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榭 下——假手他人

作者:假手他人  录入:10-21

“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沙子落下之后,忽然,所有人听到这样一声凄厉的惨呼。

原本押着许由是的那个人瘫倒在地,看着自己失去了大腿后那空荡荡的位置,看着自己的身下不断流淌出的血,可是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这样的惨呼不是疼痛,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走,穗寒,不怕,我们回家。”骑在马上,裴铭在许由是的耳边轻声说。

许由是的双手紧紧揪着裴铭胸口前的衣服,揪到手掌心里流下黑色的血来,眼泪从惨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他额头抵着裴铭的胸口,肩头在颤抖。

“你……你都不看我一眼……你要是看见……我现在的模样,就不会来救我了……你……你这个木头!”

裴铭浅浅一笑,一手驾马,一手放在许由是的头顶上。

“笨蛋,我怎么会抛下你。”

“看什么!蠢货!放箭!敌人就在你们面前!放箭!”伊贡嘶吼道。

居然就这样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救走了人质,万名大军呆呆的看着居然一点举措都没有,是没有见过这样胆大的敌人?

被伊贡一提醒,这些士兵才反应过来,手中圆弓拉满,只听闷闷的一声低喝,那声音像是有一种从天而降的力量,地上的黄沙又是一阵飞旋。

“裴铭……裴铭!”许由是颤抖地喊出声,“快跑!”

密密麻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背后成千上万的利箭一齐射来,裴铭将许由是护在胸口处,策马狂奔,没有回头。

连马儿都开始害怕,从未有过那样快的速度,扑面而来的风都要割破脸颊。

裴铭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军队,看见副将带着几名士兵朝他策马奔来,大声喊着:“将军!”

忽然,乱箭中,第一支箭射中了马的后腿,马儿长嘶一声,一个仄歪前蹄跪倒在地。从马上跌下来的时候,裴铭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护住许由是,将他抱在自己的怀里,生怕他跌伤了一分一毫。然而裴铭因为重心不稳,手臂先着地,瞬间便是一阵剧痛叫他整个身子都痉挛了一下。

“裴铭!”许由是慌乱地想要把他扶起来。

“我在……唔!”

利刃穿破了铠甲,刺破血肉,直穿肺腑,快得连那声钝响都捕捉不到。

“将军!!!”

许由是觉得那一刻,停止的是自己的心跳。

“没事……没事……我……”裴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箭,许久,皱起的眉头间依然是那样浅浅的一笑,他想要说出来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他一手握住胸口的箭,一手撑着地,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然而又是接连射来的两支箭,胸口,肩头。

裴铭向后踉跄了两步,没有跌倒。

许由是跪在地上,连目光都凝滞住了,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那不是别人的,是裴铭滚烫的鲜血。

“我不会……让襄丘蛮夷……杀我大宸一名百姓……无论他是谁……”裴铭撑着长刀,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面前是襄丘的万名雄兵,身后是大宸的血肉铁甲,唯见他一人,浴血满身,站在乱箭之中,断断续续地喊出这样一句话。

“兄弟们!杀!”

他猛地拔出胸口的箭,血肉碎裂间鲜血刹那溅了满地。

箭雨似乎在慢慢的小下去,两军之间,只有那么一刻的万籁俱静。

“杀!!!”

副将目眦欲裂,怒吼出声。

“杀!!!”

大宸的士兵的吼声,撼天动地,血性被完全的激发出来,马嘶长鸣,骑兵首当其冲,脚步声、马蹄声让大地似乎都在颤抖。那扬起的漫天黄沙,再也不是裴铭一人的飞沙走石,而是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弟兄们一起踏出来的、保家卫国的血肉之墙!

“国师,不妙啊!”还是那人,在伊贡的耳边急道。

伊贡的呼吸稍稍变得急促了些,他好不容易才抓紧了马缰:“怕什么,我们的人数比他们多整整一倍!上!都给我上!”

“可是国师……”那人恐惧地朝前方望过去。

他根本来不及说出下一个字,伊贡直接伸手过去拧断了他的脖子,叫他把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

收回手,那人软软地从马上跌下去,伊贡颤抖着握紧了拳头,自言自语般地盯着前方:“不会输的……我伊贡……从来就不会输……”

乱军纷沓间,裴铭笑着朝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

轰然倒地。

“裴铭!裴铭!”许由是跪伏在地上,握着他的手,胸腔都被撕裂的疼痛啊,许由是张着嘴巴,然而除了他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啊”“呜”的声音,连嗓子都被人掐住似的疼。

为什么要救我,难道你看不到我现在的样子,那日我早就被伊贡喂下了毒药,本来就是要死的人了。

裴铭用了点力气,反手握了握许由是的手,他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咽下喉咙间要涌上来的血腥味道,笑着反问了句:“我陪着你……不好么?”

许由是痴痴愣住,看着他。

“没什么的……你可记得我幼时……那年春天……在河岸边背下的那首诗?”裴铭咳嗽着笑,“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是我唯一背全的一首诗。”

从军十余年,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如今……也算是夙愿得偿了吧……”

他躺在地上,微微眯眼看着一方蓝天,好像正和自己幼时在河岸边与许由是一同躺下时,看见的那片天空是一样的。

许由是顺着他的目光,仰头看着那片天,太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低下头的时候,呼吸似乎也平稳了不少,眼神里夹着某种温柔的神色,他握着裴铭的手躺下来,枕着他的手臂,就像是小时候,两人一起这样躺在河边。

“只是……你命途多舛……曾说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嘘……”许由是轻声打断他。

“这样就很好。”

厮杀声震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已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名又一名士兵在沙场上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黄沙,但又有多少士兵,仍然在浴血奋战着,野兽一般的嘶吼着,绝不跪下!

“国师……不行了!退兵吧!不能让他们白白死在这儿!撑不下去了!”

“不可能!”伊贡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明明多了一倍的兵力,我的兵,怎么可能输!继续打!继续给我打!”

“国师!”

“打!”

话说完,一个冰冷的东西架在了脖子上,伊贡没有低头,只是垂下了眼睛,盯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刀。

“国师,对不住了。”那人道。

“退兵——”

“退兵!”

“将军!我们赢了!襄丘人滚回老家去了!封城没有被屠,所有老百姓都安然无恙!将军!你起来看一眼!看一眼我们赢了的弟兄们!将军!”副将捂着腰部的伤,忍着痛跑回来,跪倒在裴铭身边。

但是眼前的两个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如同整个战场都与他们无关一般,飞起的黄沙已经在他们的身上铺上薄薄的一层。

“将军……”副将用满是血的手抹去脸上的眼泪,又试着喊了一声。

无人回应。

“副将!将军他……”

副将闭上眼睛,咬了咬牙,又捏紧了拳头,站了起来。

“装殓,回宫。”

过了一会儿。

“……不要把他们分开。”

第七十五章:现世妲己

那颗人头安静地停在了徐渭东和程干的面前,眼睛半睁半闭着,一如他们当时密谋的时候,幽暗的房间在他的眼睑下投下的阴影,那样的深不可测,那样的讳莫如深。

而如今,大殿里金灿灿的颜色映在他的脸上,像是照应着他的梦想,又像是讽刺着什么一般。

连仲仪也愣住了。

久久的,大殿里不闻一点声响,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襄……襄宁王?”

程乾试探般地喊了一声,仿佛他还活着似的。

又是一声轻笑,殿柱后的那人就像一个鬼魅一般,许久之后也只是先露出了一个影子。接着,那影子微微动了一下,许多人都忽然之间屏住了呼吸,他缓缓走了出来,长发披散。仲仪看着他,没有眨眼,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的印象。

黑发一帘如瀑,狭眸淡如雾月,鼻梁俊挺如勾墨,双唇微晕如绯樱。

“徐大人,程大人,许久不见。”走近后,常明兮勾出一抹弯若弦月的笑容。

徐渭东颤抖着伸出手来,指着常明兮:“你……是你杀了襄宁王!”

常明兮并不理会他,而是回身向仲仪行跪礼,仲仪定定地看了他半晌,那时他想得竟然是上前一步揪住眼前的这人,死都不再放手,恨声问他昨晚去了哪儿!为什么不来赴约!然后根本不听他的答案,只管狠狠地吻下去,告诉所有人,这个人只是他一个人的!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然而,仲仪的手指终究只是细微地颤了颤,他深吸一口气,反身大步走回龙椅上坐下,宽袖一甩恰好落成一个扇形,沉声道:“爱卿平身。”

常明兮这才站起身来,好整以暇地转过身子,看着程、徐二人,忽而眨了下眼睛,朝他们走近了一步。

也不是出于何种恐惧,亦或是本能作祟,程、徐二人,乃至二人身后的大批人马,都惊惧似的向后惶惶退了一步。

“你!”程乾刚刚开口,却被常明兮一个眼神就打断了。

“你们效忠的主子已经死了,群龙无首,今日这场闹剧,还有什么意思呢?”常明兮语气淡淡,却叫所有人都听到了,程、徐二人身后的士兵们不言,但心中必定已经有所思量和犹豫了。

“少来妖言惑众!那定不是襄宁王!”徐渭东骂道。

常明兮冷冷一笑:“徐大人不信,可上前一观,是否琰元本人。”

徐渭东盯紧了地上的那颗人头,急促地呼吸着,手止不住地颤抖,他想上前一步,但是那一步却怎么都迈不出去。

如果真的是襄宁王……该怎么办?就此收手,还是……

见徐渭东不敢上前的样子,常明兮心中早就预料到了,他斜睨着殿外众人,道:“现在放下武器的人,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皇上概不追究!你们依旧还是大宸的士兵,依旧是替大宸抵御外敌保家卫国的英雄。执迷不悟者,莫怪大宸无情,全当投敌卖国论处,一个也别想活。”

士兵们面面相觑,就连朱振也疑惑地望向了仲仪,暗自纳罕他怎敢就这样替皇上做了决断。谁知仲仪眉毛一垂,眼睛也微微眯了眯,但是唇边竟带起一抹笑,似是完全的信任和默许。

对方的士兵那儿久久没有一点动静,常明兮的目光静静地扫过去,很有耐心的样子,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焦急和不耐烦,却正好与对方的首领程、徐二人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

“二位大人,但凡你们还剩一点聪明,也该知道今日之后你们的下场了,又何必不见棺材不落泪呢?”常明兮轻声道。

程乾道:“恐怕这句话说得不是我等吧,难道你们要亲耳听见血洗封城的消息,才肯怪怪让位?”

“若真的封城被屠,史官记录在册,千古罪人不会是我,不会是皇上,而是你……”常明兮的手伸出去,顺着程乾、徐渭东一个个指过去,“你,你,还有你,你们手拿武器逼宫,竟以大宸子民的姓名做要挟,千百年之后,还不知该如何为人唾骂!”

“哐啷”一声响起。

常明兮看过去。

程、徐二人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小兵扔下了手中的武器,他浑身都在颤抖,道:“我不打了,我妻子和我才满月的儿子还在家中等我,襄宁……琰元也死了,不会赢了,我不想白死。”

刹那之间徐渭东双眼喷火,然而等程乾意识过来想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他大步走到那名小兵面前,揪起他的领子,还没有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刀刺进小兵的腹部,又猛地拔出来。

程乾那一刻竟似带着绝望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松开,那名小兵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躺在地上,他的眼睛惊恐地睁了一会儿,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就要死去的事实,很快,他停止了挣扎。

“子凡——”他身边的那名士兵,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悲痛地大喊出来。

徐渭东用袖子擦掉刀面上的血,表情狰狞地环视着四周:“叛逃者,杀!”

“杀自己的士兵,杀自己的手足同胞,你们都看到了,自己是在为什么样的人效力!”常明兮一改原先平淡的语气,忽然大声喝问道,“若封城真的落于襄丘蛮夷之手,生灵涂炭!你们又该如何担得起这罪孽!”

话刚说完,方才痛呼出声的士兵,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徐渭东一惊,继而越发恼怒,喘着粗气向那人而去,扬起手中的刀便想向他砍过去。那人脸上并未带着恐惧,而是双唇紧抿着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然而,那一刀并没有如预期般砍下来。

耳边先是听见一声金属落地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继而一声一声连番响起,直到响成一片……

徐渭东举起刀的手,就那样停在了空中。

程乾僵直地站着。

等到金属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又渐渐小下去时,那名士兵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环顾四周,还拿着武器的士兵,已经寥寥无几了。

他低头望了一眼躺在地上死去的好友,闭上眼流下一行眼泪来。

殿内的人,无不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一个个捏紧了双拳。

仲仪望着常明兮背对着他的身影,发现他穿得很单薄,他忽然很想在这个时候走下龙椅,不合时宜地问他一句冷不冷,或者是握住他的手感受他的体温。

曾经想过自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甚至是面对死亡。

但没想到有一日,竟会是他,在刀枪对峙下挡在了自己的前面。

“常,明,兮!”程乾慢慢睁开眼睛,咬着牙,嘶哑着嗓子念出他的名字来。

常明兮与他对视。

“当初得知你死而复生便应该知道不详,本以为你只是会狐媚祸主却没想到襄宁王也毁在了你的手上,常明兮,你是一个天生的妖人,我今日斗不过你,但你活着一天,就必定是祸水,”程乾抬头望了一眼仲仪,道,“大宸的江山今日在你的手上,但总有一日,也会因为这个人,从你的手上失去!”

这番话响彻了整个大殿,仲仪在回声未息之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下台阶,他走到常明兮的身后,双手搭上他的肩,眼睛却盯着程乾。仲仪的眼睛很深邃,又像是藏着什么光一般,他张开口,一字一句道:“若是要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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