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时低垂下头,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他看着白应昊向着四方灵阵一点点远离,灵阵再次放出耀眼的光芒,感到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完全失去了意识。
20
凤时睁开眼,视野中是一间古朴而雅致的卧房。他认出此处是梧桐,不过不是他的梧桐,而是真正的梧桐宫。
“公子醒了!”服侍在床边的仍旧是睦魅,随着他这么一叫,门外很快传来众多脚步声。打头阵推开房门的是秋蛮,后面跟着卢天益、龙沐涧、栮魑、比遥等一串人。
“凤大哥,你睡了好几天了,感觉怎么样?”卢天益换了一身上界的裾袍,除了那头太短的头发,看起来还真挺像回事。
凤时示意睦魅将他扶坐起来,微微点了点头,眼睛却看向房门的方向。
“时弟醒了?”龙沐涧从门外走入,身边还有他的兄长龙沐流。
“沐流殿下。”凤时低头行礼。
“你身体抱恙,就不必多礼了。”龙沐流走到床边,“本宫一直不知你和沐涧结交许久,我这弟弟在凡界想来多受你关照了。”
“哪里,沐流殿下言重了。”
“沐涧不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情有可原,你所犯之事至今仍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本宫却对你的骨气颇为佩服。而前些日子的那件事,你在其中的功劳本宫与另几位都看得清清楚楚。虽说如何将功抵罪是凤族内的家务事,但若是需要,本宫倒也可以要向凤王求个情。”
“多谢沐流殿下。这事本就因我而起,我并未打算以此邀功。我私回上界也是事实,兄长将我流放至极南之地我并没有不服。”
龙沐流端视着病床上的凤时,沉吟一会儿,道:“如此倒是本宫多事了,还望凤二公子谅解。”
凤时微微颔首,龙沐涧见着屋内的气氛被弄得沉重起来,连忙把自家兄长挡去一边,“时弟才醒来,大哥怎么就开始说这些事。”他挪了张椅子到床边坐下,“凤王正在与白晤羽殿下和玄洛殿下议事,这会儿也该说完了,很快便会过来。”
过不了多久,凤啸和白晤羽、玄洛听闻凤时醒来便一同前来看望。凤时是第一次与这两人见面,却能觉得这两人对他并没有太多偏见。白晤羽少年老成却偶尔又透出些天真活泼,言语之中似有要带卢天益回白虎认祖归宗的想法。玄洛则沉默寡言,每每开口都是中肯之词。
凤时方才醒来,几人看他面色疲惫,说了不多久就告别离去。房间里重新只剩下另一个梧桐的住客和半住客,凤时斜靠在枕头上,终于忍不住发问。
“……他呢?”
“你说我哥?”卢天益摸摸头,瞥了秋蛮一眼,“这事怎么说呢……”
凤时见他面露难色,好像有难言之语,心中不禁慌张起来。若是平常,白应昊肯定是该守在他床前的,就算有什么急事要走开也不会他醒来那么久,连来凤族做客的白晤羽和玄洛都来看望过了,他却还没有露面。再回想龙沐涧等人的话语,其中也没有半句提到白应昊或者穷奇,凤时越发不安起来。
“莫非封印时出了什么事?他难道……”
卢天益眨眨眼,显然没反应过来。一旁的秋蛮大咧咧地摆手道:“哎,你想哪里去了。封印成功得一塌糊涂,那个冒牌货说到底就是一团煞气,表哥把它压制住,再由凤王他们的灵力一压,就魂飞魄散了。然后睦魅把表哥的魂魄再移出来——他现在做这事已经驾轻就熟了——那具躯体就又成标本了,现在被封在了万丈悬崖之下,”
凤时听了稍微放下心来,又接着问:“那他人呢?”
“大概……在膳房洗碗吧……”秋蛮摊开手。
不出意料,凤时的脸上露出惊疑。
“我哥说,他难得来这里,应该好好了解凤大哥的饮食起居。本来他是想去学两手凤族的菜的,结果……不知道谁从中捣鬼就变成洗碗工了。”卢天益说得唉声叹气直摇头,他表哥可是让人谈之色变的凶兽穷奇,就算现在换了个凡躯,也是个有房有车的高级白领,怎么就沦落成了厨房打洗碗杂工,而且还干得那么投入!
“刚才应该有人去通知表哥了,不过膳房好像有点远。”
凤时听到这里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嘴边也似有似无地勾出一个弧度。梧桐宫之大他自然清楚,白应昊一介膳房打杂工必定没有资格在宫内以坐骑代步,更不能以煞气施展法术,想必只能靠一双腿一路跑来了。
这么一想,他倒是很期待等会儿看到白应昊气喘吁吁的样子了。
“那就让他慢慢来吧。”凤时稍稍换个斜靠的姿势,“小天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卢天益歪着脑袋,“那个白晤羽看起来人挺好的,他说得有道理,既然我现在有了这样的力量,的确应该去学怎么掌握。但是我还是得好好想想,也要想想怎么和爸妈说。”
“那就慢慢想,想个几年对上界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之间。不过——”凤时拖长了声音,视线瞥向秋蛮,“难得来上界,就算不去白虎都城,也总该去趟兽族领地吧。”
秋蛮浑身一个激灵。
卢天益没留意到,不解地问:“为什么?”
凤时挑着嘴角奸笑起来:“原来秋五没告诉过你?我记得他是被他爹捡回去的,他真正的爹虽然也姓qiu,不过不是秋天的秋,而是青丘山的丘。”
“青丘山?”卢天益的眉头一皱,“九尾狐住的青丘山?”
“哦?你竟然知道。”
“嘿嘿,我们玩的游戏里就是这样设定的。”卢天益谦虚地笑笑,随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核心,“咦咦——?这么说秋蛮是……”
卢天益的目光从秋蛮的脸上向下移,秋蛮察觉到他在看哪里,立刻别扭地用手捂着腰椎下方,哼气喊道:“我只有一条尾巴!我才不要待在上界这种无聊的地方!”
“若小天打算留在上界,你也不改主意?”
“这个么……”秋蛮移开视线,悄悄地瞅卢天益一眼,见他表情复杂,撇撇嘴,“大不了待到阿天修炼成了,我们再一起回凡界。”
卢天益听到秋蛮肯这样为他让步,心中感动不已,伸过手抱着他的肩狠狠搂了两把。
凤时看到这两人间亲密的举动,不禁暗自感叹。想当初卢天益见到秋蛮犹如见到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现在这两人却已经不需要他或者白应昊再在其中撮合牵线,他们互相扶持,想必足以面对将来的种种困境抉择。
“年轻人的事就由年轻人自己解决吧,我和你们表哥都管不了。”
卢天益羞愧地抓抓头,秋蛮装得毫无所谓地左右望望,忽然抬头一脸认真地开口:“凤时,这么说来,我们应该叫你表嫂?”
凤时的眼睛一眯,下巴微微一扬,“你不如问问门外那位这问题该怎么回答。”
秋蛮见自己的小阴谋被凤时识破,“嘿嘿”一声,拉着卢天益往外退去,“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表嫂和表哥慢慢聊。”
凤时没想到秋蛮真敢这么叫,阴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狡猾的狐狸溜得快,眼刀没砍着秋蛮,反而落到了气喘吁吁推门进来的白应昊身上。
“阿时!……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重新思考一只一条尾巴的九尾狐是不是配得上我们家的小天。”
往外溜的秋蛮动作微微一滞,随即抱着耳不闻为净的心态加速开溜。白应昊对眼前的情形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见着凤时还带着病态的脸色,立刻把其他事都抛到了脑后。
“阿时,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疼总是还有些疼的,即使我是凤凰,也不会这么几天就全好了。”凤时边说边挪了姿势,倚靠到白应昊肩上,“倒是你,洗了几天碗也该洗出些名堂了吧?”
白应昊无奈地摇摇头,这事八成是禽族中的某个大人物暗中使绊所致,但他现在寄人檐下,又即将拐走禽族唯二的朱凤,除了任劳任怨还能怎样?
“多一种体验多一种阅历嘛。膳房的师傅人挺好,还偷教了我两手,回头给你做做尝尝。”
“你以为我是比遥,用些吃的就能摆平?”
凤时的声音还有些孱弱,语气却是一贯的傲慢。白应昊久违地听到爱人这口气,心中激动满足,伸着他的腰的手臂不由地紧了紧,低下头,原本只是想轻吻一下,一触到凤时的唇却好像被法术控制了,再不想分开。凤时的唇薄而柔软,上面还沾着些药味,白应昊吮吸轻咬,像在汲取凤时的味道,又像要将他染上自己的气味。一吻毕后,凤时面色潮红,双唇鲜艳,双眸流光,艳丽无比。白应昊几乎把持不住自己,但看到凤时领口中露出的绷带,那些绮想终究敌不过心疼担忧,压在心底慢慢散了。
“让我看看你的伤。”
白应昊轻轻把凤时的上衣解开,凤时的左臂从肘到肩都缠着绷带,胸口和腰侧也有数处伤口。白应昊一想到这些伤都是自己那个躯体所为,不禁羞恼自怨,恨不得这些伤加倍还在自己身上。他低下头,轻轻地在凤时肩头的绷带上落下一个亲吻,虔诚地像那些亲吻神灵脚趾的信徒。
“我可是一直觉得‘吻一下就会好’的说法很可笑。”凤时轻哼。
“可是我还是想这么做。”白应昊怜惜极了地怀抱着凤时,“……对不起。”
凤时的眉头微微一挑。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从前到现在一直连累你,你明明天之骄子,结果却受了那么多苦。”
“当初是我出于好奇遇到了你,也是我选择和你在一起,从始至终我从来没期望过这条路会轻松平坦。你现在这话岂不是在说我自作自受?”凤时扬着眉毛,一脸不悦。
“别生气,我知道我们之间用不着道歉,所以我只会说这一次。”白应昊握起他的手,吻着他的手指,“虽然我觉得对不起你,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选择和你在一起、连累你。”
凤时又哼一声,勾起嘴角,“那是当然。”他注视着白应昊,“你是我的,我对你永生不离,永世不弃。”
永生不离,永世不弃。
白应昊感觉心脏剧烈地收缩,热流和颤动由心而发,传递到整个身体,又再次汇聚到心脏。凤时向来鄙夷礼数,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做出和凶兽相恋之事,可以敞开自己的身体雌伏在爱人之下;相应地,他也向来不屑那些肉麻情话海誓山盟。但他刚才却清清楚楚地说出口了那八个字,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嗯,是,是,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们永生不离永世不弃。”白应昊语无伦次,深吸一口气,“我爱你。”
凤时淡淡一笑,抬颌微微送出嘴唇。白应昊心领神会,低头再次相吻。
四唇相交,十指相扣。
千年化为这一瞬,而这一瞬将化为永恒的未来。
尾声
一个月后,凤时伤愈。在启程前往极南之地前,凤啸特许两人重返一次凡界处理余留事情。白应昊此人对外已在交通事故中身亡,卢天益作为他的亲属替他处理了身后的各种手续,真正的事实只告知了卢天益的父母。在开口之前,几人还担忧该如何自圆其说,不料卢天益的父亲对家族一脉中的传说早有耳闻,听到他们的说辞敏锐地便察觉到了真相与此有关。白应昊和卢天益见状决定和盘托出。卢天益的父母虽颇为惊疑,但在看到凤时和秋蛮的法术后不得不接受他们并非凡人的事实。卢天益虽然也想去上界修习法术,但看见父母对白应昊流露出的不舍目光,终于还是决定暂时留在人界。
三日后,凤时和白应昊返回上界,在极南之地白手起家。
两年后,卢天益大学毕业,正式跟着白晤羽回归上界认祖归宗,成了白虎一族中辈分最小的族人。凤时闻讯对白应昊道:“我们得加把劲了,可别被小天比下去了。”
再过两年,凤时和白应昊在极南之地初步立稳了脚跟,在凤啸特许下将依附于人界的梧桐搬移至极南之地,为避嫌更名为“时应府”。
五十年后,时应府成为了极南之地的第一大府。凤时和白应昊以各种手段收服震慑住了极南之地的逃犯猛兽之流,并组建了一支边陲护卫队修补时空结界,一改极南之地以往的混乱局面。他们对那些异变猛兽和被世俗抛弃的罪人一视同仁,虽被外界非议,却受到了另一些人的拥护。那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或异兽纷纷投靠时应府,人数之多竟以时应府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座城镇,人称极南城,凤时和白应昊俨然成了一城之主。
禽族内朝臣们看凤时短短五十多年便将极南之地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恐怕如此发展下去他会自立为王,便向凤啸提议让凤时重入族谱,接受凤族封赏。凤啸早有此意,顺着臣子的提议下了旨意。不料旨意到了极南城,凤时却没有立刻接旨,而是拿出一封书信。
“这是我身为弟弟给大哥而非凤王的家书,如果大哥看了这个还不更改决定,那么我就接下这道封赏。”
凤时的举动让朝野猜测纷纷紧张不已,凤啸听了十万火急赶回来的使臣的汇报,掂量着凤时话里的意思,拆开书信一览,立刻一脸无可奈何。
“去请诸位长老到宣和殿一议。”
很快有人领命而去,使臣琢磨着凤王的神情,实在不明白那无奈中怎么会还带着几丝宠溺的笑意,只有离得近的侍从瞥到了那封家书中还夹着一张帖子,大红的颜色,露出小半个滚了金粉的“喜”字。
“你说大哥会不会发怒?”
“发什么怒?你我之事他早就默认了,现在要再反悔也晚了。弟弟办喜事给兄长发喜帖是天经地义之事,他该为我高兴才对。至于凤族内的名分,反正我都被逐出一千多年了,现在不也过得挺好。”
“话虽这样说,可大哥一定是希望你回到凤族。如今这喜帖一送……”
“就看那些个老骨头们觉得面子要紧还是里子要紧——我倒希望他们觉得面子要紧,这样我无拘无束也乐得轻松。”
凤时在时应府中不屑一顾,那边梧桐宫中,老骨头们已经争翻了天。凤族中何时有过同性成婚的先例?更何况凤时一个男儿竟是要招赘?!这种事一旦认同,凤族的宗法往哪儿搁,凤族的面子往哪儿搁?!
但若因此而不将凤时重登凤族族谱,以他的性子以此为契自立为王拥兵极南也不是不可能。极南那儿如今不过是一处小城,但汇集了各种凶猛之众,难保以后不会成为禽族的一大威胁。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长老们争辩了数日,迟迟没有结论,那喜帖上的日子倒是越来越近了。
时应府中开始张灯结彩,整个极南城也喜气洋洋,谁不知道这极南城的两位主人恩爱无比,照城中子民的说法,他们早就该成婚了,也好给其他同性恋人开个先河让他们好跟着效仿。
到了大喜那日,梧桐宫的旨意还是没有到。凤时原本就不在乎那,穿着大红喜服,和白应昊一起绕城一圈。等到了拜堂之时,外面突然一阵喧哗,竟是凤王亲临。
在极南城中的住民多少和统治着上界的正统灵族有些冲突,凤时被叔父赶出凤族又被兄长发落到极南之地的事也是众所周知,喜庆的礼堂里一时间变得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