院中,让睦魅取了瓶佳酿,摆上一些零嘴。
“沐涧觉得那白应昊如何?”
“确实如时弟所说,对我们这些并非凡间之人的态度太过自然大胆,但那气息中又偏偏找不出不似凡人的地方。时弟,你身边便有地府中人,却不曾查过他的前生?”
“栮魑睦魅虽说原本是地府中人,但也无法轻易查看生死簿上记载的东西。睦魅查了白应昊的前世,再往前查便要惊动酆都的大人物了。我虽与阎尘少主有交情,却也不想屡屡麻烦他。原本也不想劳烦沐涧,但心里总觉得这事有些异样。”
“时弟与我客气什么,这事在我看来也确实蹊跷。”龙沐涧用手指轻叩石桌,“便没有其他人知道些什么么……”
“……要说有倒也有。”侍立着的睦魅道,“数月前睦魅替公子收了一个游魂,那鬼魂寻了白应昊几世,又视公子为仇敌,睦魅施了探魂术,倒也窥得了一些事。”
“视时弟为仇敌?”
“他好似认为白应昊的数次转世都是被公子害死,但依照睦魅在探魂术中所见却是十分牵强。其中恐怕是有法术没有探及的重要片段,但要在同一个鬼魂上施展两次探魂术实在太过危险。”
“便是说除非那鬼魂自己开口,否则就无法得知事实真相?那白应昊也无法让他开口?”
睦魅为难地摇头,凤时替他开口道,“那鬼魂追着白应昊,白应昊却似乎世世追着我,其中若是有什么能说的缘由,他早就告诉白应昊好让他了断对我的念头了。”
“时弟不行,那么白应昊身边的他人呢?若他真心对白应昊有情,又觉得他这一世也会被时弟害死,该是会把实情告诉与白应昊亲近的他人,让他们一起劝阻白应昊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