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要进的,怕过便好了。”叶宁不知何时来的,轻轻扶了蓝紫稀往里走,这时水袖见人进来,惊了一声,被烨宁遣了出去,这院里,便只剩他两人。
门还是原来的门,窗还是原来的窗,桌子凳子也没换新的,就连搭在窗边的竹沓子,也还是她原先躺过的那架,“夏天炎热的时候,”紫稀颤着声音道:“娘就抱我在这,扇着扇子乘凉讲故事。”说着泣不成声,香炉里的香还燃着,那炉子,还是自己亲选的,娘喜欢的那个,像是什么时候被自己给打坏了,为这还被说了一回,子欲养,亲不待,这话怎么说的?明明想着长大了让她享福的,明明想着成人了让她风光的,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光景,着满腔的压抑疼痛,真真让人欲死不能,正愁痛的蓝紫稀,突被人掩了双眼,被后拥在怀里,挣扎两下想逃开却未挣脱,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大约压的久想的多了,这一哭便不能停下,像要把所有愧疚失痛全全哭出去般,蓝紫稀哭到头昏脑胀,干呕不止,林霜的音容笑貌纷纷闪到眼里,说过的话,叹过的气,孽便是做下了,这恩情,这一生一世,怕是没那机会报还了。
大概闪了气,那日哭过后蓝紫稀一直懒懒的没精神,蓝世宁怕他伤情太过,重新收拾了院子,没让他再进北院,蓝稀林的住处也改了样子,后几日拜见了蓝成轩等长辈,说蓝琪人在边疆不曾回来,往日由他作陪的,未免他孤单寂寞,这便由蓝段领他各处走动了,烨宁只在蓝家待了两日,便住进自己宅府,京城奉驰,居然还有他的私宅,蓝紫稀多少有些惊讶,以为他庄园酒楼各处都有,单用来住的,便不会置办的,毕竟如何豪美,也除非皇宫,再无他处能比上奇迹山庄的,何况这人,怎会外出久住,即便成了析齐明哲谋士,也是回了山庄许多次的。
“近年办置下的,没花什么心思,堪堪能住人罢了。”烨宁如是说道。
98
懒了几日天暖起来,想着也就好了,谁知城里转了几日,反而病下起不来,蓝段看他这模样,也不再拉他闲逛,何况也不是闲人,嘱咐两回便去做他的差事,蓝琪人在掖国境里,大大小小也算立了些功,蓝成轩这官也当得越来越顺当,看看蓝紫稀,这是一样人两样命,当初能进宫给太子侍读,引了多少人艳羡,谁料如今就站了乱臣阵营,前途不能说不渺茫坎坷,要说放在别家,像这当叔父的,一早躲开了嫌隙,偏蓝家就是这么护犊子,脸上没显出来,心里却是焦急万分的,谁让皇上这态度让人摸不准呢,要说被自己叔叔叫板,早该气的还以颜色了,他却偏偏没一句话说,朝里也被流言扑满了,人心惶惶的不能安定,这回蓝紫稀回来,哪能逃过析齐安延的耳目,偏这时也没一句话,蓝成轩就在猜,这皇上,怕是还有心用他一用。
析齐安延哪里是不想动作,只是难得的矛盾纠结了一把,为了安全起见,蓝紫稀是最好死的硬邦邦才好,可他人已经回了奉驰,杀起来虽然易如反掌,难就难在,这到底是杀还是不杀?他若死了,自然是安稳的,不过让他活着,说不定能成个筹码,但若成不了筹码,这么放他活着,便是悬着个祸害,私心里,也是想放他一马,总觉得就让他这么死了,便要缺下不少东西,往后怕是想补也补不起来。
“皇上若拿不定注意,不如先见他一见,再下决心不迟。”
“就怕见了,主意反而不好拿。”
杨恭如躬身道:“皇上可不是这么容易摇摆的人。”
“杨爱卿,你我相识多久了?”
见析齐安延挑了话头,杨恭如正经想了想说道:“从臣五岁进宫,二十一年了吧。”
“恩。”析齐安延答应一声没再接话,杨恭如也住了声,不知道皇上为何提起此事又突然不停下来。
“你说得对,”这时析齐安延却又说话了,叹气一般笑笑:“明儿就见见罢,往后只怕见不上了。”一说完,又难免惆怅起来,他若不是什么劳什子钦命就好了,将人接到宫里,闲暇时逗弄两下,比那暖香阁的疯女人讨人喜欢多了,一想起蓝稀卉,析齐安延便皱眉,庶人就是庶人,太不知好歹!往年明明乖巧端庄的,近几年不知为何越来越放肆,看来后宫是该有个名正言顺的主了,没皇后管着,不知要出几个蓝嫔。
蓝紫稀病怏怏的倒还没开始担心自个儿的小命,头脑昏昏沉沉的,心却清灵,午间烨宁过来,也不知对蓝父说了什么,便被蓝世宁乐呵呵恭敬敬地迎进来门,只不知他在做何想法,背了人将病秧子又楼又抱,时不时还轻薄两把,蓝紫稀人正懒着,应付不了他,又一来,也实是抗不过这人亲近。
“相公?”
紫稀被叫的不明所以,发现烨宁正把自己抱在怀里喂水,而刚从门外迈进来的,是自己那两个妻子之一,终于省过来,他早都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妻子,当初的小女孩已经成了大姑娘,不过眼前这位,似乎吃得好,心也宽,长的十分富态,见她一脸惊愕的看自己,难免涩然,毕竟名分上,总是自己的娘子,蓝紫稀躺回床上,这段时间,烨宁也不知为何突然对他亲密起来,即便他三番两次避让,也全然不放在心上,比起当日在山庄里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了两日,蓝紫稀身上好起来,两个妻子跟前忙后伺候的好不勤快,烨宁便被逼得近不了身,紫稀也矛盾,看着两人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往后要如何处置他们,不过此时也分不出精神来想这些,这段时间,蓝紫稀无论开始在想什么,想着想着,最后总想到娘亲,音容笑貌,脑子里头挥也挥不去,蓝世宁也没出门,每每提一句,是不想他在离家,大娘憔悴不少,听说一直也未得大姐的消息,兵荒马乱,不知道如何坎坷。
接到管家送来的请柬,说香草楼故人有请,紫稀到了发现,香草楼的掌柜居然换人了,不过如今他对这不怎么在意了,被小二引到雅间,窗前站着的,果然是析齐安延。
“陛下。”
“说了是会故人,紫稀不必拘束。”
“此去经年,如今应有物是人非之感了吧?”
“是物非人也非。”
“坐吧。”
“谢陛下。”
“紫稀改变不少,”
“皇上也越加威武了。”
析齐安延定定瞧着蓝紫稀,白白嫩嫩的样子早不见了,也不像上回那般黑的花里胡哨,胡子大概是新剃的,不见一点胡渣子,个头也高了,只那眉眼,还那般赏心悦目。
一时间相对无言,蓝紫稀干脆坐在那盯着杯子数茶叶,这写人的肠子都是七弯八拐比豆娘出嫁还曲折,保不准说出哪句话惹出事非,反正自己当日是被拿去换什么破书的,他也没资格斥责他跟着贼人祸乱家国。
两人这么默默无语的干坐着,直到一直跟着烨宁的飞鱼姑娘进来,笑着对紫稀到:“主人说公子在此,飞鱼还不信,果然还是主人英明,这就见着公子了。”
紫稀看了一眼析齐安延,对飞鱼道:“找我可是有事?”
“有事不假。”说着从篮子取出个东西,紫稀一看:“何时带来的?”
“这是猫是狗?”析齐安延看一眼那小东西,微微笑道,眼里神色却是冷的,他在这里,暗处不知多少暗卫护着,这女子却大大方方进得门来,哪能教他高兴得起来。
“是猫,长的像狗罢了。”紫稀把它接过来抱进怀里,大约见是熟人,小东西很是亲昵地在紫稀身上蹭了两蹭。“他也在此么?”
“听说湖上风光好,主人正游湖听曲儿呢。”
“哦。”她说的游湖,离香草楼挺远,这怪东西已经好久没带在身边了,难为她专程领过来。
99
析齐明哲登基,南方都在流传,说那日整个天空成了火红色,博古城外出现百头猛虎,对着皇宫方向朝拜,真真假假传的沸沸扬扬。
“想回南边去?”
紫稀摇摇头,“父亲年纪大了,总该尽些孝道。”前日去看了外祖父,头发全白了,耳朵也背了,先前伺候的人,见没个管事的,伺候的也不好,紫稀干脆将人接到跟前来照顾,蓝世宁见他的意思大概是不走了,终于高兴起来,也不在意是不是多了一两个人。
烨宁不置一词,蓝紫稀踌躇道:“听说,昨日你见皇上了?”
“紫稀说的皇上是哪个?”
蓝紫稀一滞,在他心里,皇上当然是稀奇安延,至于稀奇明哲,也不知为何,总不能将他与皇帝太子什么的身份相联系,即便早已有了那个认知。
“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他对那边放之任之,虽然在对掖国用兵,但任何一个王朝或皇帝,哪能容忍这种挑衅。”
“容人之不能容,才能成就大事,紫稀只看了表面。”
“那明哲他……”
“紫稀不是想着我么?如今当真已经向着那人了?”
蓝紫稀霍一声抬起头,看着烨宁要笑不笑的表情又羞又愤,这人什么都知道,看了这么久的好戏,还故意招惹他,难怪这段时间时常举止轻薄,是觉得逗乐了。
“向着也无妨,反正你早已是他送给山庄的见面礼,怎么处置,还得由我。”
蓝紫稀憋着一口气出不来,正想甩手出门,却被一把拉住,“这几年,你这身子大概被那世子调教习惯了吧,往后便该我亲自调弄了。”
“你……”
烨宁又突然放开蓝紫稀,像是刚才什么也为发生,平静道:“天凉了,回吧。”又捏捏紫稀的手,道:“还是早日养回去的好。”
“庄主刚才说的,什么意思?”蓝紫稀却不为所动。
“紫稀不是早就知道。”
“紫稀何德何能,让人拿一座江山来换。”
“江山换不来,其他东西倒还成。”
沉思半晌,蓝紫稀终于低头:“劳烦庄主告诉紫稀,似清楚又糊涂,几年下来,也分不出真假了,只是即便要死,总得死得明白,不然阎王殿上也不好分辨。”
烨宁静静看着蓝紫稀,终是叹一口气:“今日去我那过夜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茶楼,遣了跟来的人回去送信说晚上不回了,便一言不发坐了轿子跟烨宁走,心里的念头冒了一个又一个,知道不知道又能如何,时至今日,蓝紫稀早已不是当日那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意气少年郎,走进生活,方知生活不易,理想在现实的洗淘之下,褪色再染色,最终摆在面前的,只能是现实的模样,将来如何,似乎这一刻变得无比飘渺,连日来不曾断绝的恐慌,再一次向蓝紫稀袭来。
明明路程不远,轿子停下来时却发现天已暗了,也不知为何突然困得慌,眼睛像是被黏住似地用力也睁不开,几个哈欠打下来,烨宁干脆让他先休息,紫稀想着,什么话也不急着一时半会,便洗了身上安心睡去。
100
那一年的杨花还没谢尽,析齐安延终于派兵镇压叛国罪臣析齐明哲,振武将军意气风发,当着朝堂文武百官的面立下军令状,不拿下析齐明哲誓不为人。
旗安似乎就要拉开内乱的帷幕,蓝紫稀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没有病痛却总是全身乏力,并且变得十分嗜睡,从那日去了烨宁住处开始,那人便一直没让他离过身,至于原本想问的,又被顺理成章略过去。
“起来吧,你表哥来看你。”
迷迷糊糊中被叫醒,蓝紫稀尚未反应过来:“表哥?”
“蓝琪将军依然客厅候着了。”
“蓝琪!”这回终于清醒,紫稀猛的要起来,不料起的太猛没坐稳差点摔过去,被烨宁接进怀里。
“他何时回来的?”
“垠廖掖国都停止用兵了,不少将领被调回来。”
“因为明哲?”
烨宁没再说话,依旧淡淡帮他搙着衣裳,可是蓝紫稀突然发现他就是不高兴了,这还是第一回,他觉得自己看出了那人情绪。
蓝琪果然在客厅,看见蓝紫稀出来,立马高兴的站起来,蓝紫稀一时百感齐发,几年不见,他已然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丈夫模样,胡须也蓄了老长,一双眼比往常更加精亮了。
“蓝琪,何时回来的?”
“昨日刚到,一进门就听说你体虚气弱,正在烨先生府上将养,便过来看看。”看得出来,蓝琪也心有所动,回想起当年一个被窝里头取暖,仿佛隔了好几个轮回。
“几时走?”紫稀懒懒问道,作为军人,战争时期,自然不能安坐于家的。
“还不知,等候调遣吧。”
大概多时不见,反而无话可说,蓝琪局促地吹着茶杯,道:“知我要来看你,叔叔着意嘱咐我带你一道回家住去,即便友人好心照顾,叨扰过久也是不好,自己家中,总是要方便些。”
蓝紫稀点点头,明明这么近,还久住他处,有家不回,实是不孝,不过此段时间一直昏昏沉沉,也没注意究竟过来有多久。
紫稀如此状态,实在让蓝琪心忧,蓝稀林之后,蓝紫稀再有个什么差错,那个家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也难怪他这么想,蓝紫稀身体一向强健,间或些许小病小痛,也是一丸药就好的,哪曾这般苍白虚弱过,就连蓝稀林那时候,恐怕也比他多些血色。
“你家娘子,也托我带了话……”
蓝紫稀眼一睁,还真就忘了自己是个有家室的,如今自己身体无端弱下去,有个万一,总先将她们打发了才好。“蓝琪你,回去时顺路帮我看望一下外公,我这边打理一下,明儿一早便回家去。”
“也好,你嫂子也一直没见过你呢,她也会煲汤,你也尝尝是不是能与十五奶奶比较。”
蓝紫稀笑笑,蓝琪见他不想多说的样子,便也不再开口,这才多一会,已经气喘吁吁的样子,听叔叔说,刚回来时,明明还好着呢,也不知犯了哪家太岁,惹了灾病上身。
次日蓝紫稀说要回,烨宁也没拦,只看着他长长叹口气,紫稀突然觉得十分想念析齐明哲,不管做的事是对或错,总是比较安心的,至少那人,他多少能看明白一些。
回到家还是有些迷糊,只是进了门见水秀欲言又止也没心思问,往床上一躺,虽然迟钝,过了一会,总算察觉出房里还有人,一睁眼,见析齐明哲正定定盯着自己的脸看。“明哲,你怎么?”
蓝紫稀先是一惊,连忙压低声音问道。
“紫稀,紫稀。”那人却不管他的问话,抱着蓝紫稀的腰紧紧勒住。
“你若是被皇上发现……”
析齐明哲只抱着他,也不说话,紫稀也觉怅怅的,便禁了声,任他抱着。那晚两人极尽缠绵,有两次蓝紫稀忍不住哭起来。待到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虽然依然全身乏力,紫稀还是努力清醒,非常时刻,这人顶着浪尖进了京,莫不是发疯了不成?析齐明哲却不管他想那么多,只小心翼翼看着他。这模样让紫稀又急又气,“我这一会子,是不太平,你这般看我,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析齐明哲一怔,轰的一声突然站起来,蓝紫稀也被吓了一跳,也怀疑开来,莫不是自己,当真活不久了?
“贤智大师今晚便道,明日一早见见罢。”析齐明哲又松口气坐回来。
“你既在此,难免有人看见,到时候……”
“放心,我已与析齐安延见过了,若有什么,此时也不会在此与你说话了。”
“皇家的事,果然不是我等能够参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