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顿了片时才道:「外感风邪,气虚发热,又急怒攻心,犯了咳喘的老毛病。怕是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了。」他边
说边用左手收拾起药箱,「你进去看看他吧。」
「杜太医要走了?」苏清凌很是讶异。
「嗯,」杜衡点点头,下意识拿手遮住脸上的伤,犹豫着开口道:「去趟药监司……汤药来了就叫醒他趁热喝。崇…
…六殿下不怎么爱吃药,脾气倔得很,你帮忙哄着点。告诉他,这是退热保命的药……吐不得。嫌苦的话就给他吃这
个。」
接过杜衡递来的油纸包,苏清凌打开看了眼,是一些蜜色的块状糕点,散发着淡淡梨子的清香。虽然外观稍嫌简陋,
想必味道应是甘甜。他点点头:「我知道了。」
杜衡转身要出去,但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脸有些红,声音低不可闻:「我被打的事,别和他说。」说完便逃也似的
快步离开了。
苏清凌不由愕然。
说实话,对于杜衡,他并无好感。上次见面是在阶兰宫,杜太医衣衫轻薄又披头散发的从太子寝殿走出来,相貌美则
美矣,却给人风流浪荡之感。那带笑的神情似是目下无尘又流露出刻意的妖媚,一双看不透心思的深眸让苏清凌记忆
犹新。
后来才听说此人便是曾以十五稚龄大魁天下引起举国轰动的少年状元郎,没想是这般不羁人物。原以为便是雷打于前
杜衡也会淡然处之,今天却意外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小心捧着怀中包裹得十分仔细的蜜糕,苏清凌眼中浮现几分笑意。大概方才的杜太医,是最像当年那个小小状元郎的
吧。莫名的,他这样想到。
「还疼吗?」崇宁拿着沾了药粉的帕子帮杜衡擦拭嘴角伤口,眉头皱得死紧,忍不住又问:「到底是谁打的你?说出
来我为你做主。」
何人竟下如此狠手,不仅折伤他的胳膊,一张脸也青肿了半边。
杜衡右臂用纱布吊起,舒舒服服的靠在虎皮软榻上,胳膊和后背撞到的地方疼得厉害,也不欲答言,只阖眼养神。
出了东篱宫来到药监司,杜衡事无巨细的交代了值守太医官崇临病症需用的药方、危急时施针的穴位等等以策万全。
待小荻将煎好的汤药送了去,主仆二人便准备出宫。
谁知还没走出药监司多远,就见柳公公喘着粗气边喊他的名字边追着跑来,后面还跟着顶八抬的暖轿。想是有嘴快的
去了太子那儿报信讨赏,也不知怎生形容他的伤势,竟搞得这般夸张。
无可奈何的让小荻先回凤栖楼,杜衡乘了轿子被抬到阶兰宫。崇宁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势,又是好一阵盘问,脸色凌厉
得吓人。
不知怎的,看着这般着紧自己的崇宁,杜衡心中百味交杂。微有些苦涩,又透着丝暖意。若是往常,太子的关心只会
让他觉得烦厌,但今天崇临险些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却让他有了不同的体认。幸而自己当时正在昭德殿前,才及时将
崇临救回来,转危为安。但直到此刻,那近乎恐怖的惊悸感仍令他的心怦怦直跳。
大抵,人一旦有了珍视之物,便注定输得彻底。便是堂堂太子储君之尊,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情种,可怜之人罢了
。这份情意,他,对他不起。
「崇宁,我累了。」杜衡笑笑,侧转了身子闭上眼,面上倦意已深。
这还是杜衡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崇宁愣了片刻,感觉脸颊有点热烫,声音透出几分压抑着欣喜的暗哑:「是吗……也
对,你伤着了当然要好好休息。今晚就住这儿吧。」
见他没说要走,崇宁便安心了。也不叫宫人,自去内寝抱了双人的苏绣丝缎暖被给杜衡盖上,将被角仔细压实。盯着
他的睡脸贪看了好半晌,终是忍不住悄悄掀开被子钻进去侧躺到旁边。见两人变成了脸对脸,呼吸都近得吹在耳畔,
崇宁便像偷了腥的猫儿,满心餍足的笑起。
这厢小荻却在宫门前气得跳脚。要出去时他才想起,进出皇宫的腰牌只杜衡身上有。他那主子晃晃悠悠被八个大汉抬
到太子宫里吃香喝辣去了,太子向来宠爷,平日里变着法儿百般讨好,御赐的珍宝毫不吝惜一样接一样的送。只要爷
去,太子都摆上他最爱吃的菜柔情款款看着他吃,好像瞅着爷吃饭就能饱了似的,令一旁的小荻都禁不住打冷颤。
这宠真宠上了天,恰应着那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爷在阶兰宫说什么是什么,俨然一副地主样。
这么多年,从没见太子有一回逆着他的。这会儿爷又受了伤,早说想休息了,依着那懒散性子怕是十有八九直接睡在
那。但他可怎么办啊?
若是这么出了宫,明天一早小荻就进不来了。蹲等了半天也不见自家爷派人送腰牌来,知道他定是忘了这茬了,为这
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敢到阶兰宫烦人通报。左思右想,干脆回东篱宫去替爷看着他那宝贝六皇子算了,横竖他和
小安还算熟悉。
苏清凌端起盛着汤药和蜜糕的托盘走进房中。屋内光线微暗,除了床旁炭炉发出的劈啪声响,一室死寂。
将灯点上,苏清凌搬了椅子坐到床头边,低声唤道:「殿下,殿下。」许久没有动静,他试着伸手拍崇临的肩,可床
上的人还是没醒。
苏清凌有些着慌了,急切的唤他,又加了点力推了十几次,才见崇临睫毛一颤,眉头轻轻皱起,随即缓缓睁开眼。待
看清了面前之人,崇临不觉很是讶异,声音沙哑道:「苏……榜眼?」
见他醒转,苏清凌放下心来,和悦笑起:「殿下,汤药煎好了,请您趁热喝吧。」
崇临闻言脸色变了变,盯着升腾热气的药碗不说话。
苏清凌心中轻叹,看来杜衡说崇临畏药是真,虽然有点在意其中某些内容,还是照他原话传了:「杜太医说这是退热
保命的汤药,吐不得。您还是……」
话未说完,就见崇临张大了眼睛,一瞬之后,垂下眸,神情变得极复杂,最后点了点头。
苏清凌将枕头垫得高些,舀起一勺汤药吹凉了递到崇临嘴边,他微启双唇抿下去,面上气息静的很,没有抗拒,也不
说苦。如是几十回,一碗药见了底。
喝完药,崇临忽然抬眼睛四处看,好像在找什么。
苏清凌猛的想起,将空碗放下,拿过油纸包打开:「殿下用些糕点吧?」
看到蜜糕,崇临乖顺的点头,苏清凌拿起一小块放进他口中,他含化了咽下去,又再喂下一块。吃了四五块,崇临摇
摇头示意够了,苏清凌便扶着他躺平身子,将蜜糕重新包好放到一边。
「你怎么会来?」这是崇临疑惑半天的问题。
「听说……您身体不适,有点放心不下……」心知自己连臣子都还不是,做朋友又不敢高攀,根本没什么理由立场,
却在皇子内寝伺候他服药,确实奇怪非常。怕是定会被想做谄媚献殷勤之辈,苏清凌脸庞有些泛白。
「谢谢你,清凌。」
惊愕抬眸,却见崇临面上带着笑,是他从未见过的极淡却动人心扉的笑容。
「来兵部吧。我看过你的……策论,极有见地。若去了……太子的吏部,考课黜陟、封授策赏……枉费了才华。」气
息难济,每吐一字都竭尽全力。崇临说得缓慢,凝视苏清凌,仿佛要看穿他一般,郑重道:「朝廷……需要、能臣。
」
没想到六皇子竟这样看得起他,因着『能臣』二字,苏清凌差点红了眼眶。
今天朝堂上的经历他必永世不能忘怀,皇上昏聩无能信道误国,文武百官只求自保安泰,哪管什么苍生、天下。比起
忠臣良臣,而今最需要,他亦下定决心去做的,便是能臣。
比起到吏部做些官员考课、提降封赏之类差事,去兵部要有意义得多。欲强国必先强兵,非为好战拓土,而今更需戍
卫自保。
恒帝大限将至,匈奴、东胡,尤其是国境西侧的羌人蠢蠢欲动,瞅准时机便会发难。且近年南方数郡天灾不断,起义
暴动频繁,势头愈演愈烈。掌管兵部的三皇子崇嘉实非机敏帅才,空有一身武艺,毫不擅统兵用将,形势很不乐观。
郑重的起身一揖,苏清凌沈声道:「清凌愿听从殿下安排。」
「我拭目以待。」崇临颔首笑起,疲倦的合上眼帘。
待他睡熟,苏清凌轻手轻脚端起托盘出屋。没成想刚开门一张宣纸就迎面扑到脸上,吓得他险些惊叫出声。
『苏榜眼!』小安压低声唤他,声音里满是哭腔。
桌案旁的窗开了,大风刮得窗扇开开合合,掀起了漫天纸张翻飞。
原来小安见主子有人喂药照料,便去内务司提水,准备好好擦洗一遍地面。经过之前那番打闹,碎瓷片渣子溅得满地
都是。
没想到去打水的一炷香功夫,天色忽然暗下来,起了风,还越刮越猛。北地冬季天气变化向来凛冽,早上还是微风晴
日,晌午也许就是狂风暴雪,并不稀奇。
小安急匆匆挑水进来,谁知一推门让风钻入,从里边拍开了关好的窗扇。这一下正吹着桌案,上面一厚叠纸、书、毛
笔被掀得满屋子飞,真真把他吓惨了。
手忙脚乱锁紧了窗子,但糟的是一张纸恰好落进水桶中,立时便湿透了,上面的墨迹一点点模糊起来,急得小安捧着
那纸几乎想撞墙:「这可怎么办才好,若是有用的……」
苏清凌忙放下托盘跑去拿过那张浸湿的宣纸——纸张已经泛黄,边角都有些磨损,上面字体娟秀端透着几分稚嫩,墨
迹很陈,想是有些年头的东西。趁着墨完全晕开前,苏清凌将纸上内容快速默记于心,走到桌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录
下。
是首按着《八声甘州》词牌所写的词:
骤雨秋岚月中天,点点寒声碎。夜深香灰凉,油尽灯残,朱楼空寂。三更风露相侵,斜倚拢素被。清华谁人记,惟病
长系。
不忍咫尺临窗,恐花池千菊,皆成秋泪。黯诗书万卷,待几时雨霁?琴弦淡、棋画莫事,误天年、千机却沈璧。谢峥
嵘、睥睨世间,此生何掷!
菊焰 于庆元十七年.秋
落下最后一笔,苏清凌的手都在细细颤抖,词中激烈而压抑的痛苦透过字里行间贯穿了他。那十二岁的少年皇子似就
坐在窗边,紧抿着双唇隐忍病痛,摇曳残灯映照着他苍白瘦削的面容。骤雨打湿了窗棂,也摧落了一地菊瓣如雪。
偌大天地只剩自己般孤寂无靠,满腹才华志负鸿鹄,却浸淫病中空耗天年,一颗清傲的心比深秋的雨水更加凄冷。
他原以为天家皇子,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必是不知苦痛没有抱负、满心思享乐贪欢。可透过词文碰触到的那颗敏感绝
望的少年心,又是什么?
「苏榜眼、苏榜眼!」小安捡了一阵纸,却看见刚才还在挥毫疾书的苏清凌傻呆呆停笔发愣,叫他半天也没个反应,
便走到跟前挥挥手。
「啊、抱歉。」苏清凌回过神,把纸递给小安:「湿掉纸上的词,我誊录了。」
「真的?」小安不敢置信的接过却完全看不懂上面写的东西——太高深了。不过这苏榜眼才叫高深莫测啊,那么多字
只一遍就记了来……再看看地上那张早已糊透的纸,小安庆幸万分:无量寿福,还好有高人在,不然这纸上的东西怕
是没救了。
小安连连鞠躬致谢,苏清凌却只淡淡一笑,好像还在神游天外似的。
「哇!这是怎么了?!」刚进门,小荻就被殿内这副光景惊得大叫起来。
「嘘——轻点,吵醒了主子要你好看!」小安忙把小荻拉到一边:「你怎么来了?」
小荻扁扁嘴:「一言难尽……总之……今晚请收留我吧。」
好容易顶着骤起的狂风连滚带爬一路到这儿,看来是不用休息了——满地都是活儿。
小安同情的拍拍小荻肩膀,两人肚子里各自叹气,认命的蹲下来收拾东西。
苏清凌原本也想帮忙,但外面天更暗风更烈了,还开始飞雪,小安便催着让他走了。横竖收拾屋子还有小荻呢,这家
伙就是一张嘴罗嗦点,干起活来手脚可比读书人麻利得多。
收拾完满屋子杂物,都过了掌灯的点了。大清早就起床,又忙里忙外折腾一整天,小安实在累坏了,哈欠连连,眼皮
子都开始不停打架。看不过去的小荻赶他回偏房睡觉,自己留在殿里守夜。正蹲着拿抹布擦地,就听内寝隐约传来咳
嗽声。
小荻跟了杜衡多年,照顾病人算是很有经验。他从一旁暖炉上取了铜壶,倒杯温开水敲门进来。
「六、六殿下,」小荻虽然心头忐忑,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您喝点水吗?」
时已入夜,屋内烛火幽暗,映得满室摇曳的橘光。崇临见是小荻,神色显出些讶然。
由着小荻扶起喂进了些水,崇临犹豫半晌,声音淡淡的启口:「你主子呢?」
「啊!爷、爷他……」饶是小荻脑袋瓜向来转的快,也一时间懵住了。他是杜衡的小跟班,向来和自家爷在一起,极
少留宿宫里。但这深更半夜的,小安不在、爷也不在,他却在这儿服侍六皇子算怎么回事啊。
小荻急得直抓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呐呐着就说溜了嘴:「爷在阶兰宫呢……」
话出口才觉不妙,六皇子在这儿病着,爷却到太子那儿享受去了?但他又拿不准该不该说主子被三皇子打了的事,多
说多错啊!
屋里一时间极静。小荻正想要辩解几句,却呆呆的看着床上那人张大嘴巴没说出一个字——崇临竟然低低的笑起来,
还越笑越厉害,笑得连身子都在抖,惹起了好一阵咳喘,他却仍在笑。小荻脊背直发寒,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居然
都笑出泪来了。
待小荻走后,崇临强撑着坐起,把头埋在膝上继续笑着,仿佛天底下再没比这更好笑的事情一般,无论如何都停不下
来。笑得太过用力,虚弱的肺早已无法支撑。因喘不过气来绞紧被子挣扎着,手不经意落到床旁炭炉之上,热炭迅速
灼伤了手背,撩起一片撕裂般的疼,钻心入骨。
杜衡,是我太傻,时至如今竟还奢望,最痛苦的时候,你能有一次真正陪在我身边。
从今夜起,以手背伤疤为诫,你我——情断义绝。
第四章
庆元二十六年冬,恒帝穷毕生所望之极致的武陵山望仙台正式动工。庞大工程耗资近两千万两白银,光是搬运石料木
材的车马工匠就多达数万,举国倾力。
巴蜀两郡规定每家必出一名成年男子参与施工,按人头征收「仙台税」,缴不上就收地抄家。各地地方执行官借机揽
财,层层饱腹,强行敛来的银钱何止户部派下定额的数倍。
一时间之间激起民怨沸腾,百姓不堪重荷,暴动频繁,其中尤以阜匪军最厉。巴郡阜岐乡匪头邵琰高举义字大旗,不
过数日便聚集上千反民,又积极拉拢巴蜀两郡内苗、藏部族,声势渐大。
负责运送建材上武陵山的车马大队常遭蒙面「山匪」袭击,连人带车马全数推下山谷。山腰安置数千能工巧匠的大批
木屋也遭火矢焚毁,无一幸免。如此极端的抵抗致使建筑工匠及押送军队死伤无数,工程也完全没能有进展。阜匪军
中多当地山民,熟悉地形,神出鬼没搞些偷袭暗算的伎俩,却如塘里的泥鳅,粘腻湿滑无从下手。
「混帐!没用的东西!」崇嘉看了八百里加急战报,一脚踹翻了传令兵。
连续数日没一次捷报,金川两万驻防兵都是吃草长大的吗?赵洪涛那老匹夫要是活腻歪了,他倒可以赏他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