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吾蹙眉望了一眼福娘,忽然整肃衣衫,长躬到地,正色道:“小娘子垂青,小可愧不敢当。然小可对小娘子只有师生之分,无有男女之情,还请小娘子另觅佳偶,以免误了青春。”
福娘嫣然一笑,道:“甚么师生之分,我们胡儿从来不管甚么师生师熟,我喜欢你,你分明也是喜欢我的,怎么不是男女之情?”
“你父是大宋人,你兄妹虽生在异疆,却也受我大宋礼仪教导多年,怎能置理法于不顾?更遑论自称胡儿。你这样说,置你父于何地?置费尽心思让你兄妹入族的子文于何地?又让我如何生受你兄妹唤的这一声‘先生’?”
福娘撇撇嘴,瞟他一眼,懒洋洋道:“你们大宋人都看不起我们胡儿,胡儿怎么了,不多个鼻子不少条腿。个个看到胡儿都吹胡子瞪眼睛,好似我们天生十恶不赦罪该万死。要不是你们非要讲究甚么尊卑理法,甚么异族不婚,我爹爹怎会为了我妈妈远走异乡?只恨他至死忘不了自家是大宋子民,硬要我兄妹认祖归宗,如若不然,我才不要离开家,来这个闷杀人的地方。”
奚吾叹了口气,轻道:“你爹娘的事情,小可无从置喙。但小可对小官人和小娘子,绝无半分轻视之意。”
福娘喜孜孜起身缠过来,碧波盈盈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我就知道先生是好人,旁人都瞧不起我,唯有先生不以出身定尊卑。你就行行好,顺便娶了我,如何?”
奚吾忙不迭掰开福娘的双手,侧身避开,拱手道:“万万不可!师生之义,主仆之分,不可逾矩,何况小可并无家室之念,望小娘子见谅!”
福娘望空虚抓了一把,无力收回双手,低头痴痴凝视一双赤足,神情落寞,眼圈晕红,似有泪将流。
奚吾不怕她歪缠,最怕的,倒是这等凄清哀婉,见此情此景,竟不知该走该留,正犹豫,忽听门口一人冷笑:“什么师生之义,主仆之分!”
他遽然抬头望,见平安郎斜倚着门,双手交抱胸前,面上满是讥嘲:“无非教我兄妹两句官话,几卷呆书,便师生师生地说个没完。叔叔不过借着这个由头给你个名分罢了,哪里真当你是个先生看?你见哪家先生要侍寝来着?不怕辱没你们所谓的斯文!主仆二字说来大约都是抬举了你,不过一个娈童罢了,以色事人,还以为自家甚高贵清白不成?”
奚吾的脸色惨白如死,两手在袖中交握,几乎掐出血来,嘴唇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
福娘气冲冲转身,对着平安郎叉腰瞪眼:“哥哥你说甚么怪话!”
平安郎冷笑一声,又道:“你道他是老实人,却不想想他为甚老实!以他身份,有何资格轻视你我?他不是不想,只是不敢罢了!”
福娘还要再说,奚吾忽然道:“小官人说的是。小可鄙陋,原当不得小娘子错爱。小可既曾为施家奴,今生自当严守本分,也请小娘子丢开心事,另觅姻缘罢。小可药局中还有要事,不得已先行告退,请小官人和小娘子自便。”说罢,径自昂然而出。
福娘伸手去挽,竟没有抓住,要追,却被平安郎挡住,忍不住大发娇嗔,撅着嘴去推平安郎:“都是你!好容易和先生独处,你来搅甚么局!”
平安郎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临走甩下一句话:“你当他是宝,他却当你是根草,下了这样本钱他仍弃你如敝履,你自家想想清楚,可值得不值得。”
福娘不理他,拎起衣裙奔到窗边,推开窗户望下张望,见奚吾脚步匆匆,清瘦的身影已转过墙角而去,不由大恨,捉起几案上的什物乱丢,跺着脚怒道:“都是哥哥不好!”摔光了什物还是不解恨,又捧起墙角香炉不管不顾望窗外丢去,大哭道:“甚么和合香,全不管用!”
正焦躁,门外却有一人笑道:“小娘子好大气性。”
福娘回头狠巴巴剜他一眼,怒道:“要你管!”
那人大踏步走进门,地上的碎杯乱盏被他一路踏过,噼噼啪啪连串脆响,更是碎上加碎,一塌糊涂。
此人高鼻深目,卷发碧眼,分明是那个胡商石郎。
石郎凑近福娘,低头盯住她眼睛,笑道:“不过一个瘦巴巴的书生,有甚好?不说大宋那些面目平板的女子,即便在
高昌,你这等姿容也是难找,他不爱你是他没眼光。这里既容不下你一个小小女子,为甚一定要在此间挣扎,不如随我回去,天高云淡,美酒羊羔,任你享受。”停了停,又慢吞吞续道,“还有大好儿郎,随你挑选。”
福娘瞥他一眼,抬手抹干眼泪,大声道:“我就是欢喜他温文尔雅,只要他肯娶我,随我回高昌也好,我随他住大宋也罢,都依他!有先生伴我,美酒羊羔算得甚么!”
石郎一笑,道:“你拿热面孔巴巴去贴,贴了许久还不是一片冰凉,人家话都说到如此地步了,你还死死赖着作甚。”
福娘眼眶通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强忍着哽咽道:“要你管!要你管!”
“我不管,你哪里来的机会与你家先生独处?可怜一炉好香在侧,一个美人当前,那人口中喊的却是你家叔叔,当真坚贞如铁,啧,啧。”
福娘被激得眼泪夺眶而出,再也忍不住,猛旋身,一掌拍在石郎脸上,登时红红五根手指印浮了出来。
福娘自己却唬了一跳,红着眼骂:“你怎的不躲!”嘴上发狠,心下已不免有些歉疚。
石郎伸手摸摸自己脸,手指沿着指印一路慢慢滑下,滑到嘴角,伸舌头轻轻舔舔指尖,眼睛却望着福娘,眼神炽热。
福娘忍不住尴尬,转过头去不理他。
忽听石郎轻声笑道:“打是情骂是爱,可有这句话?”
福娘呸一声,道:“哪个和你打情骂俏,莫要自作多情!”
石郎却再不还口。
福娘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偷偷斜眼望身后看,但见人去屋空,石郎,竟早已悄无声息地走了。
06.大病
却说奚吾自茗粥茶社里寻路出来,起初一门心思快走,尚不觉得怎样,出得茶社大门,只觉阳光耀眼生花,偏生河风阵阵,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彻骨冰凉,浑身说不出地难受。勉强挣到巷口,见甘松尚在守候,遂上了马,由他送回了药局。进门也不说话,笼着手直直回房和衣睡下。一觉只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口干舌燥,要喊青竹来倒水也是无力。
他觉出不好,反手自家把了把脉,脉象浮而无力,竟是染了风寒。看看外面天色昏沉,不晓得是傍晚还是黎明。他喘息半晌,攒了些力气喊一声:“青竹!”
却听不到青竹应声。
又喊:“青竹!”
仍旧无人应。
奚吾却再没半分力气了,头一歪,又昏睡过去。
如此时睡时醒几次,始终无人前来相望。半夜渴得狠了,挣扎着起身去桌上摸水壶,头昏脚软,竟一头栽了下去,带翻了桌子,桌上水壶碗盏掉在地上摔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他呆坐在碎瓷堆里,右臂内侧划出长长一道口子,鲜血狂涌,转眼衣袖便湿得透了,他却似痴傻了一般,全然觉不出痛,呆呆望着自己的伤口半响,终于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昏睡了不晓得多久,忽然听得有人在耳畔轻轻抽泣,他勉强睁开眼,目光所及却是自家帐顶,原来不知何时已回了榻上。转侧着酸皱的脖颈向声音来处望去,却见茭白眼圈红肿满面哀戚,正在床边垂泪。
他要说话,却发不得声,右手连动一根手指也是不能,左手还有一丝气力,勉强抬起,被褥微微掀动,茭白一惊,扑过来细看,轻声唤:“先生?”
奚吾闭了闭眼,动动嘴唇,嘴唇干得张不开,上下两片唇几乎粘在了一起。茭白会意,回身斟了一碗水,舀了小心喂进奚吾口里。
第一口,他几乎尝不到甚么滋味,喝了几口下去,才发觉是桂花糖水,清香甜蜜。又喝了几口,他摇头不要了,试试张口说话,声音嘶哑全然不似平日:“青竹呢?”
茭白面容惨淡,嘴唇颤抖半晌,哑声道:“先生好生将养,小的去请大官人来。”
奚吾喘息急促,又道:“青竹呢?叫青竹来!”
茭白黯然摇头,转身要走,奚吾却抬手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不放。虽五指无力,茭白也不敢挣扎,垂着头哀求道:“先生莫要逼小的了,小的还不想死。”
死?
死!
死?!
奚吾颤声问:“哪个死了?”
茭白拼命摇头,不敢应声。
“是青竹?”
茭白忽然泪如泉涌,扑通跪倒在地,拼命叩头哀求道:“先生莫要再问了!莫要再问了!”
奚吾的手无力地垂落榻上,闭目长叹一声:“大官人在哪里?”
茭白抹抹眼泪,匆匆起身道:“小的这就去请大官人!大官人昨夜子时末还来望过先生,送了一包药,早间回府歇着去了,小的这就托甘松骑马去请!”
说着,匆匆跑出去了。
奚吾睁眼呆呆望着帐顶,只觉胸口闷得厉害,一口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挣命般咳了一阵,忽然气血翻涌,喉头一热,一口血直标标喷上帐顶,直如下了一场血雨,满帐腥甜。他要伸手抹去脸上血迹,却连抬手也是不能,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又晕过去了。
昏沉中,依稀听得有人哭喊,有人大喝,有人跑动,一阵乱纷纷之后,一只微凉的手抚上自己额头,有人在耳边低低唤道:“阿吾……阿吾?”
奚吾慢慢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只能望见榻前的男子宽袍束发,依稀温柔款款,忍不住又是一阵气血翻涌,勉强忍住咳嗽,断续问道:“子文……青竹……怎样了?”
子文温言道:“不要管那些,你且好生将养身体。”说罢,亲手扶了奚吾靠在自己身上,右手扶住他肩膀,探左手取来旁边小几上的汤药,一口口喂给他,柔声笑道:“好端端怎会受了风寒?亏你自家还是大夫,这样不小心。幸好有陈大夫在,药也来得顺手,不然耽误了可怎生好。”
奚吾抬起眼皮望了子文一眼,子文笑道:“陈大夫是新任太守严正的内弟,也是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却甚高明。那日得知你卧病时已近黄昏,匆忙间寻不到大夫,多亏他亲来把脉开方,说你约莫这两日会退热,果然便是这样。可是,怎的好端端又吐血了?”他低叹一声,“一场风寒,先是发烧,又伤手筋,这都不算,今儿居然还吐血,幸好救得还算及时。”
奚吾一惊,勉力抬手推开嘴边的羹匙,哑着嗓子问道:“手筋?”
子文一笑,把药碗放回几案,甘松早已快手快脚绞了块热手巾递上,子文接过,小心为奚吾擦拭嘴角,扶他躺下,安抚道:“放心,陈大夫说不会留下甚么残疾,伤口好了,一切如常。今日我亦已着人请他过来看看,你吐这一场血,总不是好事。”
奚吾沉默半晌,低声道:“我没事,想,和你说说话。”
子文握住他手,温言道:“我着实是没有时间,今日是太守接印的大日子,城中士绅都是要去庆贺的。严太守与我乃是同年,此次又是他内弟救了你,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去,我从会场匆匆赶回已是失礼,再耽误时辰,恐落人口实。你且好生躺着,大夫一会就到。让他诊过了,遣人告我,我也安心。”
奚吾心中百味交杂,默默点了点头,望着子文快步离去,身后甘松紧紧跟随。
茭白端着个白瓷小碗凑上来问道:“先生可要进些粥汤?”
奚吾病了几日,腹中早已空空,闻到粥香,也觉饥饿,遂由着茭白扶起来吃粥,无奈手脚无力,只得靠他身上,让他一口口慢慢喂着。
碗中是枣粥,想是煮了很久,米粒几乎化完,枣香扑鼻,大约还放了糖,香甜粘滑,吃着很是可口,饥肠中落入滚热的粥,从里到外都滋润起来,分外舒服。
正吃得口顺,忽听茭白边喂边道:“这是小官人特地吩咐厨下做好送来的,说是给先生补补元气。”
奚吾立觉碗中一股血腥气直冲鼻端,腹中顿时翻江倒海,无论如何忍不住,刚吃的一口粥“哇”一声呕了出去,暗红色的枣粥混着淤血洒在被子上,触目惊心。
茭白不敢再喂,收了碗盏,伺候奚吾漱了口,扶着他重新躺下,换了床被子小心盖好,正待收拾其他,奚吾忽然问:“今儿是甚么日子?”
“三月二十六,先生整整睡了四日。再有半个月就到洗佛节了,先生每年都去河边放生,不晓得今年可还赶得上?还是快些好起来罢。”
“唔。青竹埋在何处?”
“哪里让埋……啊!”茭白一门心思收拾什物,没有提防,顺口答了,话一出口才知大事不好,捂住嘴望着奚吾不知所措。
“不用怕,你说与我听,我不会教子文知晓。”
茭白跑到门口左右张望了半天,关上门跪在奚吾榻前道:“我的好先生,小的说了,先生千万别让大官人知道是小的告诉先生的。”
“嗯,你说罢。”
茭白垂泪道:“青竹好酒先生是知道的,但他一向机灵知分寸,从不贪杯。可是四日前先生生病那晚,不晓得他从哪里弄来的好酒,独个喝了整整一坛,醉倒在厢房里。大官人来了敲门不开,左邻右舍又说未见到先生出去,大官人抬脚就踹飞了门板闯进来,发现先生倒在血泊里,青竹却醉眼乜斜人事不省,大官人一怒……就地一顿板子……将他打死了……”茭白哽咽一声,续道:“埋都不叫埋,一张破席子卷了,拖着丢乱坟岗里……菱角听说,前晚悄悄带着香烛纸钱拖着个病身子去拜他……却又……失足掉下山崖……摔死了!”话音刚落,已忍不住哭倒地上,还怕人听到,一双手死死捂住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奚吾重重闭上眼睛,两行热泪顺眼角缓缓流下,轻声道:“我晓得了,你去罢,我要睡一忽,不要叫人来吵我。”
茭白抽泣着应了,爬起来待要退下,又想起来问:“那,一会陈大夫到了,怎样说?”
“回说我已好了,劳他奔波,改日我必登门拜谢。”奚吾停了停,喘口气,续道,“也如此这般告大官人,不叫他挂念。”
“小的不敢。大官人吩咐要陈大夫看了才行,先生不叫看,被打的还是小的。”
奚吾一声长叹,道:“也罢,陈大夫来了,你叫醒我就是。”
茭白应了,轻手轻脚退出去守在门口。
听到门轻轻阖上的响动,奚吾睁开眼,侧头呆呆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出神。
青竹。
菱角。
两个还是总角少年,青春正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两条活泼泼的性命,只偿他兄妹一转念间的任意妄为,人命,在他眼中,便是这等的不值钱。
下一个,该是哪个?
芋艿?薏仁?还是他韦奚吾?
若没有子文宠爱,只怕自家早被他找个由头弄死,也这般一张草席裹了,丢出去无人闻问。
只是子文的宠爱,能护得他几天?
遮阴大树可参天,也抵不住虫啃蚁蚀。覆巢之下无完卵,到那时悔之已晚。终究,还是要走出去罢。
自立于天下,不托荫于人,才是大丈夫处世之道。
或许,在大树将倾的时候,还能扶他一把,救他一救?